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楚晗月时逾七年重回山城,是听人说,城市东南角的老林里发现了颜料矿石。
飞机于傍晚时分降落江北机场,她拦车抵达订好的旅店,洗去满身疲惫后,才发觉有些饿了。于是她出门转了转,绕到一条深巷,斑驳的外墙,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这里依稀还有老城的影子。
麻辣鲜香扑鼻而来,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循着味道走进了火锅店。
店里生意不错,周遭全是三五成群的客人,愈发衬得她只身一人有些奇怪,偏偏服务员笑着迎过来,她硬着头皮坐下,脸几乎埋进了菜单。
服务员也不催,耐心地为她倒杯热茶,不料有小孩儿打闹着一头撞过来,茶壶里的水洒到皮肤上,服务员条件反射性地松了手,“哐当”一声,滚水四溅,离得近的人都遭了殃。
楚晗月也不例外,她咝地倒吸口凉气,还没说什么,烫着脚背的熊孩子倒先哭起来,家长闻声而来,不问青红皂白开始骂人,服务员慌张又委屈地辩解。
一时间吵吵嚷嚷,烫伤处又火辣辣地疼,楚晗月被服务员挡在身后,觉得脑袋快炸了。
“叫你们老板来!”熊孩子他妈气势汹汹地撂下经典结尾句,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我就是。”
不卑不亢的语调,却让楚晗月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人群的空隙,落在来人清癯的侧脸上。
“你们店的人怎么回事!我跟你说,我儿子——”后面再如何,她全然没听进去,等她回过神,片刻前还气势汹汹的女人态度陡转,拉着熊孩子道过歉,往拐角的药房去了。
人散了,空间开阔起来,楚晗月自认平复了心绪,声音却仍嘶哑了:“江淮。”
像穿过了多年的别离。彼时是2008 年,电视机里传来奥运开幕式的歌“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店里的嘈杂倏地消散,只余稚嫩的童声回荡。江淮脊背一僵,不知怎的记起1993 年的春天,那时的她戴着红领巾,和自己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Chapter 2
1993 年,洪崖洞一带还只是层层叠叠的居民住宅,住的都是些穷人。
江淮就住在那儿,他父亲身体不大好,做不得重活,为了维持生计,就在街头搭个简易的塑料棚,卖小面和麻辣烫;江母白天帮人洗衣,晚上才得空去帮忙。
江淮懂事早,放了学就过去,空时端个小板凳念书,忙起来了便主动帮着收钱找零。
就算这样,他成绩还是很好,与他比邻而居的楚晗月常被奶奶逮着耳提面命:“你个女娃子哟,有小江一半让人省心就好了。”念叨得多了,话头一起楚晗月就往外跑,老人问她去哪儿,她调皮地吐吐舌头:“去找小江取经,让奶奶也省省心。”蟹青色的天空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被风吹得歪七扭八,赶在暴雨落下前,楚晗月飞快地跑进了棚子里,江父笑眯眯地跟她说要吃什么自己拿,她忙摆手说不要。
从前她在这儿白吃过几次,后来被奶奶发现了,狠狠地训了她一顿,可江叔又死活不肯收她钱,左右都不好办,楚晗月索性就管紧了自己的嘴。
江淮正在埋头算题,听到是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小江,”楚晗月学着大人的口吻唤他,大大咧咧地往他对面一坐,“你教我做题吧。”
这下,江淮终于抬了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乎在研究她话里有几分真。
楚晗月被他盯得不自在,讪讪地摸摸鼻子:“哎呀,我爸不是快回来了吗,又赶上期末考,我想考好点,哄他高兴高兴。”保不准他一高兴,就能在家里多陪陪自己。
原来如此,江淮点点头,旋即又锁紧了眉:“但我怕教不好你。”
说这话是有原因的,以往楚晗月打着“请教”的名义,听他讲解不过两句,就直接演变成了抄作业,他不认可这种行为,认真地纠正她:“哪里不会,你问我,我一点点给你讲。”没想到楚晗月不会的地方多,歪理更多,常常问来问去,倒把他带进了死胡同。后来,江淮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她去。
他哪里想得到,那不过是楚晗月为了避免动脑而耍的小伎俩,其实真要用起心来,她学什么都很快。
期末考后,楚晗月拿到自己的试卷,怎么看都觉得赏心悦目,两人并肩走着,江淮听她叽叽喳喳地说了一路。突然,她扯了扯他的书包带子:“小江,你看,那是不是我爸?”他停住脚,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沧白路上人流如织,有着穿灰蓝色西装的中年人,也有染发、穿喇叭裤的青年,但楚爸爸身着的确良衬衣,只需简简单单地往那儿一站,温润的气质就与他人鲜明地区分开来。
男人笑着朝这边招招手,楚晗月隔着马路,兴奋地大叫一声“老爸”,接着就迈开腿飞快地跑了过去。
江淮站在原地,看着她欢呼雀跃的模样,茶色眸子也不觉染上淡淡的笑意。
Chapter 3
江淮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深陷在久远的回忆里,耳畔响起“砰砰”声时,他恍惚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敲门。
楚晗月敲门的手有些酸,险些以为屋里没人,干脆坐到行李箱上,无聊地掰着手指,只偶尔象征性地在门板上叩两下。
门开时她吓了一跳,江淮也没好到哪里去,先是诧异,而后拧了拧眉:“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那天让店员带她去后厨擦烫伤药,自己却走得悄无声息,压根儿没给她叙旧的机会。
楚晗月站起身,顺手把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问店里的阿姨要的地址啊,她担心我不怀好意,我缠了好久才问到呢。”事实上,是她厚着脸皮说江淮是自己的前男友,店员才松了口。“你别赶我,”她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一步道,“我出来吃火锅那天,钱包被扒了,身份证、银行卡都在里面,手机也丢了……”她偷瞄了下江淮,试探道:“你知道的,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亲戚了,你……能收留我几天吗?”江淮月听到她说钱包手机丢了时,面色就不太好看,一个女孩子家,出门在外安全意识太淡薄了,却又暗自松口气,好在她人没事。
楚晗月误以为他在犹豫,连忙保证:“真的不会太久,等我进山找到了矿石,就让我爸来接我。”
片刻后,她边喝着江淮泡的花茶,边环视着屋内。他住的是单身公寓,面积虽小,胜在装潢简约明朗,收拾得干净又妥帖,一如他给人的感觉。“你晚上睡卧室吧。”江淮洗完澡,抱了一床薄被出来,楚晗月这才注意到,他走路时乍看起来和常人无异,细看却有些跛。
她下意识便问出了口:“你的腿怎么了?”江淮若无其事地答:“没什么,老毛病。”老毛病?楚晗月一怔,想问是几时落下的,刚巧他过来整理沙发,离得近了,几乎能闻见那股熟悉的皂香,她冷不丁地呛了水,咳得面红耳赤,也就忘了要说什么。
江淮原本想拍拍她的背为她顺气,手伸到一半又犹豫了。
好在楚晗月对他这一举动毫无察觉,也不跟他客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他的卧室。
她怕倘若再慢一步,就会忍不住告诉他,我找了你好多年。
Chapter 4
卧室里有独属于江淮的味道,楚晗月翻来覆去睡不着,小厅里的人同样辗转难眠。
江淮睁开眼,对着天花板足足看了十分钟,忽然翻身坐起,从沙发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铁盒,他轻轻打开盖子,月光温柔地倾泻进来,照亮了最上层的物件。
蹑手蹑脚走出卧室的楚晗月也看见了,那是一小块儿漂亮的绿松石,是十二岁时,她亲手送给他的。
从前,楚晗月也住在洪崖洞边上,但他们家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家不穷,甚至可以算宽裕。
她爷爷年轻时苦过,在码头上做纤夫,洪崖洞的老房子是他一手建起来的,所以即使她父亲那辈读书出来,条件好了,老爷子仍固执地守在原地。
可楚爸爸不愿按部就班,放着分配好的工作不要,跑到各地的深山老林去找矿;等楚晗月出生了,在画室任教的楚妈妈照料不过来,就让她长在爷爷奶奶身边。1995 年,楚晗月将满十二岁。父亲跑到凤凰找赭石,走时承诺过会回来给她过生日,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月,她掐算着日子,眼巴巴地看着盼着,终于等到父亲如约回来了。
可他匆匆陪着她过完生日,又要动身去周边的一个小县城,楚晗月问他去多久,他笑言:“最多两天,快的话当天去当天回。”楚晗月想和他待久一点,带点撒娇意味地央求:“那你带我一起。”“不行,你还小,一路上也没人陪你玩——”“我满十二了,在读小学六年级,不小了,”楚晗月义正词严地打断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可以让小江和我一起,我跟他玩儿,不烦你。”被邀请来吃蛋糕的江淮莫名被点名,抿了抿唇不说话。
楚爸爸乐了:“那你也要问小江愿不愿意啊。”楚晗月可怜巴巴地转向他,规规矩矩地唤他的名字:
“江淮,你会去的吧?”
江淮思索一番,做出了最稳妥的回答:“我愿意,但得先问问我爸。”几十年的街坊邻里,可谓知根知底,江爸爸二话没说便答应了。
带着俩孩子,楚爸爸想着快去快回,翌日天蒙蒙亮时,已经收拾好行李了。
江淮过来时,楚晗月还赖在床上,他也不恼,隔着门板心平气和地说:“你再不起来,我就不去了。”这话听在楚晗月耳朵里,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一个激灵爬起来:“小江,你学坏了,你威胁人。”可她偏偏吃这套。
Chapter 5
真到了山里,蚊虫多,杂草又割皮肤,楚晗月打心里叫苦不迭。
好不容易钻到开阔一点儿的地方,楚爸爸叮嘱道:“小江,月月,你俩就在这里等我,千万别走远啊。”两人乖巧地应下了,谁知道楚爸爸刚一转身,江淮也跟着动了。楚晗月惊讶地张了张嘴,没想到最先“违约”的是他。
只见他摸出随身带的小布袋,环顾一周,从一处陡坡爬了上去,楚晗月好奇地跟过去:“小江,你做什么呀?”江淮朝身后的她伸手,用力将她也拽了上去:“你知道蝉蜕吗?”楚晗月老老实实地摇头,他仰起脸在树下看了好半天,突然踮起脚往树干上一够,下一秒他摊开手心:“这就是。”那是蝉蜕的壳,他是听沧白街上的老中医讲的,蝉蜕可入药,每年需求旺盛数量却少,所以价格很高。
他答应陪着来山里,难道是为了这个?楚晗月崇拜地看着他,第一反应是:“小江,你以后要是做生意,肯定会很有钱。”江淮垂下眼睑:“不需要很有钱,我只想让爸妈少受累。”那回楚爸爸运气好,找到的矿囊浅,且因茂林的遮挡,受到的风化作用小,质量很不错。他背着小篓原路返回,远远地就听到楚晗月在哭,不由得心下一惊。
结果走近了才发现,自家女儿毫发未损,江淮的胳膊小腿却满是鲜红的伤口,血珠直往外冒。
楚爸爸忙取出清水为他清洗,又取出包里的绷带,边处理伤口边问是怎么回事。楚晗月绞着衣角,抽抽噎噎地答:“是、是我……”她跟着江淮一棵树一棵树地找过去,却在一棵桑树下停住了脚。绿叶间缀着深色的果子,她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语文书上的句子:“紫红的桑葚”“像小珊瑚攒成的小球”……
“小江。”她看看果子又看看江淮,清亮的眼里隐含期待,像揉了细碎的星子。
江淮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棵桑树只四五米高,可彼时他还没长开,瘦瘦小小的个子,爬上去不算容易。
最终他还是在楚晗月的注视下败下阵来,他认命地叹口气:“你等我一下。”
低矮的部分已经被过路人摘得所剩无几,江淮费了些劲儿爬到稍高的地方,摘了一衣兜果子下去时,一不留神踩滑了,结结实实地摔到地上。
楚晗月吓得不轻,跑过去看见他满身伤,轻轻地给他
吹气,眼泪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小江,你、你有没有事啊,会不会摔……”摔到骨头,再也站不起来了,电视里都是那样演的。
江淮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她抹一把眼泪,下定决心似的说:“你别怕,你要是残废了,我,我以后挣钱养你一辈子。”他听得哭笑不得,耐心地解释:“其实没多大关系,只是擦伤。”可想象力是惊人的,楚晗月沉浸在自己杜撰的剧情里,越想越没个边际,竟从小声啜泣变成了号啕大哭。
也是那回,楚爸爸采到了珍贵的绿松石,他把大部分敲下来磨了颜料,剩下一块儿完整的,送去给珠宝店打磨,准备送给楚晗月作生日礼物。
没料到,楚晗月屁颠屁颠地跑去问:“爸爸,可以把它截成两半吗?”楚爸爸问为什么,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送一半给江淮,因为我害他摔伤了……”还因为奶奶一直教育她,好的东西要和人分享,可她想与之共享的人,只有江淮。
Chapter 6
月色照在客厅的地板上,洒下一层清冷的光,江淮对着绿松石看了片刻,又兀地扣上了盖子,静谧中响起“咔嗒”声,楚晗月惊醒过来,水也不喝了,贴着墙根悄悄地回了房间。
住了两天她才发现,火锅店从中午开始营业,原本不用早起的江淮,作息却规律得令人发指,晚上关店回来没什么娱乐活动,他看看新闻就睡;早晨等她收拾好,江淮已经买回早餐,把热牛奶摆上了桌。
七年不见,看不见的隔阂横亘在两人中间,她有很多疑问,可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里。如果江淮愿意,他自然会说;如果他不愿意,她不问就是。
这天,江淮随口问道:“你那天说去找矿,是接手了你父亲的工作吗?”
楚晗月自我解嘲:“嗯,你也知道,无论找矿还是磨颜料,都又苦又累,没人愿意跟着我爸学,只好我来呀。”他敛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最后只是说:“注意安全。”说完就收拾好餐具进了厨房。
涓涓的水流声中,楚晗月看着他微弯着腰洗碗的背影,心底忽地牵扯出一股甜蜜,混杂着丝丝缕缕的疼。
如果她能长久地陪在他身边该有多好,可他刻意保持的那段距离,分明是无声的拒绝。
等江淮出了门,楚晗月天人交战了一会儿,还是犹豫着拉开了沙发的抽屉。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绿松石,压着一张彩色旧照,因为时间久了,照片已经发黄变暗。
苍茫的夜幕下,照片有些过度曝光,她笑得灿烂,身旁的江淮抿着薄唇,笑得不太自然,但即便如此,仍遮不住那股少年气。
再往下是叠得四四方方的横格信纸,楚晗月从行李箱里翻出手机,开机,按下拨号键,电话还没拨出去,门锁突然转动,她来不及反应,江淮已经走到了眼前。
往常他去了店里,将近傍晚才回来一趟,等她吃过饭再走,可今天……
他瞥一眼沙发上的铁盒以及她握着的手机,神情没有太大起伏,可楚晗月知道他生气了。
什么钱包丢了、手机丢了,都是假的,很拙劣的谎言,可因为对方是她,他没有半分怀疑。
江淮将一个白色纸盒推至她身旁,自顾自地收起铁盒:
“这是给你买的新手机,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楚晗月攥住他的衣角:“不是,江淮,你听我说——”“你什么时候进山?”这是在下逐客令?楚晗月鼻尖泛酸,拼命憋回眼泪:
“我今天就走,不打扰你了。”
Chapter 7
楚晗月来时行李轻便,不消半刻钟便收拾好了。
东南向的大巴车收车早,她紧赶慢赶总算没有错过,路途中摇摇晃晃,她靠着椅背,竟慢慢睡了过去,还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是2000 年,千禧年的跨年钟声响过,解放碑人挤人,潮起的欢呼声似乎传到了两公里外的洪崖洞。
楚家五口聚得整整齐齐,一起围在炭火旁守了岁后,楚晗月戴上围巾就往外走,母亲问她做什么去,奶奶打趣道:“她还能干啥,肯定是去找小江。”“奶奶,你别乱讲。”十七岁的楚晗月也知道害羞了,老人明知故问:“哦,未必你不是去找小江的?”她被噎得说不出话,半张脸都埋进围巾里,换上鞋就出了门。
那年头,住平房的人家睡前不关大门,她轻车熟路地摸到江家门口,人没跨进去,先顺着门缝看到了屋内的情形:狭小的餐桌旁,江叔和江姨坐一边,对面是两个年轻人,似乎形成了某种对峙,而江淮坐在一旁的木凳上,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脸。
非但没有新年的喜庆,反而像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死寂。
楚晗月不合时宜地敲了敲门:“叔叔阿姨新年快乐,我找江……哎,江淮,轻点轻点,你拽疼我了。”上了高中,少年的身高猛蹿,楚晗月被他扣着手,跌跌撞撞地跟了出去。
他走得又快又急,热得她额角冒了层薄汗,几百米后,楚晗月终于挣脱开了手,揉着泛红的手腕,郁闷又委屈地问:“你干吗啊!”见他沉默不语,且脸色那样难看,她心一沉,顾不上什么痛不痛,声音都放柔了好几度:“江淮,你怎么了?”他犹如笼中困兽,江畔的晚风一吹,忽地又冷静下来,变回了原本的模样:“对不起,不该冲你撒气。”楚晗月心急:“哎呀,我没事儿,你先说你怎么了。”结果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心知江淮看似温和,但固执起来比牛还犟,最后只好作罢。从洪崖洞顶上放眼望去,长江和嘉陵江两相交汇,仍有不肯睡去的人放着烟花,夜色好得令人沉迷。
楚晗月双手一撑坐上石栏,被衣兜硌了手,才猛地记起自己来找江淮的目的。
“小江,别不高兴了,给你看这个。”那时傻瓜相机已经很普遍了,楚父将它当作新年礼物送给了她,她兴奋得不行,拿到手就想着,要去找小江拍张照。
楚晗月随便拦了个路人,三言两语便说服对方帮他们拍照。
等好心的路人摆好架势,她摇了摇江淮的胳膊:“你笑一笑嘛。”闻言,江淮牵了牵嘴角,楚晗月满意了,大大方方地挽过他的胳膊。快门摁下,那一幕永久定格在2000 年,画面里的她眉眼弯弯,没注意到少年眼底浓厚的愁。
Chapter 8
早在1995 年,洪崖洞的拆迁计划就有了苗头,原先破棚烂房里的居民开始搬迁,但真正影响到楚江两家,是在2001 年。
起初,听说要拆了自己的老窝,楚爷爷气得直跳脚,前来交涉的人换了好几拨,可他说什么就是不同意,而江家却很快谈拢价钱签了合同。
眼看大势所趋,几十年的老熟人相继搬走,楚爷爷背着手,看着往来江面的货船,叹了好久的气。拆迁办再来时,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头,终是无奈地妥协了。
恰逢北京一家颜料制作坊向楚爸爸抛了橄榄枝,他和楚妈妈商量一番,决定等楚晗月高考一结束,便定居京城。
楚晗月直愣愣地跑去问江淮:“你喜欢北京吗?”他翻过一页练习册,答非所问:“北京很好,有大家都向往的学校,也有繁华热闹的景象。”楚晗月满怀希冀地看着他:“那你会去北京念大学吗?”江淮不说话,过了好久才说:“也许会去。”轻飘飘的几个字,让楚晗月记了好久,也开心了好久,但高考结束后,江淮忽然不见了,连带着他们一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
街上的妇女闲来无事,常聚在一起聊闲话,翻来覆去都是身边发生的事,楚晗月从话里行间敏感地捕捉到江家,这才听她们说,江家躲债去了。“你不晓得,去年过年的时候,债主已经讨上门了。”“哎呀,也可以理解,老江做的小本生意,已经省吃俭用在还了,债主突然找上门,连本带利要十万,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他确实还不上。”“还不上还是不想还?你看这拆迁款下来了,连个鬼影都瞧不见了。”“……”楚晗月想起一年多前,在江家坐着的那两个年轻人,事情零零碎碎地穿了起来。
原来江父年轻时生过一场大病,前前后后动了好几次手术,为了治病,不但掏光了家底还债台高筑,所以那些年,即使他体弱不能干重活,却仍要早出晚归地挣钱。
真的是为了躲债吗?楚晗月不太相信,可若不是的话,江淮,你到底去哪儿了呢?
在那个通信不发达的年代,想要找到一个人,实在太难了。
动身去北京的日子前,楚晗月写了一封信,交给了她打小认识、住在拆迁区外的阿婆。
她说:“江淮要是回来了,您就替我把这个转交给他。”那上面,是北京的新家地址以及一串电话号码。
假使他看到了,一定会找来的。
但事实上,楚晗月等啊等,从大学毕业等到工作,既没等到电话,也没等到江淮。
她总安慰自己说,他该是没回去,没看到她留的信,但铁盒里的那张红格信纸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
大巴出高速后遇到路障,车身颠簸了一下,楚淮月从梦中醒来,摸到了满脸湿润。她出神地看着之前未拨出的号码,本来是想问问阿婆,江淮当年是否说过什么,他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现在看来,或许没有为什么,只是年少时的情谊于他而言,无足轻重罢了。
Chapter 9
“本气象台为您带来实时播报:主城区以及周边地区连降暴雨,积水严重,东南向多地出现山体滑坡,请广大市民注意出行安全……”窗外电闪雷鸣,江淮看着早间新闻,眉头逐渐拧起浅浅的“川”字,东南向的鹤游镇,没记错的话,那正是楚晗月要去的地方——下雨的缘故,镇上并没有什么人,还好地方小,镇上的小旅馆统共也就三四家,江淮一个个问过去,终于在第三家停了下来,旅店老板听了他的描述恍然大悟:“哦!
你说那个女孩子啊,一听口音就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住了一晚,昨天就走了,说是进山去……去干啥来着?”豆大的雨珠砸在地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江淮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字句艰难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找矿。”老板一拍脑袋:“对对对,就是说去找矿。”鹤游镇背靠大山,江淮顺着当地人指的方向往山上走。
他走得有些吃力,边走边喊着楚晗月的名字,却通通被雨声淹没。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势却不见小,江淮摸出手机,没信号,他忽地茫然起来,楚晗月她……
她一定会平安无事。
电光照得大地如同白昼,巨大的雷鸣声紧随其后,江淮尽量避开险峻的地段,雨水裹挟着泥土唰唰往下,起初只是一条小道,而后范围越来越大,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泥石流的前兆,可此时已避无可避。
左腿的痛感加剧了,他将将扶住一棵树,斜上方的石块突然松动,一股猛力直冲他而来。
Chapter 10江淮脑子里很乱,想挣开混沌,却又力不从心。
上一次这样,是七年前了。
彼时沧白路上流言漫天,都说他们一家躲债去了,没人有心去探真伪。
可事实上,拆迁款甫一下来,江爸爸就还了欠款,余下的给江淮做学费。债主身处困境急需用钱,他没有理由不还,但与此同时——旧疾复发,那亦是他自己的救命钱,可他对谁都没说。
安排好大小事,江父便独自外出打工去了,一心想为家里多留点儿什么。
江淮和母亲急疯了,四处找人,最后在工地上找到江爸爸时,他已经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母子俩合力将人送进了医院,奈何江爸爸吵着要出院,死活不肯配合治疗。
那日,江爸爸打算偷偷出院,走到楼梯口正巧被江淮撞见,只消看一眼简单的行李,他便明白了父亲要做什么,他挡在楼梯口:“您不肯好好治病,我就不上学了。”江爸爸气得够呛:“儿子威胁老子?我,咳,咳咳……”说着就要绕开他,江淮自是不肯,争执间,江爸爸使力一推,“给我让开!”没想到力道过大,江淮又毫无防备,竟直接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楚晗月曾问起的老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因为左腿曾经骨折,每逢雨天便隐隐作痛,连带着走路也有些跛。
之后他醒来,已过去一月有余,志愿填报结束了,沧白路上的住户也搬得差不多了。他收到楚晗月留下的信时,内心不是没有起伏。
可他还不能去找她。
那是江淮小半生里,最无助的一段时光,借钱,打工,照顾病人等等,来年江父病愈,他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学自然是没上了,除此之外,因为新添的债务,他不分昼夜地赚钱,瘦弱的肩膀竟也扛起了整个家。
债务还得七七八八时,他用手头结余盘下了一个门店,仍在沧白路上,离洪崖洞不远。他头脑好,商机抓得不错,待洪崖洞一开发出来,店里的生意也开始红火。
也是在那前后,他照着信上的地址去找过楚晗月。刚巧遇上她出门,楼下等的应是她同学,两人手挽着手走远,他远远地瞧见了她脸上的笑,不染尘埃。
清风吹过,衣服上根深蒂固的火锅味钻进鼻腔,江淮躲在角落,迈出一半的步子生生收了回去。那时他才真正懂“终不似,少年游”,所谓为何。
他早早领略了生活的苦,可她还是甜的,他们的人生轨迹不尽相同,也注定不该再相交。
所以即便重逢,他仍不敢奢望两人有什么未来,甚至只想将她推远。
不对……楚晗月,楚晗月她还在山上!
江淮的心揪紧,他猛地睁开眼,亮光争先恐后地涌入眼里,刺得人头晕目眩,对上那双熟悉的、通红的眼时,他几乎以为是幻觉。
好半晌,江淮伸手抚上她的脸,温热的触感传来。
确定眼前人平平安安,而不只是一场梦后,江淮只觉胸口某处空缺,复又填得满满当当。
尾声进山那日,楚晗月找了好久,最终竟找到了一个罕见的矿洞,也幸好是矿洞,不是她拿榔头就能搞定的浅矿。
她下了山,借住在山脚下的一户村民家里,打算联系专业的采矿人员。
雨停后,她跟着采药的村民进山,想去确认矿洞所在地点,不料碰上晕死过去的江淮,意外地救了他一命。
知道江淮冒着危险去找自己,她明明感动得无以复加,却又忍不住嘴贱。
——“欸,小江,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有那么古板的思想?”——“没念大学,身体有旧疾,这就是你不来找我的理由?”——“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不会从小就——天哪,原来你才是大尾巴狼。”江淮靠着病床看书,对她的调侃一律充耳不闻,却有些后悔告诉她那些陈年往事。
但转念又想,生死面前,这些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如果不是那场暴雨,他至今不会明白,真正的距离不是学历,也不是阅历,而是生死,在他以为险些失去她时,他终于想透彻了。好在岁月悠长,绕过蜿蜒曲折,余生终有人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