一道道山梁横在了归途上。山比来时长高了许多,原来山像庄稼一样,在秋风里也要拔一节儿呢。这就苦了金祥了,噢噢,金祥真的皮包骨头了,一抬脚就能听见自己身子骨相磨的声音:咯吱吱!咯吱吱!他怕这样走不回去了,那可就糟了。无论如何他闭眼以前要再看看那个小村,看看他的庆余、大黄狗和年九,看看大碾盘子,看看庆余怎么在崭新的鏊子上摊出第一张黑煎饼呀!他咬紧了牙关往前赶,眩晕时就扶住石崖。背上的鏊子越来越沉,简直要把人压死。他呼唤讨要的声音微弱得快听不清了,惹得人人厌烦,“哪里的脏货,你到底想要什么哩?”金祥讨到的吃物越来越差,尽是糠团子、树叶掺和了东西做成的……天哩,这山上的人命更苦哇。有一天他实在走不动了,就歪在一个小草屋门口。屋里只住了一个老太婆、一个姑娘,她们把他架到屋里,用菜粥喂他。他宿在西间,她们两个宿在东间。金祥想住一夜就走,可一躺下就不想动了,只得又住了一夜。天明时老婆婆跟他说话,得知了他是平原上的人,使劲一拍膝盖说:“福气人哪!听说那儿的人富庶,一年到头吃得上瓜干,有时兴许还能吃上玉米饼、吃上白面?”金祥点点头。“福气哩!”老婆婆牵着女儿的手,让她走近来说:“看见了吧?这是平原上来的大叔……”姑娘二十多岁了,个子不高,瘦瘦的,皮色暗黄,头发也有些黄。她的眼真大,有些凹,羞得厉害。她穿了破被面改成的花衣服,露着皮肉;绿色的裤子,裤腿上缝着染过的粗麻布。一对小乳房突起着,像两只鸟儿。她说:“叔……”金祥赶紧还了一句,“妞……”姑娘低下头,两手搓着绿裤,说:“俺二十一哩。”这可不像二十多的女孩子家。金祥眨眨眼,问:“叫什么名啊?”老婆婆接一句:“庄稼娃,什么名不名的,叫‘狗狗’。”金祥脑子里立刻掠过庆余的黄狗,自语一句:“不孬哩。”“庄稼人哩。”老婆婆还在咕哝。金祥看一眼狗狗,心里怪疼得慌,不知怎么老想用手理理她那枯黄的头发。“没得吃哩,他大叔!娃儿命苦啊,托生到这个家里。”老婆婆说着想抹眼,金祥赶紧咳一声。老婆婆使一个眼色,狗狗出去了。她对金祥说:“不瞒你说,她六岁上爹没了,俺一个人把她守大,不易啊!苦就苦了狗狗,她嫁这山里,还不是饿一辈子?你行行好带她出山吧,当个干闺女养……俺看出你是个好人。养两年,给她找个婆家。”金祥的手颤抖起来。买鏊子把人家闺女领来了,有嘴说不清啊。他站起来。“让狗狗跟你去吃口瓜干吧。”老婆婆哀求着,老泪纵横。金祥背起了鏊子,说:“你也真放心哩,把个大姑娘交俺一个过路人。俺还不敢哩——不过俺看你信得过,回去上着点心,有合适的让他领了去。”老婆婆不住声地道谢,金祥弓着腰出了门。他走出一丈多远了,还听到后面唤狗狗。他转回身,见母女二人站在门口呢。他作了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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