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
【壹】
在我所经过的十七个年岁里,是众星捧月,花里香里。
我本生在地广富饶的黎国,是黎文公之女,父王年近五十,除了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便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
母后说,我出生的那晚,黎国收复了当时的劲敌燕国。寝殿外,文武百官山呼万岁,黑压压跪了一地。父王一手拿着降表,一手抱着我,掉了眼泪。他用那双因持剑而布满老茧的手,蘸着燕王头颅的血,在宣纸上写了两个字,归心。
归心,归心,天下归心。
奶娘忙将我接过来,喜极而泣:“咱们的小公主,有名字了。”
这段往事在我记忆里自然是没有,不过是听旁人讲的罢了。如今我只能看着那张被装裱起来的,象征着我名字的两个字,因年月长久,多了几分斑驳,少了几分血淋淋的样子。
我也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离开王宫,离开黎国。
父王说,黎国的北方有草原,草原上有我们的盟友,我可以跑马,可以牧羊。他问我愿不愿意去那里。我想也没想,便点了点头。
我看到在一旁偷偷抹泪的母后:“母后,哭什么。”
父王脸上终于挂起了笑容,他拍拍我的肩:“孤的心儿,真是长大了。”
其实,我哪里晓得什么天下大义,只想着去北方玩一遭,哪天玩累了,再回来就是了。于是我将那幅写有我名字的卷轴装在竹雕桶里,背在肩上,随着黎国的送亲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山岳关。
半个月的征途,不知前路的游走,那时的我才知道,自己是要远嫁了。
【贰】
护送我出关的是容府的少将军容里,我与他,约莫三年没见了。父王说,有容家的人在,他总是最放心。
其实,我与容里是差点结了亲的。
在国子监念书时,年少幼稚得很,只觉得容里将门虎子,年少英雄,便向父王提了要求。
可我未想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凡知晓那场战争的人都知道,容家并非黎国的嫡系亲军。十七年前,黎国灭燕,当时燕军统帅也就是容里的祖父缴械投降,这才是真正压倒燕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归降后,容家也深受器重,几代人征战沙场,为黎国打下铁桶江山,也算是满门忠烈。可就算容家打着弃暗投明的旗号,也始终掩盖不了他们卖主求荣的过去。
当朝公主,前朝旧臣,很大的鸿沟。
两位王兄撇撇嘴,自是看不上容家人。是父王疼我,不顾群臣反对将我许给了容里。可就在我心怀幻想的时候,就在我自以为是的时候,容里将我的美梦打得粉碎。
听闻赐婚旨意下后,他非但不感恩,反而与一个流落烟花巷的女子有牵扯。他衣衫不整地被带出花楼,被带到太央殿,他看着满脸惊诧的我,只是笑,不停地笑。
那时的我,哪经得住这般羞辱,躲在宫里三个月没出门,哭干了眼泪,一心觉得容里混账。
让天家蒙羞,容家自觉羞愧,便请退了这桩姻亲。父王一旁骂着容里混账,却也没重罚,只是将他派往边关驻守,一月后启程。
那时的我尚且年幼,难免心软,即使在他心里我不如一个风尘女子,我也是不愿让他去边关受苦的。我怕我见不到他的时候,会比现在更难过。
我努力想着究竟怎样才能出了这口气,既整治了容里,还能让他留在王城。
我问王兄:“要不我摆个擂台,比武招亲怎么样?”
我想让王兄把容里绑上台,那时我再输给他,他如果娶了我,父王自然舍不得他再去边关了。
王兄摸摸我的额头:“没病吧你。”
我端着药碗,喝了一大口:“我一直都有病啊!”
如今三年过去了,时间改变了许多事。我即将远嫁,听闻容里也另有了婚约,可这样突然见面还是让人心生尴尬。
车里颠得厉害,我叫停了队伍,拢着繁复的嫁衣骑上了马,这马还是当年我准备送给容里的,只不过是他错过了收下的机会,将我丢在深山野林里淋了一晚上的大雨,然后我就大病一场。那时王兄问是谁把我拖累成这个样子,我自以为非常有骨气地没将容里供出,自以为要亲手把这份感情埋葬,惹来王兄一通责骂。
至于这匹小白马既然没送出去,我就只好自己留下了。
“好歹是我的喜事,怎么样,也给个好脸色吧。”我问他。
“你还用看别人脸色。”他轻描淡写。
他总是这样,无论你怎样极力亲近,他只需一句话,就能让你气得火冒三丈。
“你说得对,我是不该把时间浪费在看你这张苦瓜脸上。”我踩了踩马镫,当即跑在了队伍最前面。
“喂,回来!”他喊道。
我哪里肯搭理他,做了个鬼脸,往前跑得更起劲。他兀自策马向前,甩出的鞭子截住了我的腰身,一个猛劲我便被拽下了马,摔在他身上,两个人骨碌碌地从山坡滚下,身旁则是密密麻麻的利箭,入土三分。
“保护公主!”听侍卫们喊着,我才意识到遇上了刺客。倒是容里一只手拽着我,一只手挡着来人,手起刀落,血落在脸上黏糊糊的,很难闻。
突出重围时,已然日落西山,除去我与容里便只剩下七八个随从,一行人只得躲在胡树林里。我猜想应是些别有用心的人,为了阻止赫羌与黎国的联姻,才出此下策。
容里扯碎了风袍替我包扎伤口,我看着他仍在淌血的手,心里很难受:“如果你早些对我这么好,就好了。”
他没有抬头:“我知道。”
我被他这三个字惊了一惊。
我们被围困了整整三天,弹尽粮绝,风割在唇上都是一道道口子,舔舔便是满舌的血腥。容里说,如今我们只剩两匹马,一匹留着回黎国求援,另一匹杀了,填饱肚子。我不禁看了看,一匹马牵在容里手中,是他的战马;另一匹是我辛辛苦苦养的小白马。
侍卫们当即阻拦:“少将军不可,这马随你这么多年,万万杀不得。”
另一个附和:“少将军,我们就是饿死也不能这么做啊!”
他们如此一言一语,是没将我放在眼里,我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将自己的小白马牢牢护在身后:“那就一起饿死好了!总之,谁也别想动我的马。”
许是我声音大了些,容里怕引来追兵,便上前捂我的嘴,我挣扎着用脚踢他,突然脖颈间一下阵痛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马已经不见了,容里用剑刺着一块肉给我吃。我当即红了眼,带着哭腔:“你是不是把我的马给杀了。”
他点头:“是。”
我抓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却径直瞧着我咬他,我只能大哭道:“我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这浑蛋,我恨死你了!”
【叁】
回到黎国时,我大病了一场,对自小身体不好的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就连父王亲笔写有我名字的卷轴也不知丢在何处了,一时间更为难受。
我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向父王告状。
我是头一次告容里的状,小时候他跟旁人打架,后来他悔婚我都没有背后捅刀子,只是这次,他杀了我的小白马,那是我回忆里有他唯一的念想。
父王只是一笑并未当真,只说要再多赏我几匹马,还要赏容里护驾有功。
许是听了容里仍然可以逍遥法外的噩耗,我病得更厉害。父王瞧我委实不易远行,便遣了使臣到赫羌去,说是我沿路遭劫身心受损,嫁娶之事待明年开春后再行定夺。
如此处置容里,我自然是气不过,便在百官下朝时,偷偷溜进容里的马车,糊里糊涂地出了宫门。马车晃得我头晕,我正在想怎么出这口恶气,却被一力道猛地拽出了座下的暗格。
容里一只手将我按在侧壁上:“哪来的小贼?”
见我猛咳,他手中忙得松了劲道:“是你?”
我心里自是万般讨厌他,抬手便要打去,胳膊却被他截在半空。我挣扎不得,硬声道:“姓容的,有本事你就连我也杀了。”
许是声音过大,引得马车外仆人询问,容里说了声“无碍”,我方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容府,心里仍是慌乱。一没圣旨,二无设宴,我一待嫁闺中的公主,又与容里有过牵扯,若被发现容府可如何是好。
容里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他将风袍撩起:“要不要躲进来?”
我撇过头,根本不愿,却被他一头按进了怀里,掳出了马车。
容里说,这是他的书房离容府大门最近,方便溜走也相对安全。我环顾四周,这哪里是书房,一间大屋子,除了满墙被白布遮盖的字画,便再没别的摆设。
我本想掀开那白布瞧瞧,却被容里按住了手:“没人教你做客时,要讲规矩的道理吗?”
我甩开他的手:“没人告诉你,尊卑有别,男女授受不亲吗?”
不看就不看,真是的,我还不了解他?在国子监时,就数他功课最差,写的字最难看,多半是怕别人看到他那歪七扭八的鬼画符,才用布蒙了起来。我撇撇嘴坐在墙角,因为满屋子没地方可坐。
我瞧着四周被蒙上白布的卷轴:“你可是最讨厌念书的,什么时候喜欢字画了?”
他半笑不笑:“向来喜欢。”
才不信。我别过头,却瞧见地上有张朱砂信笺,上面写的是容里将要成亲的良辰吉日。我心里虽有些酸酸的,可还是尽量大方道:“她是哪家的姑娘?”
他虽未答我,可我也听说了,是容里三年前喜欢的那个风尘女子,马上就要飞上枝头成为容府的少夫人。
那女子,当真是好命得紧。
我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年少无知向父王求旨赐婚。容里虽不晓得是我求的,可这婚也是满国皆知,关乎皇家,关乎我的颜面。他却那么肆无忌惮地寻花问柳,闹得满城风雨,无非是不曾将我放在心上罢了。
“好歹是我的喜事,怎么样,也给个好脸色吧。”他倚在墙上居高临下地瞧着我。
“你还用看别人脸色?”我把话还给了他,若他真在意旁人的眼光,便不会做出这许多出格的事来。我学着王兄的腔调,嘟囔着:“不就是个前朝降臣,摆什么臭架子。”
容里倒也未生气:“我瞧你生龙活虎的,还有心情跟我拌嘴,也不像是生病的模样,若是王上知晓了,怕该要我送你去大漠过年了。”
我被他这么一提醒,才直着身子,想起自己是个病中人,想起后,那股痛霎时涌上心口,疼得我躺在地上。
容里笑了笑,以为我在诓他。而我并非装腔作势,只是出生时受了风寒,落下的病根,这点,容里是知道的。
我蜷缩着,倒在地上直拽他的裙摆:“疼……疼……”
容里想必瞧出了端倪,忙收了笑容,将袍子裹在我身上急急冲出了书房。我胳膊紧紧环在他身上,隐约记得那晚有漫天的鹅毛大雪满院花香,一众仆人的惊诧神情,落在身后。
【肆】
我是两日后才醒过来的,这次,父王是真的动了怒。
先前他从未处罚过容家,这次不但将我禁了足,还让容里跪在太央殿外,鞭笞五十。容家有苦难言,并未过多解释,容里也是生生受了五十鞭。王兄来瞧我时说,那小子是活该,早该给他点颜色看看,瞧他们一家便不是善主,保不齐哪日便真反了天了。
我只是呆呆看着外面,想着亢龙鞭一鞭下去,便是皮开肉绽。我踮起脚,透过殿窗,似乎还能看到残留在青石上的血迹。
不知他,现在好不好。
我企图乔装出宫去看看,却被王兄堵在了宫门口:“他好不好,与你又何干系?”我愣了愣,觉得王兄的话像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
再次听到容里的消息是一个月后,他成亲了。
我本着自幼相识的关系,想着总该送他些什么,寻来纸笔苦思冥想一些合适的诗词佳句,无奈脑中一团乱麻,半个好句子也想不出,索性落笔写了“容里”两个字。
我叫宫人拿去装裱好,连夜送到了容府,送去后又后悔,想成亲时白底黑字送一副写有人家姓名的字,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人了吧。
送字卷的宫女回来时告诉我,容家的少夫人温婉贤淑,是个少有的美人。容家少将军携夫人谢过公主赐字。
我手中的笔顿了顿:“他肯收下就好。”
宫女从袖中抽出一卷轴,说是容家少将军的回礼。我不免惊讶,这正是父王为我题名的字卷,原是那次遇刺时丢失了,怎又落到了容里手中?
我细细拂过那两个血色的字,承载着黎国的福祥,我的尊荣,我推开殿窗朝着北方,掉了眼泪。
年过得很快,离开王都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知道,这次送我的不会再是容里了。西北大金猖獗对黎国虎视眈眈,北方赫羌按兵不动隔岸观火,父王命我早日前去赫羌,也是为了表明诚意,求得两国联盟。
容里已于十日前率兵前去征讨大金,他出征那日,我站在王都角楼上,远远瞧着,只觉得他骑的那匹马甚是熟悉,像极了我的小白马。
或许,是我瞧错了。
我是半月后到了赫羌,王兄亲自将我送至两国交界,一再嘱托我:“心儿,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替父王看好盯好了赫羌,至少,别让咱们黎国出了内奸,明白吗?”
王兄指的是容家,容家本是燕国旧臣,而燕国与赫羌原是盟友,王兄此番话是担心容家跟赫羌里应外合,陷黎国于水火。
我知道王兄向来不喜欢容里,只能稍作回旋:“哥哥,燕国覆灭时,容里不过刚出生,于他来讲,这么多年本就是黎国人。更何况容家这些年忠心耿耿,满门精忠,是断不会有异心的。”
王兄只是拍拍我的肩膀:“但愿吧。”
这个但愿在四个月后的傍晚,一语成谶。
父王病重,而容家军在大败金国后迟迟不肯班师回朝,让人不得不起疑心。可我却始终相信,容里不会那么做,他的祖父,他的叔伯,皆为黎国战死沙场,他的父亲,宁肯失了双腿也要忠于黎国,他容里,委实没有理由去造反啊!可一月又过去了,那边仍是没有任何消息。
那晚,我正瞧着挂在房中的字卷。归心,归心,天下归心,谈何容易?
帐外是使者匆匆的脚步,我看着他跪在地上,瑟瑟抖抖地讲出了四个字,不禁脚下趔趄,十指在肉里掐出了血。
容家,反了。
【伍】
我想去找容里,也想回黎国,可我身在赫羌,终究是力不从心。我苦思冥想,却也想不出容里反叛的理由,他有年迈的父亲,新过门的妻子,国君的器重,大好的前程。
我只能一遍遍地修书遣使者送去,希望他能化干戈为玉帛。然而,却是封封石沉大海。赫羌地广人稀,对前方的战况不明,除了身边的亲信,我再无可用之人。
两个月后,终于有了音讯。
我跌跌撞撞跑出大帐,只见亲信一身邋遢,口齿不清只剩下半条命,将那封带血的书信交与我,落款是容里的字迹。我感到自己瑟瑟发抖的双手,不听使唤地在半空摸索着想找个倚靠。
“吾主燕王,败于奸黎,国主子民,皆死其手,蛰伏十载,为讨其命,不诛此贼,誓不归心!”
未出三日,传来的是容里战死的消息。
是哥哥派来的使臣,他说,容里被围赤血崖,率亲兵突袭未果,已于三日前力竭身亡。
我强忍着胸中上涌的闷痛:“他可还有什么留给我,要对我说的?”
使臣颔首:“除却那封信,再没别的了。”
“好……真好……”我苦笑,“是哥哥……杀了他?”
“禀公主,容家贼将是万箭穿心,坠……坠崖而死的……”
我拿着容里的亲笔信,顿觉天旋地转,胸中如刀刺绞,登时一口血涌出,吐在了信笺上。
容里
【壹】
我第一次见她时,是十岁,而她不过还是个跟在哥哥身后傻笑的小丫头。
我讨厌黎国,讨厌这里的王宫。我不喜欢念书,更不喜欢去国子监。因着我每次看到那些自诩为黎国嫡系亲臣的人,都会觉得无比恶心。
祖父,他并没有做错。他只不过是舍弃了那个昏君,弃暗投明。他为黎国而战,为黎国而死,死后在黄泉之下还要受这身后骂名。我不懂。
我将那些王侯家的公子按在地上,打个半死。授业师傅一次次罚我,我却变本加厉地打那些诽谤容家的公子哥儿,因为我打了他们,就会被罚去国子监门外跪着,对于能离开国子监这点,我正求之不得。
是一天,国子监新来了个小姑娘,个子小小的,挡在我面前,叫我不要打人。我朝她挥了挥拳头,便吓得她不再敢看我。
后来我才听说,她叫归心,是天家独一份的公主,深受王上恩宠。
我无意得罪了皇子,原本少不了一通拳脚,是她命人将我带离国子监,却并未向我发难。
我想着她与那些人也没什么分别,便冷笑:“别指望我会谢你。”
她将糖人戳进我嘴里,做了个鬼脸:“我偏要帮你,偏要你记得这份恩情。”
“你!”
“我怎么?”她眨着眼睛瞧着我。
我顿时没了脾气:“为何帮我?”
“因为你姓容啊,在我看来,是很了不起的。”她拿着糖人舔了舔,却又做着大人的模样在庭院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你祖父襄平侯归黎后出征三十又二次,三十二胜,平生最后一役便是文公九年的赤血崖一战,他舍命护国,终得大捷,不可谓不忠;你父亲汝阳侯漠元关大捷,折了双腿仍斩杀敌将百名有余,不可谓不勇。至于你嘛……”她瞟了我一眼,扑哧笑出了声,“你怎么把糖人吃到脸上去了?”
我连忙擦掉脸上的糖渍,尴尬地站起身。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念容家的好,将这些事如数家珍地道出。而她,还不过是个七岁的小丫头。
我俩坐在歪脖树下,她问我:“你也会去打仗吗?”
我点点头。
她又问:“打仗会死吗?”
我答:“也许会。”
“母后说,像我这样生病又不吃药,也会死的。”她甚至不知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自那以后,归心,成了我想去国子监的全部。
她身体弱,身后时时刻刻都跟了一群宫人,药罐子,金勺子,无时无刻都备得齐全。有次她寒热病发,痛得满地打滚,我背着她跑去太医院,那时才知道自己有多在乎她。
她虽未对我亲切,可也并未和旁人一起对付我。她也会冷眼看我和旁人打架,在那之后又会偷偷给我送来伤药,也会写信安慰我,她会告诉我,她在那些臭小子的饭里掺了石子儿,硌得他们牙直疼,也会在大冬天把他们的鞋子偷偷扔进湖里,冻得他们光着脚直跳。
我会将那些信收好,郁闷时便拿出来读一读,当即便能开心起来。如此,便在国子监里熬过了四年。
【贰】
而父亲警告我,不要对归心有任何非分之想。容家是何身份,众人心知肚明,这些年容家如何牺牲才换来的安稳,除非……
“除非山河易主?”我脱口而出。父亲忙将我嘴捂住,他怕了,我头一次看到他如此惊恐的模样。我疑惑道:“爹,你该不会……”
“这事你不必操心,为父会处理。”
“这就是你一直反对我与归心交好的原因?”我质问。
父亲略有不屑:“当年若不是黎文公拿燕国十万百姓性命要挟,你祖父是断然不会投降的,我们容家也不至于落得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战争,硝烟弥漫,生死一线。我知道父亲的隐忍,可也明白,那是归心的父王,纵然前路艰辛,我也不能去伤他半毫。
我想着前朝旧事,忘了便罢,待立下军功,或许还有能娶归心的机会。到那时王上也许会念及血肉之情,对容家更为信任,容家也势必会更死心塌地地忠于黎国。
我没有想错,平鹰关一战赢得漂亮,五万黎国铁骑踏平关外百里草原。那日班师凯旋,封侯拜将,王上力排众议将归心许给了我。
算一算,我好久没见她了。我本想着在迎娶她以后,便更要为黎国尽力尽忠,方才不算负了她。
可我终究是妄想。
王上一道旨意宣我进宫,直截了当地说,赐婚是归心的请求,王上只不过是为了不想看她伤心,方才顺水推舟。而我,是不必再娶她了。
这个“不必”是因为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终究是,配不上她。
我上了王上准备的马车,到了指定的那幢阁楼,见了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姑娘。我自斟自酌地喝着酒,等着马上就会来这儿的侍卫。他们一拥而进将我按在地上,带回王宫,接受早已在那里等待的官员的审判。
我不敢看立在大殿外失魂落魄的归心,不敢看她的眼神,不敢看她伤心的样子。我只能笑,苦笑。她将痛苦的眼神钉在我身上,钻心噬骨。
我不知是否她真的伤透了心,竟会不顾王上反对,跑去宫外摆什么比武招亲的擂台。对于她那点微末的功夫,平日里强身健体勉强可以,比武招亲,简直是胡闹。
可归心的脾气,谁又拦得住。王上只好暗地里授意,随她闹去,左右不敢有人上台。
天上飘着雪,她就那么孤零零站在台上,一阵风就能吹倒。她身体本就不好,若是受了凉,半年都难痊愈。可无论宫人们怎么劝,她也没回宫。
她把目光远远投在我身上,她没说话,只是这么看着。
或许,我该劝劝她。
“你上来干什么?”她问我。
我想在她心里,恨我的,应该比较多。可我又能说些什么,我看着她,劝道:“回宫吧。”
“不要你管。”她咬着冻得发紫的嘴唇,把头扭向了一边。
我向前一步:“你要我把你摔在台上吗?”
她没再理我,瘦小的身子却在发抖,我不知她是冷,还是被我气成这般模样。她提起兵器架上的长枪,刺过来。
我只在那一刻想着,死了吧,让我死在她手里。
胸口是剑锋刺骨的凉,我却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我脚下不稳,跪在台上,跪在她面前。
她的眼里是慌张,却噙着泪水,她喃喃着:“容里啊,我真想杀了你,真想杀了你……”
我都知道。
我扶着尚在淌血的胸口,被家里的仆人扶下了擂台。我似乎听到背后隐隐的啜泣声,我不敢再听。
我不在乎去边关戍守,不在乎寒冷疾苦,我只是想,又三年,我见不到她了。
【叁】
日日烈日,夜夜风沙,戍关的日子因为有了念想,并不算难挨。
三年后,当再次回王都,我却听闻归心要去和亲的消息。她那娇生惯养,从未出过宫门的小姑娘,平日里见宫人杀鸡都躲得远远的,如何能跟那些草原狼一起生活?
送她去赫羌时,我尽量想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理智些,可我发现,即便三年过去了我还是做不到。我不知道、也不了解在我们分离的这么多年里,她的生活是否还有我的影子。
那日遇刺,她宝贝的字卷无意间丢失,我瞧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只想着应该替她找回来。
去的路上,我遇到了容家的影卫。瞧他们几个见了我战战兢兢的模样,我便明白,要对归心不利的应该是父亲。怪不得那些刺客对归心刀刀致命,与我敌对时却又不堪一击。我不知父亲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但至少这么做,可以破坏黎国与赫羌的关系。
我不便多说,只告诉府中暗卫时机未到,遣他们先回府去。他们虽面有难色,可也不敢违背我的意思。
我在一片废墟中找到了字卷。
我曾听父亲说,当年燕王被诛,其头颅被放在锦盒中,黎文公以血代墨给刚出世的小公主起了姓名。这名字,自然是比旁人多了份血腥。
父亲更以此警告我,归心是万万要不得的。黎文公既已暗中授意,给我定好了夫人,为了不引起他的猜忌,我必须依命而行。
我知道,所谓那烟花女子,所谓王上钦定的夫人不过都是幌子。黎文公真正想做的,是有一个时时刻刻都能监视容家的人。
也许是存了私心,起初,我并未想将那字卷还给归心,而是将其挂在了书房。从小到大,归心写给我的书信,我都找了师傅将其装裱后,挂在了这里。
看到她的字,我会想起她,想起她,我便觉得过下去的每一日都不那么难挨。
【肆】
自上次交锋后,便可预见,黎国与金国的再次大战是不可避免的事。
这场仗,王上命容家军为先锋,驻守关界的黎国军为主力。我虽为前朝降臣,可也一心忠于黎国;我虽忠于黎国,可也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父亲说,此去是福是祸不得而知,他在朝中会暂时按兵不动,也叫我万事小心。
这仗打得尤其艰难,后来,听闻王上命归心提前嫁往赫羌。无非是借着和亲,向赫羌示好,若能让其按兵不动,便是最大的帮助。
归心身子向来病弱,旧病未好,却要受此颠簸。可这便是她的使命,就如我一样。战火弥漫,我看着身旁倒下的将士,提起长剑,冲进狼烟。
好在胜利来得不算晚,未出三日,敌军已被赶回金国。容家军元气大伤,损伤过半。
我带着残军回营,只盼能早日回黎国,休养生息。可回到军营,见到的却是声称前来平叛的二皇子。
他说,我的父亲意图反叛,谋害王上。我自然是不信,父亲虽有意倒戈,可也绝非阴险小辈,怎会用下毒谋害这等下三烂的招数?
二皇子道:“少将军,父王究竟是否真的被毒害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已经这么认为了。”
作为前锋,容家军损伤严重,更遑论面对黎国的精兵铁骑。我若想为容家正名,几乎已无可能,更何况二皇子此举必授意于王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我与容家众将士被软禁在军营中,没多久,我持兵不归,意图谋反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我告诉二皇子:“你该杀了我,不然,日后我不保证会不会要你的命。”
他上前将绣有容字的军旗扯掉,踩在地上,笑得狂妄,随后将一封信扔在我面前:“我当然会杀你。自你带兵讨金的那天起,父王就没打算让容家军活着回去。瞧,如今归心也知道你谋反的事了,我劝你还是乖乖承认了。别忘了,你的亲爹还在王都。”
我起身扯过军旗,缠死了他的脖子:“你再给我说一遍!”
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容里,当年你祖父为了保你一命效忠黎国,如今你却不管你父亲死活?你若肯休书一封,承认谋反,我或许能给你留个全尸。你若不肯写,我也有办法,临摹字迹也不会有人瞧得出……”
我手上松了劲道,笑了笑:“既然我别无选择,那好,把归心的信留下,你出去等着。”
【伍】
这信上的字迹晕开了许多,不知她掉了多少泪。
她说其中一定是有误会,希望我能放下干戈,希望我不要做傻事。我将信紧紧攥在手里。
我自问从小长在黎国,吃黎国的米,喝黎国的水,却要为了燕国降臣的身份,尝遍各种辛苦滋味。我不懂,容家为何会落得兔死狗烹的境地。
我想给归心写些什么,却又无从下笔。透过军帐,我看到了那匹白马,归心的白马。如今白色的马鬃已被血染得一片片绯红。若非遇刺那晚听归心躺在我怀里梦呓,我竟不知这便是她要送给我的礼物。她说,有了这礼物,便能驰骋沙场,百战百胜。
我想了想,写下几个字。
待我归城日,携马伴君知。
写完了亦觉得可笑,如今被困在这里,是生是死亦不知晓,更何况这封草草的信。我将它封好放在怀里,转身告诉容家的将士,容家军誓死不做叛臣,倘若二皇子前来取认罪书,大家便可趁势突围。
从这里向东走,会是赤血崖,崖侧有条小道通往山下,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若是命薄丧了命,也算对得起天地;若是有幸逃脱,便各找生息之地,再不要回黎国了。
待我归城,伴君知。
我看着祖父曾奋战过的赤血崖,不知这一切是否都是宿命。
帐外已有人催促,我看了一眼埋伏在军帐准备突围的容家将士,不禁紧握手中长剑,闭目凝神:“进来吧。”
归心……等我……
赫连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