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篇文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触发点,下笔了就自然而然地写了下去。你有没有深爱过一个人,因种种原因、误会,不能在一起,你倾尽全力推开他,兜兜转转,最终却后悔不已?年少的爱意在命运车轮的辗碾之下化为尘埃,却永不消弭。希望大家喜欢。
君白一直记着自己初遇傅尺雪那日。
应当是个冬日。因为他还能嗅到那许多年前被雪封住的嫩芽,静静地待在雪下,偶尔才漏出一些味道。皇家御苑里,傅氏自重重冬玫瑰间缓步而出,腹中是尚未出胎的她。
其时傅卿刚刚战死,可他并未从傅氏脸上看出分毫的悲切。相反,她微挑着嘴角行至他跟前,挺了挺腰板,笑眯眯地问他是否喜欢她腹中的孩子。
他抱着团雪,手心有些僵,愣愣地想了想,答道:“要是个姑娘,我就喜欢。”
傅氏笑笑,旋即朝前走去,朝他的父皇走去。父皇立在一棵梅树下,周遭笼着四个掐金暖炉,他慌张地迎上去,将暖炉聚到她身旁。父皇脸上有讨好的、卑微的笑,那是他不曾见过的笑,也是他母亲不曾领略过的温暖。
手心冻得疼了,他便把雪球丢下,恍然间听见傅氏说:“太子殿下很喜欢臣妇肚里的孩子呢。”
父皇垂首询问,于是他战战兢兢地点头,父皇便很欣慰地笑了。
梅花花期正过,飘飘摇摇落下,积了一抹红在她凸起的腹部上。他恍惚,抬手捡去那片花瓣,似乎隔着厚厚的冬裘触到了胎儿轻动。他愣了半晌,挑唇笑起来。
后来,他果真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1
开春的时候,傅氏临盆。父皇难得推了一众琐事,牵着他去探望。
傅卿自父皇还是皇子时便与之亲近,后又助他夺位,几十年的袍泽,替他照顾遗孀理所应当。可他又觉得父皇那一日过分紧张,十二驾的辇轿,冬浔城的青石板都压得“咯吱”响,可父皇仍觉得慢。
到了傅府后,女医们在栏阁间来回端着热水、血水,而父皇则焦急地徘徊在中庭。他不敢说话,只是一起等着。等了许久许久,里屋终于传来一声啼哭。
父皇展眉牵他进屋,隔着一架屏风,傅氏轻轻咳着,没说什么话,只问他喜不喜欢这个孩子,是个姑娘。他怔住,稳婆已将孩子抱了来。父皇小心翼翼地接过,哄了又哄,逗了又逗,眉眼里尽是慈爱。
好一会儿,父皇笑着将孩子抱低给他看。刚出生的孩子皱巴一团,眼睛牢牢闭着,也没多少头发,小脸却是粉扑扑的。他想讨好父皇,便探手过去要摸摸她的手,甫一伸去便被一团热乎乎的雪包住。
君白低头,见到自己的食指被一只小小的、软软的手抓住,怎的都不肯放。再之后,他见到怀里的孩子微微转动眼珠,如一只冬眠的小兽。他的心,似乎一下便被融化了。
父皇笑了,傅氏也笑了。他们齐齐问他:“你喜欢吗?”
他点点头:“喜欢。”
窗外是未尽的余寒,轻掀起一场桃花雪。绵绵细粒铺在梅树上,孩子就吐起泡泡。于是他低头轻轻道:“尺雪,你就叫尺雪,好不好?”小孩子不懂,又沉沉睡去,他看了又看,心底一片温柔。
为昭显恩德,尺雪六个月的时候被接入宫中由父皇亲自教养。他偶尔下了太学也会去看她,纁色的卧具里她有时安安静静地睡着,有时睁眼望啊望,总是一副开开心心的模样。他常常会伸手想去逗她,却又怕指骨刮疼了她最终总会收回来。父皇在时便会抱起尺雪摇头冲他叹:“你不该如此沉静,像尺尺一样多好啊。”
他点头称是,却又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过得随性。尺雪见他皱眉,挣扎着要抱他,小手晃啊晃揪住一块衣角:“哥哥!”那是她说的第一句话,她喊他哥哥。他是很开心的,父皇也很开心,他说:“你看,她多喜欢你。”
2
尺雪会走路后日日围着他转,逛御苑时跟着,背书时跟着,用膳时也跟着。他上太学时她就躲在门外,一躲躲半日,直等他下了学敲敲她的脑袋,她才摇摇晃晃地扶着雕花柱站起来,揉揉眼咧嘴笑:“太子哥哥!”
他长她六岁,许多事聊不到一块,于是通常时候尺雪便只是愣愣地跟在他身后,也不腻烦,安安静静的像条小尾巴。
有时他走了老远忽然回过身子,便见到她迈着两条小短腿紧赶慢赶地跟着,落下一大截也不说。他停步,轻轻道:“我等你,过来吧。”又见小姑娘欢天喜地地跟了来。
他甫一出生便是太子,兄弟姐妹们自小不与他亲近,他总是孑然一人对着太傅,对着朝臣。人们又敬畏他的身份,便总是疏离淡漠。一个人惯了,最初被尺雪缠着时就有些烦,可缠着缠着却又欢喜上了,偶尔她被父皇叫去不能来时,他还会难得觉得寂寞。
一日一日,他想久久留她在身边,便教了她许多东西,识字、抄书、放纸鸢、扑蝴蝶。他说:“我长你六岁,所有的事我都将先你经历,而后再教导给你。尺尺,你要记得。”那时尚是幼童的尺雪听完就笑,笑完就去扑蝴蝶了。可如果她明白,她便会知道,那是他不曾给予别人的温柔。
又是一日日地过了好些年,他加了冠该选妃了。东宫内的美人像堆了一沓,他却只是有些失神地想:要不要去请旨,要不要,永远将她留在身边?
还未来得及下决定,父皇突染重病回天乏术,临去前将他叫到跟前。一室旃檀缭绕,父皇倚在洒金榻上,伸手去抚他的眼:“天子亦有求不得。”
你可以令成千上万人死去,却不能留住一个最爱的人。
父皇殡天后他出了殿,殿外十三声丧钟昭示帝王殡天。他望着满城山河,望见长大了的姑娘提着裙摆拾阶而上,她大概是要来安慰他吧,赶得那样急那样慌,好几次都险些滚下去。
她越靠越近,他甚至能看清她裙裾上分明两色的花纹和广袖嫳屑的姿态。可他笑了笑,第一次觉得她是那样遥不可及。
3
登基后他将尺雪送回傅府,朝堂大小事务又都要他处理,他与尺雪渐渐就疏远许多。诸皇子拥兵自重,齐国六万大军则趁着他国易主之际陈兵青城关外,一时内忧外扰不断。
为结交重臣,他娶了许多女子置于后宫。尺雪嘟着嘴来找她,眼巴巴地提起幼时的话:“太子哥哥,你曾说要娶我的……”
许是成了天子,性情愈发清冷,他也不再同她亲近,只是扶额道:“朕不再是太子,娶的女子必要有益社稷江山。尺尺,不是小时候了。”他以为这样便能让她死心,可她只是久久托腮盯着烛火,盯着火光里他的侧脸,这才说:“我会为了太子哥哥做一个有用的人!”
那之后尺雪常来宣和殿,四处搜集兵书给他看,为他整理批好的奏折。这一沓往哪儿送那一沓归何档都是她来回搬,来回送。她力气小,只能一点点地搬着,又怕吵到他,便蹑手蹑脚的。他批好奏折又没有困意时,她便会挑了灯芯将新近找来的兵书寻出给他看。
他不多说话,接了书又要看许久。等这些都忙完后,她才赶在宫门落锁前往回赶。他从来不送她,长长的一条宫街就只有老太监引着她走,一走便是一年。
终于有一日,边关连失三座城池,急报一封封传了来,朝臣纷纷向他讨要对策。那晚他倦极了回到宣和殿,殿里点了盏油灯,尺雪比着烛光正在看书。见他来了,她开心地捧了册兵法给他,眉角如香云纱柔和。
他接过兵法,随即掷在地上,扭过头用清清冷冷的眼神看她:“不要添乱了,朕要的是能在边关打仗的将士,是兵马粮草,不是这些书。”
那晚她头次提前回去,隆冬时节正下着雪,她不让太监引路,提着灯笼一步步踩在半尺厚的雪泥上。皇城空寂,她抬头看向漫天雰雰,想起有一年他禁不起她的央求带她偷偷溜出宫玩。回来时有些晚,两人急急忙忙往里赶,那时也下了这样大的雪。
他们原本手牵手走着,她趔趔趄趄踩进他的脚印里。宫街当真是长,她走得困了,脚步都歪了,他便无奈地蹲在她跟前背起了她,轻轻颠了把。他的背又宽又暖,她趴在上头迷迷糊糊地睡,只听得见他踩平冰碴的声响。
尺雪笑着,眼泪猝不及防地砸下。
4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再去过宣和殿,君白批完奏折后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接兵书,许久许久,始终没有人递给他。于是他回过神,苦笑着捡起一本兵书。
书页上密密麻麻全是她写的批注,簪花小楷一笔一画皆是他亲手所教。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暮雨霏微的夏末,他将她唤到案堂前,握着她的手教她写了第一句诗。
那是一句不常见的诗,字也不好写:拂却君身三尺雪,得窥梅蕊半分白。寓意情意深重却不合时宜,亦难以察觉。
夜风习习拂过书卷,他步出殿外,立在高高的城阙上,入目是宫灯万盏、长街千条。他问老太监她常常走的是哪条长街,回去时会不会哭鼻子,有没有摔倒过。老太监一一回答,候着他的指示。
于是他指着那条他们曾踏过无数遍的长街,道:“把它封了吧。”内侍恭谨领命,而夜风吹干他一双通红的眼,裹挟着帝王心思呼啸而去。
前朝事务烦琐,他日日忙着,便记不得有多久不曾见过尺雪。仿佛很久了,又仿佛昨日才见过她。有时不经意间翻到年少时的书册,看见尺雪在他书上的涂鸦,他这才有些淡漠地忆起这个人。他觉得,如今这样便很好。
显德三年开春,京中望族有家主更替的前来正殿述职,都是些风华绝代的少年郎。君白平稳的目光扫过人群,似是恍惚了,又往回看去。
他见到了尺雪。
她坐在左侧席间,乌发一丝丝地仔细拢好,露出光滑洁白的额头,灼盛春光在她身上镶了道金边,亮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看到他时,她还是像从前那般天真地笑了笑。
君白垂首翻了翻折子,才知她竟已继承她父亲的衣钵成了这一辈的傅家家主。朝会过后,他遣人去探查尺雪这两年在做什么,探子便将结果一一呈上。拜了师练了剑,又入军营历练,而后带着满手的茧子满心的希望来到他跟前,成了一个有用的人。他揉了揉前襟,心中一阵酸酸涩涩地疼。
同年夏,齐国军卷土重来,青城急需良将粮草。许多热血男儿从了军,尺雪也上谏请求同去:“微臣会像父亲扶持先帝一样扶持陛下。”她抬起头,眼中尽是坚毅。
傅卿与先帝。君白冷冷笑着,良久,点了头。
尺雪出发前去青城那日,他照例没去送。于是马蹄转了数遍,她终于苦笑着策马离去。而他苦笑着站在皇城内最高最偏僻的城阙中,目送她渐行渐远。
他在想,他的姑娘何时学会骑马了?明明他并没有教过她。原来他怕马撒欢儿吓着她,又怕她一骑马就跑远了。
他想,他的姑娘长大了,是好事。
可是他又想起父皇临去前说的话,父皇说:“你将是天子。
“天下你想要的珍宝都将得到,天下你喜欢的女人尽数充入后宫。唯独尺雪,她不行。”
鲜见的雨浇透皇城内分分寸寸,漏进来的雷电光将斗室画成两半,一半为阴一半为阳。他的心沉了十二分,父皇徐徐道:“她是你的亲妹妹。”
落日熔金。他仰起头凝视那轮落日,心想:她死在边关算了。那样他就不用日日夜夜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不耻。
5
尺雪最终还是回来了,带着满身的伤和一封捷报。
庆功宴和皇子的百日宴赶在一块便一起办了。他倚在御座上,看着许久未见的姑娘穿着单衫便上了殿,一身玉色衬得她瘦弱异常。进殿时她还一直问宫仆皇子可不可爱,皇子的母妃是个怎样的人,宫人笑着回复她,她也跟着笑,又问宫人她该送怎样的见面礼才好。
君白握了握拳,将甫满百日的皇子抱到怀里,不甚在意地用小勺子给孩子喂粥。其实这光景像极了从前他喂她吃饭,她故意不肯吃要他哄时他便得轻轻唤一声:“尺尺乖。”
君白抬头,瞥见尺雪的眼眶红了一圈,落了座继续看他。于是他又轻轻抖着腿,冲身侧记不得名字的妃子笑:“你看看,多能闹。”语罢便是妃子笑,朝臣贺。尺雪一杯杯地喝着酒,像吞着泪,喝到酣处就偷偷离了席。
他起身,循着她的足迹来到御苑,想在暗处好好看一看她,将这份不能言说的爱翻出晾晒。
他见到尺雪光着脚围小亭子走了一圈、两圈、三圈。第四圈的终点,他隐身的那方枯枝“扑簌簌”落了些雪,于是她发觉了他的存在,笑吟吟地飞奔过去想赶到他跟前。雪塌了一方,她就栽倒在他跟前五步外。
她喝醉了,两腮红红,伸手要他搂她起来,可他不敢动,于是她索性窝在雪里絮叨:“太子哥哥,我打了胜仗,你开不开心?
“太子哥哥,你从前说要教我所有事情……可我会骑马了不是你教的,会使剑了不是你教的,拉弓不是你教的,兵法不是你教的……
“但是没关系…这些我可以自己学!我会了这么多东西,我这么有用,你娶我好不好?”
细密的雪落了下来,打散一簇寒梅。君白不曾回应,只是睁着一双清冷的眼看她。那双眼如一方幽深的沼泽,连光阴亦无法从中穿过。
尺雪等了一会儿,笑了笑撑起身子往回走。脚冻得惨白惨白,她盯着脚试图弯一弯脚趾,却发现早已没有知觉了,她只能耸了耸肩:“太子哥哥,这么多年你唯一教会我的事就是夜里躲在被子里哭,不让任何人看见。”
她一步步走远后又转过身子笑:“陛下,微臣后天启程回青城,继续为您沙场浴血,您开不开心?”她说完便转身,落了一滴泪,凝在风雪里。
良久,君白听见自己的低语:不开心。
出发前尺雪去邺城看了她的母亲,母亲自先帝病逝后便甚少入宫。邺城僻静,母亲长日无事只坐在老梅树下闭目养神。尺雪猜想,母亲是思念父亲了,她曾说与父亲相识便在梅树下,那时他尚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
她问母亲爱一个人是不是很苦。母亲闭眼道:“如果他也爱你,你就不会苦。”
于是她了然。拜别母亲后,她想,她这么苦,那他一定是不爱她。
那她,也不要苦了,也不要爱了。
6
君白再次见到尺雪已是半年后,傅氏病重,族人唤她回去侍疾。他设宴为她和数名将领接风,她安稳地坐在席间,身边却多了一人。
那是个少年将军,年纪同尺雪相仿,看她时眉目一片温柔。他们偶尔对望,偶尔耳语,他听不见,却嫉妒得发狂。
一场筵席食不知味,宴散后他唯一看到的便是薯莨水袖翻飞间,她与那少年将军比肩出殿的风景。她笑得很甜,宫灯在她的侧颜笼上一层光彩,极美极美。他下意识地拳头便握紧了。他过得这么苦,夜里做梦惊醒想的也全是她在边关受没受伤,他心焦心痛,可这些她全不知晓。
那时她在青城,在另一个男人怀里。
夜里他窝在宣和殿中喝酒,探子将密报传来。于是他知晓了,少年将军名叫谢安,他曾于乱军中救出垂死的尺雪,曾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她半月,曾带她去青城最高的峰顶看过一簇旧雪。沙场浴血处,他们曾许下一世诺言。
他咽了口酒,想起自己曾许她的誓诺。他说要一辈子教她新的东西,可他做不到了。那谢安,凭什么做到?
他放下酒杯,让宫人去宣尺雪觐见。她只当他要垂询边关战事,不曾多想就进宫去。一模一样的宣和殿,一模一样的老旧灯火,君白倚在西窗的小杌子上喝酒,两三枝冬玫瑰自他身后斜斜伸出。
他拍了拍身侧的空位,于是她乖巧地坐到他身旁,仿佛幼时一般。半晌无话,他也不问,只是拉着她的手。又掌了灯细细看她的眉,看她的眼,他笑道:“你同朕,还真是有些像,到底是同一个父亲啊。”
尺雪闻言皱眉,将手抽了回来。可君白忽然探手过去将她掀在床榻上,钳住她两只手紧紧扣在脑袋上方。她慌张地挣扎了几下,像落入蛛网的飞蛾,可一点用也没有。
君白压着她,将酒气洒在她的耳畔,熏得她无法思考:“你是朕喜欢的人,可你是朕的亲妹妹……”她惊惧地瞪大眼,仿佛知晓了什么,汪汪的泪蓄了整个眸子。他看得心疼,空出一只手遮了她的眼。
他强迫自己忘掉一切,强迫她不是他的妹妹,而后温热的唇吻在她身上的每一道疤上。
油灯烧枯了,唯一一丝光灭了。于是那个如墨的夤夜变得十分漫长,他不记得有多少次了,他那样折辱她。
君白醒来时尺雪已经走了,他愣愣地看着榻上微微塌陷的形状,是她的背躺过的地方。他来回轻轻地摩挲两遍,嘴角竟有笑意。
他想,终于不是他一个人痛苦了。
7
许久许久,他再没见过尺雪,只是从探子口中一点一滴地得知她的生活。他很想知道那天尺雪是怎样回去的,哭了没有。
于是探子告诉他,那日曦光尚未洒满皇城时,她自殿宇中行出,日轮从身后的青山缓缓升起,可她眼中没有一丝光芒。探子还说,那日她赤着足跌跌撞撞地走在那条封了的长街上,走到头了便蹲在墙角哭了一会儿。后来她又睡着了,被谢安将军接回傅府。
他一句句仔细听完,像听了一遍自己的罪证。可父皇说他是天子,天下喜欢的女人尽数充入后宫,那尺雪,也不能例外。
尺雪在冬浔滞留了一段时间,君白听闻她日日照料母亲,身边都有谢安陪着,又听闻他们已经开始论婚。可婚并未论成,因为四月后傅氏溘然长逝。
听闻这个消息时,他久久枯坐在龙椅上,竟有些开心地想:这世上,再没人知晓她是他妹妹了。
他传了轿辇前去邺城,家丁引着他进了灵堂,他见到了这数月里只活在探子口中的尺雪。她披着麻衣,跪在棺椁旁的蒲团上,瘦了许多,也不扭头看他。
他不说话,只从内侍手中接过三炷香。天子屈尊降贵,可她冷声:“别来恶心我母亲。”
“恶心?”他将香烛稳稳插入炉中,心中有钝痛,却挑着眉笑,“尺尺,你母亲与我父皇才是恶心!尺尺,你看,现在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们把这儿当成宣和殿再好好乐一乐怎样?”他故意伸手去拉她的袖子,而那一刹那她腰间舞出剑花,凌厉地割破他的掌心。
血一直流,他怒极,拂了整桌的果品。声响有些大,在中庭抚慰亲友的谢安慌忙赶了来。他一见到君白便叩首请罪,继而轻轻拥过尺雪,将她的头枕在自己肩上。君白愈怒,袖子狠狠往他脸上掷去:“朕不会让你娶到她!”
尺雪想说话,可刚站起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身侧是一双眼熬红了的谢安,见她醒来,他宽慰了许多。她听见府门外熙攘的人声,混沌着脑袋问他怎么回事。
那是来接她回宫的车马。谢安告诉她:“尺尺,你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她怔了怔,颓然着抚上肚子:“这样啊……那你走吧。”
谢安苦笑着抓住她的手呵气:“尺尺,我会一直在这儿等你。等你把孩子还给他,等他把你还给我。我们将来还会有许多孩子,只要下一个孩子是我的就好。”他皱着眉调笑,又说,“尺尺,打从我在乱军中将一脸是血的你拉出来,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放任你一人。”
8
数日后尺雪被接入宫中待产,宫仆们将她照料得极为细致妥帖,谢安也常常能入宫来看她,隔着一架屏风同她说些宫外的趣闻。
腹中的孩子一日日长大,她也宽心许多。哪怕这孩子的父亲,是她的兄长。因为有了孩子,她又渐渐露出笑容,偶尔也同宫人们开开玩笑。而她唯一拒绝的,便是君白去看她。
她不想见他,君白就真的不去了。却又将宣和殿内的政务搬到永和殿去,那里正对着她的居处,她什么时候熄灯,什么时候睡着,他就都能看见。
她腹中的孩子是他最在意的孩子,就像当年的父皇在意她一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为此,他可以不见她,可以让谢安偶尔去看她,只要她开心就好。
有时他批完奏折已至子夜,她的殿宇熄灯良久。那他便会悄悄进屋,用锦被裹住她,再搂着她睡。他悄悄给她讲《山海经》里的故事,他说伏羲、女娲本为兄妹,在洪荒间爬到浮木上得以活命。世间除他们之外再无人烟,于是他们议起婚嫁。他们在危崖上问天,如果上天愿意让他们兄妹结为夫妇,便将天上的云聚在一起,如果不愿意,便散开。
“尺尺,你知道吗?后来云就聚在了一起。”他困意渐深,“尺尺,你是我的女娲。”
每每天不亮他便走了,因此她从不知晓他来过。可有一次他看奏折看得晚了,来得晚起得也就晚了,于是她醒来时拼了命地咳嗽,要他滚。他慌慌张张连衣服都未披好便出了门,一直在门外等到她不咳嗽了才怅然离开。
那日她在湖边散心,他下了朝就远远跟在她后头走,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幼时他们偶尔闹别扭时也这样,他远远跟着她走一路,等她气消了就会嘟着嘴转过身来:“以后不准再这样了!”然后她就又会挂在他的臂弯上,放纸鸢、扑蝴蝶。
可那日他跟着她走了一路,将湖整整绕过几遍,她始终没有回头。
他明白了,她再也不会回头。而他,回不了头。
他不知道的却是,那日在湖边走了多久,宫仆们便在她面前提起他多久。提起他的卑微和讨好,提起他的怯懦和自苦。她安静地听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说。
晚间回去后,她第一次让人去喊他来。他欢喜疯了,丢下议政的臣子便去了。他以为自己终于将这块石头重新焐热,他以为他们能够重新开始。可尺雪只是一件一件地整理她亲手做的小衣服,她说这些够孩子穿到五岁,她说她分娩后想同谢安回青城,她说她想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那是许多年来他们之间唯一一次融洽的交谈,可他心痛无比,因为他知道,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那也是许多年来她头次唤他太子哥哥,她说:“太子哥哥,放过你成全我,好不好?”
他如何能拒绝?
于是他答应了,出门了,一出门却又后悔了。
9
早秋的时候她染了风寒,晚间他亲自端药过去。他坐在床沿,小勺子一勺勺舀着要喂她,像极了幼时。可她觉得别扭,便不肯喝。最后还是侍女喂的她,而他就静静地坐着看。
他要看很久很久,他想记很久很久。
殿外有雨打桐花之声,宫人说是谢安冒雨进宫来看她。尺雪欢喜,那笑容刺痛了他,于是他不肯让谢安进殿。她黯然:“那我出去看他。”话罢她不顾虚弱的身子,掀了被就下榻。他去扶她,被她一把挣开了,然后她便踉踉跄跄地推开门。
泠泠的夜风盈满她宽大的袖,君白觉得她即刻便会振翅飞走,飞到另一个男人怀里。谢安憔悴了许多,撑了把六十四骨节的油纸伞,临水而立,他唤她:“尺尺。”
尺雪也笑了笑冲他道:“我很好,别担心。”
缱绻的秋雨间,君白见到谢安步上长阶,轻拥住尺雪。她攀着他的胸襟,眼中千山迭沓,仿佛那孩子是谢安的一般。他双目赤红,兜住了那捧狠厉之色,可他眼中淅淅沥沥,这场秋雨再也下不停了。
数日后她趁着空暇准备缝两顶小兜帽,绣第二朵梅花时就总听到廊下有宫人细细密密地说着话。她唤了宫人进来,问她们在聊什么。三人面面相觑,新来的宫女便说:“前朝谢将军昨日暴毙。”
她淡然地将银针刺过帛匹,问:“哪位谢将军?”话一落,银针便扎进肉里。宫人们慌张着给她包裹止血,可她怔了许久,仰天笑到泪流。她将没绣好的兜帽扔进炭火盆子里,开始一件一件地烧小衣服。宫人们吓坏了,连忙去请君白过来。
他紧赶慢赶赶来时,尺雪就安静地睡在床上,面容肃静,好似做了场长长的梦。他怯怯地摇醒她,于是她坐起来,还朝他笑:“你杀了他。”
他点头,等着她的谩骂,哪怕朝他胸口插上一把匕首。他宁可她一辈子恨他、伤他,留在他身边,也不愿再次让她开开心心离去,去到别人怀里。
可她十分平静:“我原以为只要生下孩子我们便能再不相干,我以为红尘纷扰落定我们终可以翻过这一页,我以为我可以有新的人生,可以和谢安同去青城,我以为我可以把你当成兄长,哪怕心里满满的全是你。
“可是,太迟了。”
她闭目笑着,他心底无比地恐惧,小心地喊她:“尺尺……”于是她又睁眼笑道:“午夜梦回,总有人告诉我伏羲和女娲的孩子是芸芸众生。可是太子哥哥,我们的孩子只会是一摊血……”
他惊恐万分地掀开被褥,入目是耀眼的红。他垂首,她面上的血色迅速褪去,他疯了般抱住她狠狠摇晃:“你不准死!不准死!你死了朕让谢氏一族给你陪葬!你听到没有?!”
那日整个皇城里的御医都围在她榻前,那日她居处的宫人被斩杀殆尽。血满满当当直流到皇城脚,可他觉得那不及尺雪宴飨的痛楚万一。那日最后尺雪还是活下来了,很晚的时候他去看她,一屋子的药味,她睡得很沉,脸上却没半分血色。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心中钝钝地疼。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或许是她跟在孤单的他身后时,或许是他摔坏玉玺她却替他背黑锅时,又或许只是在他教她写字时,闻到了她发丝间的淡淡梅花香。
可是他同她,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步?
10
自那之后,他有多久没去看过尺雪?他不知道,两个月?三个月?他只知道那条赶工挖出来的水渠昼夜不息的流水,卷着他的心思拍成细浪。
老太监是从幼时就开始伺候君白的,总归是有些心疼。这个骄傲的主子总是久久望着对岸,又不敢过去,于是一望便是半日。
半年后,君白遇刺,剑上淬了毒,御医说需以兄弟姊妹的血混他的毒血做药引方可。彼时他的同胞兄弟都远在封地,他料定自己无药可医,于是跨渠而去,去见她最后一面。
那时她倚在一棵梅树下翻书,他坐到她身侧,静静地久久地看着她,不过是明目张胆、理所应当的凝视,却好像花费他毕生光阴。
尺雪没说话,静静翻着书。那日花雨绵密,一丝丝消磨这漫长岁月。
后来他回去了,意外地收到她差人送来的一滴血。御医割开他的手指取血,滴在了那滴血上。许久后,御医面露难色地呈上白瓷碗。
他瞄了一眼,细釉的白碗里两滴鲜艳的血交融混合,却原来并不相溶。原来,她并不是他的妹妹。
他知晓了为何她母亲的笑曾那样为难,知晓了她母亲为何曲意承欢。因为她想保住她的孩子,保住她和傅将军的孩子。他也明白了为何她至死也不肯告诉尺雪真相,因为她想报复那个霸占了她、杀了她丈夫的男子,她要让他的儿子毕生得不到挚爱。
那这么多年,他将尺雪一步步推开,一次次伤害她,到底为的什么?
窗外是早冬的初雪,一片一片铺了满地。妃子们知晓他来日不多了,开始纷纷作打算。他让人将摇椅搬到御苑的老梅树下,闭着眼在树下等一个人。
风有些冷,尺雪最终还是来了,她自重重冬玫瑰间缓步行出,眼里尽是疏离淡漠。有片梅花瓣落到了她身上,于是他抬手捡去,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他说:“那年小雪,我也是这样。”
一伸手就碰到了你。一闭眼,就爱上了你。
文/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