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琼林苑。 依旧热闹,桃花依旧开着,美丽的宫娥们依旧笑着,玩着。 琼林苑中,桃花盛开,今日桃花宴,比三天前的射箭更热闹了,连众大臣和各亲贵皇族们都来了。 众星捧月,最耀眼夺目的,自然还是花蕊夫人。 花蕊含笑穿梭于宴会之中,可是心中,却不时地飘过那一日,那个骑着青骢马的人,那射箭的英姿,狂饮的醉态。 她本已经是恨极了他,可是看到他的痛苦,看到他的无奈,她的心,仍然会痛。她苦苦相逼,不肯放过的,何止是他,还有她自己呀! 为什么还不死心呢? 或许是因为,多年来,以色侍人,察言观色,她累了,不管是孟昶还是赵匡胤,她看似轻轻松松地娇声俏语,天知道她有多累。只有在赵光义面前,她可以卸下所有的面具,任性地喜笑怒骂。她在他面前挂起孟昶的画像去刺激,因为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将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交出去。 酒,似乎多喝了点,她觉得有点上脸了,找个借口,交待了宫娥,收起弓箭,欲悄悄地溜到后面去休息一下。 她悄悄地走过桃花林边,想到另一宫室去。 忽然,她的手被人抓住了,接着,她忽然被人很有力地抱起,潜入桃花深处。 她没有叫,也没有惊慌,在那双手伸过来时,她就已经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力量。 她也想不到,桃林深处,竟有这么一间隐蔽的宫室。 她镇定地转过身去,看着赵光义。 不过三天不见,他竟变得如此憔悴了。他脸色青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双眼深深地陷了下去,头发凌乱,一个雄姿英发的青年,变得象个鬼似的。 可是他的眼中,却燃着一团火。他沙哑着声音,定定地看着她:“花蕊,你究竟要折磨我到几时?” 花蕊淡淡地看着他:“晋王说什么?我不懂。” 赵光义看着她的眼睛,象是要看到她的心底去似的:“花蕊,你懂的,你怎么可能会不懂,你存心折磨我是不是。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所以我请旨出征南汉,就是想要远远地逃开这一切呀,可是,你却阻止我去,你要我留下,看着你和皇兄亲热,看着你们骑马游乐,却一定要我要一旁。你挂起孟昶的画,就是要我为你担忧,为你心痛。你隔三岔五的送东西,让李妃入宫,就是要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你的存在是不是?” 花蕊冷冷地道:“你既然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赵光义苦涩地说:“为什么不放过我?” 花蕊似笑非笑:“不错,你说的都对,我就是故意要让你难受。可是晋王又何曾放过我了?”她的眼神凌厉:“不要忘了,当日我如何冒死去求你的,是你——是你一手把我推入你哥哥的怀中。好,我认命,我作他的妃子,可是,为什么你又要再起风波,又不肯放过我,你存心不让我好过,那咱们就试试,到底是谁让谁更不好过?” 赵光义看着花蕊:“花蕊,你真的这么想做皇后吗?” 花蕊直视他的眼睛:“难道我不配做皇后吗?请问晋王千岁,花蕊自入宫以来,可有妖媚惑主,让官家耽误朝政的?” 赵光义摇了摇头:“没有,自你入宫以后,掌管了官家的饮食起居,官家更见年轻康健,处理朝政也更有活力了!” 花蕊淡淡地道:“那么,是我奢侈靡费,败坏风纪了?” 赵光义看着她美丽的面容:“没有,你率先在宫中樽节支出,而且在春天的时候还亲自农桑,母后很是喜欢。夸你贤德。” 花蕊冷笑一声:“那么,想必是我掩袖工馋,祸害他人了?” 赵光义闭上了眼睛:“没有,你从来没说过任何人的不是。”他沉吟了片刻,道:“便是赵普,他也的确是学养不足,‘乾德’这个年号,是不妥。更何况——”他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件事,也是件好事!” 花蕊凄然道:“是吗?我件件都不错,只错在曾经认识过一个人,他叫赵光义,他将我一手送入他哥哥的怀抱,却不肯让他哥哥来爱我!” 赵光义怔怔地看着花蕊,泪水慢慢地流下:“花蕊,你冤枉我,苍天作证,我从来就没有伤害你的心。只是,我不能说,不能说呀!” 花蕊看着他,不过几个月时间,昔日那英姿飒爽的青年王子,竟然被爱情折磨得憔悴如此,痛苦如此,心,不由地软了下来,从袖中取出手帕,为他拭泪。 赵光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花蕊,原谅我,在我的心里,比你更痛苦啊!” 花蕊猛地抽回手去,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定了定神,转过头去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是呀,你有你的苦衷,有一千条一万条的苦衷,每一条都比花蕊重要。那你就放过我吧!从此之后,我也不来纠缠你,你也别来纠缠我!” 赵光义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花蕊,从心底发出一声呐喊:“不——花蕊,我爱你,我要你!” 花蕊再也抑不住心中的感情,泪流满面:“晋王,光义——”她的指甲,深深的陷进赵光义的背部,然而两人都深醉于这般甜蜜的痛苦之中,再也无暇他顾。 过了许久,赵光义缓缓放开花蕊,花蕊的脸色潮红,她深深深深地看了赵光义一眼,道:“此生能有此刻,花蕊死亦无憾。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了呀!” mpanel(1); 赵光义激动之下,拦住了她:“不,这不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们——要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花蕊,你等着,且忍耐些时日,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花蕊惊愕地看着他:“晋王,你说什么,你糊涂了,这怎么可能,你莫不是发烧了?”她伸手去抚他的额头。 赵光义的眼光灼热:“你错了,我没有发烧。嗯,若这也叫发烧的话,我已经发烧多年了。陈桥兵变,我亲手将黄袍盖在哥哥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发烧了。” 花蕊浑身一颤,凭着多年宫庭的经验,她有了微微的预感,尽量她现在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告诉,你想怎么样?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赵光义看着她,欲言又止:“算了,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这对你更为安全。” 花蕊双目炯炯看着他:“不,我要知道,你如果是真心爱我,那你现在就告诉我,否则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跟我说话。” 赵光义叹了一口气,道:“花蕊,你这是在逼我吗?” 花蕊斩钉截铁地说:“是的。” 赵光义看着花蕊,眼光变得温柔:“花蕊,你那么希望做皇后,我就让你做皇后。不过,是不做我的皇嫂,而是做我的皇后。” 花蕊倒退了一步,惊道:“你说什么?” 赵光义眼中,忽然迸发出一股霸气来,就在这一刹那,他不再是困于相思的男子,而变成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他缓缓地道:“还记得陈桥兵变吗?那一日,我把黄袍披在了我哥哥的身上——” 花蕊怔怔地道:“是,我听说过。” 赵光义嘴角有一丝自负的笑容:“我告诉你,将来的某一天,也会有人把黄袍披到我的身上来。” 恍若晴天霹雳,花蕊浑身一震,差点跌倒,却已经被赵光义温柔地扶住:“我就知道会吓着你了,所以才不告诉你。” 花蕊颤抖地指着他:“你、你要谋朝篡位?” 赵光义收敛了笑容:“天下本是我兄弟二人打下的,我怎么做不得这天子官家?” 花蕊嘴唇惨白:“可是从古到今,皇位都是父传子继,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能兄终弟及的缘故。何况当今官家,已经有两位皇子了,他曾亲口说过,要立秦王德芳为太子,继承大位。” 赵光义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主少国疑,官家是忘记了,他自己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 花蕊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将来还会有一场陈桥兵变?” 赵光义笑道:“这倒不至于,朝中文武大臣,已经有大半拥护于我,我没必要再跑一趟陈桥。” 花蕊不置信地看着他:“你拿这个开玩笑?你拿天下来开玩笑?” 赵光义看着花蕊:“花蕊,你现在明白了,我当初为什么不能救你,因为我要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一起得到幸福,一起共享皇位,只是如今时机未到。花蕊,你再忍耐些日子,我们就可团圆,此时,你万不可再生事端,触怒官家,惹起他的疑心来。你明白吗?” 花蕊冷冷地看着他:“原来,你抱恙特意赶来,就是怕我坏了你的大事?” 赵光义笑道:“花蕊,你怎么这么说,我们的将来,不是连在一起的吗?将来,我为大宋天子,你为大宋皇后,我们在一起,天长地久,共享皇位的尊荣。”说着,抱住了花蕊。 花蕊忽然厉声道:“放开我!” 赵光义一怔,放开了手,惊道:“花蕊,你怎么了?” 花蕊看着他,看是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我怎么了?晋王爷,原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你呀!”一片桃花的花瓣,飞进窗内,飞进她的手中:“又是一年桃花开了,桃花依旧,可是,那个桃花树下的好男儿已经不再了呀!” 赵光义上前一步:“花蕊……” 花蕊退后一步:“不要靠近我,晋王。那一夜,我抱着一死的决心去见你,求你救我,我不愿入宫服侍官家,我不要再说一个以色侍人的女人。可是你没有答应我,如今想到,你竟不是无能为力,而是你根本就不想救我。” 赵光义摇头:“不,花蕊,我决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是委屈了你,将来我自会补偿于你,你应该明白的。” 花蕊冷冷地道:“是,我是该明白的,你不想为了我,惹起皇帝的怀疑,暴露你的实力,我只不过是消除皇帝疑心的一个工具而已。”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象是清晨的露珠一样清澈:“想不到花蕊一片痴心,竟托于一个阴谋之中。补偿,什么叫补偿,一颗失去了的心,如何补偿。那一夜我不顾身败名裂,不顾生死荣辱,冒雨夜奔,结果换来的,却是你亲手将我送入他人怀抱,”她轻拭泪水,抬起头来道:“官家纵然在其他事上有过不是,可是对你,却始终疼爱信任如一。他待你有恩有义,他防文臣防武将,可从来没有防过你,他总当你是最爱的弟弟,可是你报以阴谋!我原以为你是懦弱,想不到你竟然是卑鄙。人世间的亲情,爱情,恩情你都可以用来算计。哈哈哈哈……”她仰天大笑:“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赵光义,原来你也不是一个男儿呀!” 赵光义脸色煞白,花蕊的话,每一句都象鞭子一样,重重地抽在他的心头。他想要张口说话,却忽然觉得喉头象是被塞了一团乱麻,极苦极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见花蕊转身欲走,他伸手拉住了她:“花蕊,你要去哪儿?” 花蕊看着他,忽然觉得心灰若死,那一刹那,忽然一个念头在心中强烈地升起。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晋王,哦,应该叫你未来的官家了,是不是?我去做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赵光义心头隐隐有一股不妙的预感:“花蕊,你要做什么?” 花蕊淡淡地笑道:“那一个雨夜,你送走了我,便是永远送走了我啦!我要做什么,我自然是要去告密!我要告诉官家,他有一个好弟弟,是怎么算计着他,算计着我的!” 赵光义大骇:“花蕊,你疯了——” 花蕊凄然笑道:“疯了,对,我是疯了,我若不是疯了,怎么会遇上你,怎么会爱上你!” 赵光义拉住了她:“不许去——” 花蕊冷笑道:“不许?你怎么不许,你留得住我一刻,你能够留得住我一辈子吗?除非——”她的眼睛看着桌上的弓与箭,那是她方才进来时放在那儿的:“除非,你杀我灭口——”她咬牙用力一挣,只听得“嘶——”地一声,赵光义未曾放手,她的衣袖已经在两人大力之下,被赵光义撕了下来。 花蕊冷笑一声,转身向外跑去。 赵光义扑到窗口,见花蕊已经顺着桃林向外跑去。 忽然间他浑身冰冷,花蕊的一声叫喊将他惊醒了过来。 他低下头,却见不知何时,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拿起了花蕊放在桌上的弓箭,走到了门外。 花蕊的叫声声声传来:“官家,官家——” 却见宴席之中的人已经被惊动,都围了过来。 赵光义追了出去,却见花蕊既然奔出桃林,前面,赵匡胤已经向花蕊走了过来。 赵光义银牙险些咬碎,心中妒意如狂,他的手慢慢地举起弓箭,瞄准了花蕊。 这时候,赵匡胤与花蕊的距离已经不到一丈了。 赵光义强抑心中刺痛,转过头去,一放弓弦,他的箭术,那是闭着眼睛,也能百发百中。 此时那箭便离弦而去,直射花蕊的后心。 他眼看着花蕊中箭,那血慢慢地流出来,她慢慢地倒地,那一刹那,竟似锥心刻骨般疼痛。他看着手中的弓箭,忽然间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他做了什么?他亲手射杀了花蕊。 花蕊,花蕊—— 那一刻,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也来不及做,扔开弓箭,便向花蕊跑去。 桃林尽头,赵匡胤却已经抢先一步,扶住了花蕊,连声呼唤:“花蕊,花蕊——” 赵光义扑到花蕊的面前,怔怔地看着她那绝美的面容,刹时变得苍白,那血,缓缓地流入满是桃花的土地上。 然而她却还活着,她躺在赵匡胤的怀中,眼睛却缓缓地转到赵光义的身上:“官家——” 赵光义的呼吸忽然停住,那一刻,似乎连空气也凝结住了。 花蕊用极轻微的声音,挣扎着道:“我有一句话要对晋王说……” 赵匡胤疑惑地看着赵光义,他也看到了他的身后,那来时路上扔下的弓箭,他的眼神变得冰冷:“光义,你过来——” 赵光义如同木偶般地走到花蕊身边,花蕊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射这一箭的!” 赵光义骤然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住了,他失声叫道:“花蕊——” 然而没有回应,他看着怀中的花蕊,眼睛已经闭上,嘴角却仍留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那一刻,犹如醍醐灌顶,他明白了:花蕊,她根本不是想去告密,而是逼他亲手射杀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就在他们将要天长地久,共享尊荣的前景下,花蕊却要弃他而去,她竟要他亲手射杀她,来做为对他的惩罚吗? 花蕊,花蕊——你好狠的心啊! 赵光义只觉得心头一阵巨痛,一张口,一股鲜血喷了出来,点点滴滴,洒在那桃花瓣上。片片桃花落下,花瓣上,有花蕊的血,也有他的血。 一片红色,红的是桃花,还是花蕊的血?那一刻,他已经被这一片红色埋葬。 数年后,赵匡胤死,是为宋太祖。 史载:那一夜,太祖夜召晋王(太宗),属以后事,左右皆不得闻。但遥见烛影下晋王时或离席,若有所逊避之状。既而上引柱斧戳地,大声谓晋王曰:“好为之。” 这烛影斧声,便成为千古之迹。 晋王赵光义登基为皇,是为宋太宗。 宋太宗灭南唐,北汉,最终一统天下。 灭南唐的时候,他得到了南唐的小周后,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唐宫中还有一个妃子,容貌酷似花蕊,他称她为小花蕊夫人。 在他一生中,有过无数女人,然而却永远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花蕊的骄傲和狠心,象花蕊一样让他刻骨铭心。 ---------- 百战B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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