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看《舌尖上的中国》里潜水员潜入水中捕捞海鲜时,镜头的另一边是鲜美的珍馐被端上饭桌,优美的音乐让我想到了这样一个小故事。愿人生平等,爱与美食永恒。
我爱你,像爱怜某些明暗的事物,秘密地,介于阴影与灵魂之间。
——聂鲁达
01.
叶箴言臭着一张脸坐在船尾。
风把他蓬乱的头发吹得像麦穗一样扬着,眯缝着的双眼带着倔强和不屑掩饰着因为晕船而苍白的脸,双手紧紧抓着船舷,假装镇定地看着船边一串串翻起的浪花。
破旧的渔船上,船长秦魏黑黝黝的一张脸,笑起来很憨厚,皮肤早已晒得开裂。他扯着嗓门喊道:“马上就要到了。”
叶箴言强忍住不适,点点头,压下墨镜,看到了一座小岛的轮廓。
船刚停稳,一个长发女孩提着篮子,赤着脚冲了过来,欢天喜地喊道:“爸,你回来啦!”
叶箴言第一次见到这么黑的女孩子,笑起来一口大白牙,小胳膊小腿儿特别细,蹦蹦跳跳,像欢快的八爪鱼。
“秦桑,这是叶老板的儿子叶箴言,他在岛上玩几天体验体验生活。”秦魏扶叶箴言站起来,单手一送,叶箴言就轻飘飘地落在了小码头的木板上。秦魏背着叶箴言的大包,跟在身后。
“你好。”秦桑腼腆一笑,有些羞涩地挥挥手。
叶箴言扯着T恤透了透气,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了,却不料刚走了两步,一脚踩歪,人字拖卡在了高低不平的木头缝隙中,整个人栽了下去!
这一年,叶箴言十五岁,穿着嘻哈风的大T恤和短裤,踩着品牌人字拖,架着复古圆墨镜,像算命的老先生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带着一丝叛逆和不屑。
他们相逢在这小小的码头,还不知何为“风陵渡,终生误”。
02.
一盘金黄的炸小鱼干、一碗豆腐煎海鱼、一碟晒干的鱿鱼丝、一碟咸菜寒酸地摆在小木桌上。
这是今夜的晚餐,一口下去满嘴咸得要死,叶箴言实在吃不下,只能一口口扒着白米饭,又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凉开水,呛得猛咳嗽。
秦桑默默从保温瓶中又给他倒满了一杯,轻声道:“不着急的,慢慢吃。”她以为叶箴言饿得慌。
叶箴言哭笑不得,咳得更厉害了。
秦魏去村长家结算财务,小屋里只有两个小人大眼瞪小眼,尴尬地道了晚安就各自去睡了。
叶箴言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睁着眼睛噼里啪啦打蚊子。他缩成一团,盯着手上被咬得大大小小的包,惨叫一声,崩溃地冲了出去。
“给。”一只摊开的小手上,放着一瓶绿色的风油精。
叶箴言默默接过,拧开盖子挨个在红疙瘩上点,一股清凉的薄荷味顿时驱散了所有的瘙痒。
“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秦桑不由分说地把一个水桶塞到他手里,拉着他就往黑暗中跑,手电筒的光摇晃着跳跃在沙滩上。灯光所照之处,大大小小的螃蟹受惊似的到处跑。
叶箴言看得心痒痒,犹豫着把手伸向一只大螃蟹的青壳背,却被螃蟹夹住了大拇指,痛得嗷嗷叫,秦桑笑弯了腰。
03.
翌日,叶箴言和秦桑跟着大人们出海。
开船的李叔晒得跟木炭一样,叼着烟,笑得意气风发,仿佛嘴里的破烟卷是世界上最昂贵的雪茄。秦魏和林申整理着自己的潜水服,低声聊着什么,偶尔笑出声来。破船带着五人乘风破浪地朝着更遥远的大海飞奔而去。
海与天闪烁着金光交相辉映,那一刻,斑斓的朝阳映入了秦桑的瞳孔中。
叶箴言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假装在甲板上走了一圈,这才不声不响地坐在秦桑身旁,取下墨镜,漫不经心地架在了秦桑的鼻梁上,问道:“你爸他们的潜水衣怎么这么奇怪呢?”
“我爸爸和林叔叔是重潜员,头盔、铁衣和鞋差不多有50公斤呢,要下到水下四五十米。海胆、扇贝、海参都藏在深海中,潜水衣轻了根本下不去。他们采的东西,全部都要送到你爸的酒店去。”秦桑心疼地看着父亲,“我也想帮忙,可是爸爸不准,他一天要工作六个小时,而且重潜员这个职业对身体和年龄有严格的要求,45岁就要退休,年纪大了身体根本就受不了。别看现在是炎热的夏季,他们下水也要穿很厚,水底又黑又冷。特别是鲍鱼,总藏在水流湍急的礁石缝中,所以它才贵得离谱!”
船停在了目的地,秦魏和林申穿好重潜衣,跃入了海水中。
秦桑紧蹙双眉,攀在船舷边,死死地盯着水面,一直到再也看不到两道黑影后,才撑着下巴坐回了甲板上。
“你爸真厉害。”叶箴言不咸不淡地拍着马屁,试图让秦桑的心情好一点。
“很讽刺是不是?高级的酒店里,美味的海鲜此时此刻正被漂亮的服务员端上桌供有钱的客人们享用,而我爸他们却在大夏天穿着厚衣服裹着铁甲在汹涌的水底找鲍鱼捉海参。”秦桑笑着,眼里却有泪花闪动。
“当睡在天鹅绒华丽的床上的皇帝做的梦并不比一个露宿街头的乞丐做的梦更加甜蜜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对上帝的公平失掉信心呢?”叶箴言淡淡地道,“每个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却有权争取幸福的未来。我爷爷穷困潦倒的时候还露宿街头呢,我爸当年炒房也炒得一屁股债。”
“我爸没几年就要退休了,他说他已经把我读大学的钱都攒好了,可是我们岛上只有一所破小学,我上中学就要坐船去陆地。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去城里打工、定居,没有人愿意留在这里。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乌有岛就要消失了。”在秦桑的眼中,这里的孤岛是一座囚笼,与外面的世界隔着滔天大海。
叶箴言羡慕秦桑有个好爸爸。来乌有岛之前,他被父亲丢在酒店当小工,天还未亮就要开始搬运海鲜去厨房,他才搬了两三箱就累得腰酸背痛,气得一脚踹翻了箱子发脾气。
热浪滔天的厨房,主厨忙碌地吆喝着,叶箴言穿着白围裙笨手笨脚第切菜,剁得菜板震天响。但父亲早已和所有人打过招呼了,就是让儿子来这里锻炼,谁敢袒护娇惯他就直接让谁滚蛋。
叶箴言在酒店干了十来天,手指上多了五条刀口,胳膊上起了许多泡,却还是没有丢帽子走人,他的倔脾气无人能敌。主厨通知他第二天不用来了,原以为父亲心疼了,却不料在家只休息了一天,又被下放到了乌有岛。他知道父亲是要让他屈服,他不愿去国外读书,但父亲偏偏房子都在伦敦买好了。父子俩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抗争着,谁也不服气。
这一次,叶箴言再没有叫苦,拼了命地帮大家清理海鲜,又一大早跟着秦魏把海鲜送去酒店。只是从这以后,每一次吃海鲜,他总会想起两个重潜员下水时那孤注一掷的身影。
乌有岛的生活比叶箴言想象得有趣多了。他就着月光星辰捉螃蟹钓虾找贝壳,跟着秦桑攀爬到奇奇怪怪的礁石上探险,或者两人直接尖叫着从小码头上跃下去,在浅水区扑腾玩耍。秦桑在水里就像一条人鱼,挥舞着修长的双臂,几下就把叶箴言甩在了后面。
他沉在水中,缓缓睁开双眼,无数细小的气泡在周围沸腾着,眼前突然就闪过了母亲那张苍白忧伤的脸。那时的父亲花天酒地夜不归家,母亲在某个夜里跃入了泳池中,六岁的叶箴言推开露台的门,低头就看到了母亲白色的真丝睡裙飘荡在水中……
那是他与父亲永远也不能提起的禁区,也使他永远无法原谅父亲,即使后来父亲有过许多女朋友,却从未把任何一个带回家,男人的忏悔总是来得特别迟。
叶箴言从小就发誓,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04.
乌有岛有个简陋的度假村,渔船载来了一群闹哄哄的年轻人,啤酒瓶砸了一地,又唱又跳闹得不可开交。
叶箴言咬着嘴唇上的干皮,灌了一口矿泉水,冷冷地盯着跟在秦桑身后的酒鬼。
“放手!”秦桑想要推开前面的人,手腕却被死死扼住。
“来来来,哥哥抱一下……”两个酒鬼一前一后地把秦桑拦住,喷涌而出的酒气熏得秦桑头晕目眩。
叶箴言猛地冲进去,一脚踹翻了一个,手里的矿泉水瓶直接砸在了另一个人的脑袋上。
十五岁的少年,个子并不比两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矮,但身板终究是单薄了许多,推搡间吃了不少亏。老板赶紧冲出来安抚大家,秦桑已经拽着叶箴言兔子一样溜走了。
两个人坐在岩石上,互相望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傻笑起来。
叶箴言双臂抱头,跷着腿躺在岩石上轻轻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秦桑靠着岩石也睡着了,奔跑时散掉的辫子此时被海风吹散了,她的脚边有一只缩着翅膀的白色海鸟也闭上了眼睛。
叶箴言凑过去,盯着她长发下若隐若现的脸颊,缓缓凑了过去,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秦桑的睫毛蝴蝶般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顿了顿,抿抿嘴,抬手轻轻撩开了那些乱发,低声道:“我们回家吧。”
秦桑迷迷糊糊嗯了一声,抬起了两只无力的胳膊–
叶箴言蹲下,顺势把她背在了背上。
沙滩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海鸟睁开眼安静地目送他们远去。
叶箴言在乌有岛待了快一个月,每日跟着船员出海捕鱼,送往自家的酒店,偶尔抬头会看到父亲的办公室亮着灯,窗边站着一道人影。他冲那影子挥挥手,顺势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关上了货车的门。
05.
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就到了别离的那天。
叶箴言收拾好行李,想了想,又拉开拉链,拿出一块表,他想要送给魏叔,又怕被拒绝,索性直接塞在了枕头下。
秦桑倚在门口,歪着脑袋安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指头一下下扣着门框。
叶箴言回头看到她,怔了怔,低声道:“我一会儿就走了,你爸已经在船上等我了。”
秦桑嗯了一声,红了眼眶。
叶箴言抿了抿嘴,急急地问道:“电话号码!你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秦桑摇摇头:“我家没电话,岛上信号不好,我爸有手机,不过–”
话音还未落,叶箴言已经把一个手机塞到了她的手里:“这个给你,我会给你打电话。”又飞快地输入了一串数字,“这是我的另一个手机号。”
秦桑沉默地点点头,叶箴言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无力地松开了秦桑纤细的手腕。
“我走了。”他背起包,闷闷地道。
秦桑一直低着头,盯着脚尖,一动也不动,任由叶箴言干着急。
他终于恼了,粗手粗脚地把她搂了过来,笨拙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再见。”又猛地松开她,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秦桑不敢转身看,只隐隐听到船发动时的响声,那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了海风中。
抬起头来的那张清瘦秀气的小脸,早已泪流满面。
夜晚,被秦桑捏得发烫的手机终于发来了一条迟到的短信,短短三字–
我到了。
06.
这一别,便是三年,再相遇,十八岁的叶箴言早已是高大的少年,而秦桑穿着服务员的制服笔直地站在酒店门口,眼见着他从车上下来,急匆匆地走进去,余光瞄了她一眼突然退后三步,惊喜地说道:“秦桑?”
秦桑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别开了脸。
“是我,叶箴言啊。”他以为她不记得自己了,急急报出名字,又盯着她的胸牌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不记得了。”她面无表情地回答后,继续像一根瘦削的竹子站得仙风道骨。
叶箴言很疑惑,又有些生气,抿抿嘴角,直接去了人事部把叶箴言的简历翻了出来,原来她已经考上了A大,假期来兼职打工。
整个下午,叶箴言都像贼一样偷偷躲在角落,看着秦桑那张永远和世界疏离的面孔,就像看着一个特别熟悉的陌生人。
傍晚,甄妮来找叶箴言聊出国的事,头痛地挽着他的胳膊:“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叶箴言的手掌抵住她的额头,冷冷地推开:“谁说我要出国了?”
“叶叔叔说的!”甄妮冲着路过的秦桑招招手,“那个,给我拿一杯橙汁。”
秦桑点点头:“好的,请稍等。”转身就去了吧台端来了鲜榨的橙汁,弯腰放在了茶几上。
甄妮陷在柔软的沙发中,咬着吸管,看着有些不自在的叶箴言,目光再度落在了秦桑那张清秀的脸上,突然就笑了:“哟,你们这儿的服务员都这么高冷呀,叫什么名字,我找你们经理投诉去!知道什么叫微笑服务吗?来,跟我学,露出八颗牙齿,微–笑。”
秦桑的脸色变了变,一动不动地站着。
叶箴言眼里闪过一丝阴霾,低声道:“够了,别在这儿捣乱。”
“好啦,开个玩笑啦,一个服务员,你至于这么护短嘛。”甄妮立刻笑眯眯地挽住叶箴言的胳膊,顺势往他怀里靠了靠。
秦桑默默地转身离去,始终没有看过叶箴言一眼。
他盯着她的背影,右手撑着甄妮的额头,再次冷冷地把她推开了。
07.
叶箴言当晚就搬进了酒店顶楼的总统套房中。每天,他都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影子,仔细辨认着秦桑的身影。
厨师齐飞很喜欢秦桑,只要秦桑休息,他就屁颠屁颠地跑去献殷勤。
这天,叶箴言到处找不到秦桑,却听到了两个服务员冲着厨房嘻嘻笑。
叶箴言在吧台要了一杯威士忌,仰头饮尽,径直走进了厨房。他一眼就瞄到了角落里两个人缩在靠墙的桌子前分享着一盘意大利面,亲昵得头都要碰到一块儿了。
一股血瞬间蹿上了脑门,叶箴言铁青着脸冲过去,直接把盘子砸进了垃圾桶里摔得稀巴烂,指着齐飞从后槽牙挤出一句话:“你,明天不用来了!”
齐飞一脸愕然,扶着高高的厨师帽不知所措。
秦桑难以置信地看着叶箴言,迅速解下围裙丢在桌上,拉着齐飞就走了出去。
叶箴言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紧握的拳头久久才有力气松开,宽大的掌心全是深深的指甲印。
灯火阑珊的街头,齐飞反手握住了秦桑。
她揉了揉发酸的鼻子,轻轻挣开他有些粗糙的大手,小声道:“对不起。”
齐飞笑笑:“没关系,是我自己没遵守酒店的规矩。我回去收拾东西了。你呢?我哥们儿在另一家酒店,不过是四星酒店,也在招人,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虽然我一时半会儿当不了主厨,但熬一熬,也不是没有盼头。”
秦桑垂着头,脚一下下蹭着水泥地,摇摇头:“马上就要开学了,明天我就去结账回学校。”
齐飞的手背,暧昧地摩挲着秦桑的发尾:“已经很晚了,不如……明天再回去?”
秦桑皱着眉,退后一步,正色道:“齐飞,我当你是朋友。”
齐飞耸耸肩,讪笑着退了两步,终究还是走了。
秦桑回去要穿过一条昏暗的长廊,这是酒店专门为工作人员准备的宿舍,位于酒店后的的一栋小楼。
突然,一个人影从转角处走了出来,抬手撑着墙壁拦住了秦桑的去路。
秦桑弯腰,试图从他胳膊下钻过去,那只修长的手臂瞬间往下移了几寸,再度牢牢拦住她。
“叶箴言,你无不无聊!”秦桑抬起头来,憋红的眼眶中,眼泪直打转。
“你有点出息行吗?!好歹985大学的,你找一个厨子干什么!你知道背后别人怎么议论你的?!你能自爱点吗?!”口不择言的叶箴言,说完就后悔了。
秦桑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憋着一口气,咬着牙,推开他的手,就要往里走。
叶箴言猛地拽住她的手腕!
秦桑回过头,冷冷地瞪着他。
飞蛾扑腾着翅膀受惊似的掠过滚烫的灯泡,黑色的阴影闪过秦桑煞白的脸,不知何时,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我怎么样,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叶箴言的薄唇微微张了张,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松开了她纤细的手腕,像松开一条悬崖边的细绳,她的身影快速滑向了一扇门后的深渊中。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死死拽在手心中,又不解气地狠狠丢进了垃圾桶里。
墨黑的夜空中,只有一轮孤零零的月亮,它的明亮让周围所有的星都暗淡了下去,连云朵也不想伴在它左右。
叶箴言深吸了一口气,冲着夜空挥挥手,努力挤出一抹笑容,低声道:“生日快乐,叶箴言。”
这个无言而孤独的夜晚,叶箴言走了整整三个小时,才回到了位于半山的别墅。
他从未像今夜一样渴望一个拥抱,疲惫的身躯倒在床上,卷着被子就昏睡了过去。
08.
秦桑躲在窗帘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在月光下氤氲成了一道伤口,她与他之间,就像地球与月亮的距离–只能用光年来计算。
–叶箴言……喂,听得到吗?是我–喂?
乌有岛信号不好,经常电话打着打着信号就突然断了。秦桑经常举着电话,像个傻瓜一样,从岛的东边跑到西边,到处找信号。
他像是另一个世界突然闯进来的惊喜,劈头盖脸让她喜欢得不知所措。
–秦桑……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到!
–叶箴言!生日快乐!
–哈!这句话听到啦。谢谢!你好吗?我前两天看到你……不是你,是你爸爸!
–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啊……我听不清楚。
–我……玩呢!喂?喂?
–喂?喂?喂–
像两颗遥远的行星,不知道要绕多久,才能在某个固定的轨道相逢。像天与海,看起来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
–我有空就来找你!
–什么时候啊?
–很快的……
他当然没有再来。他的生活忙得像一个陀螺,秦桑经常打电话过去不是无法接通就是无人接听,寥寥可数的几次通话,断续的信号中那头全是喧闹的声音。
秦桑的父亲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再也没有力气浮上水面。黄昏时,他的尸体被打捞了上来。那一刻,整片海域被夕阳照得金光闪闪,每一道碎裂的夕阳都照得她双眼刺痛,秦桑伏在父亲身上号啕大哭。
守灵的夜晚,无助的秦桑给叶箴言打电话,铃声响了很长时间,都被淹没在了别墅的喧闹中。那天是甄妮的生日,派对办得无比隆重,她像小公主一样被父亲牵出来,音乐声中,叶箴言是她的舞伴。
第二天,叶箴言酒醒后,捂着欲裂的脑袋抓过手机瞄了一眼,五个未接电话,还有一条长长的短信。
叶箴言猛地坐起来,回拨过去,那个号码已经无人接听。自此后,秦桑再也没有打来电话,等他再想起时,那个拨通的号码已经变成了陌生的声音。
叶箴言这才急了,偏偏那段时间酒店的海鲜已经从国外空运回来,不再需要乌有岛供货,从城里到乌有岛的船更不好找了。他瞒着父亲租了一艘船,给了不少钱,船员才愿意把他带到岛上。
不过短短一年时间,秦桑家那原本就简陋的屋子被海风吹得摇摇欲坠,走到度假村问村长,只说秦桑自父亲去世后过得很苦,被她姑姑带走了,至于秦桑的姑姑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叶箴言站在烈日下,突然头痛欲裂。他不知不觉来到了当初两人躺过的礁石上,这里只有海鸟在低低地飞着,一群群掠过浪花,一个浪头打来,它们瞬间就散了。
–叶箴言,我爸爸去世了。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不然我会被姑姑带走,我很怕她,也不想和她一起到遥远的地方生活。如果你看到这条短信,请你明天来接我好吗?求求你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再也没有可以请求帮助的人了。
叶箴言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昏睡的那个夜晚,秦桑在暴雨中等了一天一夜。
闪电劈碎了夜幕,倾盆大雨从夜空的缝隙中洒下,海浪翻滚得像一条黑尾巨龙搅得大海波涛汹涌。秦桑的伞早已被暴雨打得骨架断裂,哪里还撑得起来,她缩着肩膀躲在岩石后,淋了平生最大的一场雨,整个身心每一寸角落都被浇得肝肠寸断。
姑妈来到乌有岛把秦桑接到了一个遥远的小镇。姑妈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姑娘,小时候只寥寥见了几面就让秦桑怕得不行,但真正相处下来也挺和睦。姑妈厨艺好,秦桑本就勤快,除了偶尔姑妈羊癫疯犯了会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其他一切都挺好的。秦桑在C镇插班读书,她拼了小命地读书,终于考上了A大。那一年,她是小镇的高考状元。
只有秦桑自己知道,那样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09.
第二天一早,秦桑就去人事部办理好了离职,再度消失在了叶箴言的生活中。
叶箴言和甄妮,终究还是一同去了伦敦。
暑假,两人回国,甄妮缠着叶箴言去逛新开的水族馆。
水族馆大厅布置得像海底世界,蓝得让人心惊。危险的水中魔术表演吸引了不少人观看,惊险的水底逃生是水族馆的王牌节目。
巨大的透明水池中,摆放着两个大铁笼。一条小鲨鱼暴躁地在角落的笼中游来游去,魔术师丢了几条小鱼进去,瞬间就被饥饿的鲨鱼吞噬。
急促的大提琴声低低地响起,被铁链锁住手臂的美人鱼纵身一跃,猛地跃入了水池中央的铁笼中,下一秒,钥匙就被魔术师丢了进去,人鱼海藻般的长发在水中飞舞,鱼尾在水中飞快地摆动,几乎同时,角落中小鲨鱼的笼子也被打开了。
如果人鱼不飞快地找到钥匙打开铁链,关上笼子,就会有被鲨鱼撕咬的危险。
叶箴言看得心惊胆战,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沉默的黑白,只有自己剧烈的呼吸和咚咚的心跳声回荡在耳畔。
人鱼摆动的尾巴翻起一堆泡沫,放大的led屏幕上,也看不太清楚人鱼的动作。
人鱼与叶箴言隔着玻璃对视了一秒,冲他轻轻一笑,猛地挣开铁链,迅速扣上了铁笼,冲过来的鲨鱼只撞在了牢固的铁栏杆上!
水族馆内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叶箴言虚脱般地吐出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湿漉漉的拳头,一脸煞白地推开人群,走了出去。
“叶哥哥!你到哪里去了?叶箴言–”甄妮跳跃着想要追过去,却只看到叶箴言头也不回的背影。
叶箴言在门口吹了好一会儿风,这才有力气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员工工作区走去。
“秦桑!”
“秦桑–”
他撕心裂肺地在走廊里喊着她的名字。
工作人员拦住他:“先生,这里外人不能进来的。请你出去。”
一扇门被打开,秦桑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了出来,轻声道:“没关系,他是我朋友。”
叶箴言猛地冲过去,拉着她的手,反脚一踢把门踹上了:“你真是个疯子!”
“是吗?”秦桑头上盖着浴巾,还未来得及换下美人鱼的贝壳胸衣,脸上挂着不咸不淡的笑容。
“你到底是有多缺钱,这么玩命!”他铁青着脸,扯过浴巾丢在她身上。
“我很缺钱。”秦桑不怒反笑,单手扯过浴巾轻轻裹住双臂,这一刻,她冷得直发抖。
叶箴言怒瞪她,也笑了,快速拿出钱包,拿出一叠钱,一张张丢到秦桑怀里。
“你缺多少,都拿去!”他气急败坏,像个坏脾气的小孩。
那些钱,像羽毛一样轻,却又像巨石一样沉重,一张张,从秦桑的灵魂上碾压而过。
她弯下腰,悉数拾起,拉过叶箴言冰凉的手,掰开他苍白的手指,把钱缓缓放在了他的掌心:“别闹了,回去吧。”
叶箴言被她的话激怒了,那语气分明就是在嘲笑他的幼稚。那微微后仰、紧抱双臂的模样,一脸的戒备和拒绝。
“好……好!”叶箴言步步后退,摔门而出。
秦桑裹紧浴巾,裹住了大腿上再也不会消去的齿印伤痕。
10.
深夜,秦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水族馆,叶箴言飞快地从石阶上站起来大步迎了上去。
秦桑朝左,他拦左边;秦桑往右,他拦右边。
她气急,抬手就要打他,叶箴言顺势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地牵着往前走。
是什么时候觉得她重要的呢–
是再也联系不上后,每天夜里盯着手机,翻来翻去地看她发来的短信,心里一阵阵发慌。她总是给他发很多字,而他总是寥寥数语草草回复,太习惯那样的存在了,有一天突然什么都没有了;是那空荡荡的屋子,他们那个潦草告别的拥抱;也是海边粗粝的礁石,两人曾经躺在上面看过最美丽的夜空……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笨拙地喜欢着她。只是他的世界太热闹了,热闹到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细细体会,年少的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坐在她那张破旧的单人小床上,疲惫地捂着脸,竟然有湿漉漉的液体从指缝中溢了出来。那一刻,他才明白,那些失去的过去对他来说,才是最寂寞的。
“去哪?”秦桑打破沉默,没好气地问道。
“随便走走,免得你又突然消失了。那会儿人事部有你的电话和寝室号码,我找到你们学校还被宿舍的大妈训了一顿,说什么放假了寝室里没姑娘啦。”叶箴言捏着鼻子学得可真像,“我在那么大的学校里挨个找你,终于在体育馆的布告栏上看到了你的照片,穿着校服丑死了,捧着游泳奖杯笑得傻乎乎的,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要找我?”秦桑抬起头,看着叶箴言那张偷乐的脸。
他收起笑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想亲口对你说声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你发的短信第二天才看到,打电话给你,已经没法接通了。我去乌有岛找过你,你已经离开了。”
秦桑点点头,长吁了一口气,小手从他的掌心挣开,拍拍他的肩膀:“我接受你的道歉。你也不用内疚,我现在过得很好。因为你不再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再见,叶箴言。”秦桑小跑几步,回过头来,冲着他用力地挥了挥手。
肝肠寸断到云淡风轻,不过短短数年。她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两人之间的过去,那些从未言语过的爱恋、诉不尽的相思,都无需多言。她的灵魂永远是那个羞涩的小女孩,连想念都如此胆怯。因为叶箴言,她用尽毕生力气大胆地想要与他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可是,王子住在遥远繁华的宫殿,与他在一起的,只能是公主,所以,她决定放弃了。
叶箴言呆呆站在原地,像一个丢失了心爱的玩具的小孩,不知所措。
这一年,秦桑二十一岁,她辞掉了水族馆的危险工作,回家照顾年迈的姑姑。水族馆内再没有了精彩的人鱼表演,叶箴言依旧每天站在那空荡荡的玻璃水箱前等待,他终于明白了当年的秦桑绝望的心。
11.
叶箴言毕业后并未留在伦敦,甄妮终于死心嫁给了同班的欧洲同学。
回国后叶箴言正式接手了父亲的事业,他重新投资乌有岛的海鲜和旅游事业,原本已经荒芜的小岛再度有了生机。
2017年的情人节,A城的都市报在这天被人买了整页版面刊登了一张黑白照片:寂寞的小岛上海鸟低低地飞翔着,一间修缮一新的小屋位于照片的正中央。照片上附了一首小诗–
也许你我就如同茫茫大海中的孤岛,
会沉没,
会消失,
会因为时间变得面目全非。
但只要你回头
我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你。
因为那个繁星之夜,
你还欠我一个吻。
叶箴言坐在小屋的石阶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大海中,像过去无数个黄昏一样,充满了璀璨的金光。
有人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叶箴言猛地抬起头来,一个短发姑娘逆着光冲着他笑,一口白牙特别灿烂。
他摁住她的手掌,顺着手腕凶猛地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我回来了,叶箴言。”她轻轻拍着他宽阔的后背。
他轻抚着她纤细的脖子,低头深深吻了下去:“现在,我们终于两不相欠了。”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十年,他不再是桀骜的王子,她也不再是囚笼中的人鱼,他们曾经这样笨拙地拥抱着别离,如今又这样笨拙地相拥着重逢。
穿越了苍茫的大海、浩瀚的星空,沿着星轨,回到了最初相遇的地方。
文/咖啡杯里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