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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鸿信过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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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稿子最初的构思,是想写一段深藏在岁月里的爱情。­­男­‌‎​​女‌‌主的缘分从许多年前就已经注定,她送他一件冬衣,于是辗转多年后他寻她,以天下相赠。只是可惜,最后他们彼此都没能道出那句喜欢,也许爱而不得的故事更令人唏嘘。

她无缘窥见他掌心那枝梅花,悄然坠入雪地,亦无缘窥得他瞳中瞬息黯淡的眸光。

楔子

“或许,你应该听一听我的故事。”她绾了高髻,双手交叠而坐,绛色宫裙旖旎垂下,用金线绣成的大朵牡丹恣意绽开在这抹秾丽的颜色上。

掌管江山二十八载,她已不再年轻,眼角生出细纹,鬓边有了华发。

舒和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便笑:“自打两心知制成后,我无事可做,能听陛下为我讲一阙故事,是我的荣幸,陛下请讲吧。”

舒和是位蛊师,此次赶来楚灵国,乃是受楚灵国女帝相邀,为她带来一种名唤两心知的灵虫。

两心知能让雇主见到心中所想所念之人,以酒送服,不出半个时辰即可起效,从前这种灵虫多是兜售给思慕情郎但又无法相见的闺中小姐,却没想到,楚灵国的女帝也会向她求两心知。

画舫靠岸,岸边杨柳枝上的雀儿叽叽喳喳闹了起来,女帝抬手抚过鬓边几许白发。

“说来舒姑娘也许不会相信。”她顿了顿,微微笑着,眉间是清清浅浅的温柔神色,“遇见他之前,我一直在凉州城里给人看赌坊。”

1.

魏玉此人,除了皮囊生得好看些,别无长处。

他祖上三代干的都是屠户的营生,说来也巧,魏玉偏偏从幼时起就见不得血。十岁那年,魏老爹兴致勃勃地教他杀猪,一刀子扎进去,猪还没嚎,魏玉就撒开手吓昏过去了。

至此魏老爹彻底断绝了让他继承祖业的念头,送他去城西的私塾念书。六年下来,家中积蓄散尽,与他同窗的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魏玉的考取功名之路依旧望不到头。

魏玉十六岁时,魏老爹染上痼疾,临去前将他唤到床前,叹息道:“我儿看面相是个有福分的人,只盼你能平安顺遂度过此生。”魏玉哭了半宿,待心绪稍稍平复,方抹干泪水操办丧事。

魏老爹生前为人和善,前来吊唁的宾客不计其数,风风光光一场丧事办下来,魏玉的钱袋里只剩十来个铜板。

正巧城东同福赌坊在招伙计,相熟的人问魏玉去不去,魏玉想了想,便同意了。他个子娇小,面相生得俊,遭人戏谑是常有的事,遇到不三不四的赌徒,也有上来就动手动脚的。魏玉无奈得很,可这年头朝廷腐败无能,平头百姓日子艰难,谋份差事不容易,他一咬牙就忍过去了。

遇到夏轻侯那日,凉州城下着大雨,嘈嘈切切的雨声里,魏玉正身处窘境–有客人连赢十来把,财大气粗向众人撒钱。魏玉忙捡了几块银锭,身后骤然有一人贴了上来:“数你捡的最多,有没有兴趣跟爷玩几把?”

魏玉赔笑:“九爷,小的不会玩这些。”

赖九不依不饶,周围人登时起哄,兴许是得了鼓舞,搭在魏玉腰上的那条手臂愈加不老实起来。

“何必跟一个小伙计过意不去。”一道清亮的声音越过人群而来。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抱剑站在赌桌前,穿着件青衫,自成风流。

他点了点揽着魏玉的赖九:“放开他,我陪你玩。”

两人比的是摇骰子,赖九连输三十局,面上挂不住,挽起袖子眼看便要闹事。魏玉见状上前劝阻:“九爷……”

话还未说完,那男子将他扯到身后,他把佩剑重重往桌上一压,唇边依旧噙着笑:“要么带着你输的钱赶紧滚,要么留在这儿耍泼,我倒是不介意断你一只手。”

赖九捧回输出去的钱,骂骂咧咧出了赌坊。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赌坊重又热闹起来。

魏玉收拾了赌桌,悄悄凑过去问他:“还不知先生的名讳,望能告诉。”

他拾起佩剑,低声道出三个字:“夏轻侯。”

话落,他转身出了门,撑伞远去,那道青色身影渐渐与迷离的天地融为一色。

2.

夏轻侯从此成了赌坊的常客。

念着他上次出手相助,魏玉对他格外照顾一些。他手气又好,赢钱是常有的事,出手也阔绰大方,每回过来都要给魏玉捎一些东西。

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有些不清不楚起来。

赌坊是个传播流言蜚语的地儿,不出半月,整个凉州城都知道城东魏老头家不争气的小儿子和男子厮混在了一处。

魏玉听说这回事,却是从夏轻侯的口中。好不容易咽下最后一口馄饨,魏玉悲愤地望着夏轻侯:“夏兄,我看起来有那么不正经吗?”

夏轻侯摇头,认真地答:“魏兄不过是年纪小了些,个子比寻常男子矮了些,相貌清俊了些,那些人怎么可以由此推断魏兄你是断袖呢?”

魏玉:“……”

好在魏玉素来没脸没皮惯了,甚少在意外人的闲言碎语,他依旧坚定地跟在夏轻侯身后,一来是怕赖九寻他滋事,二来是为了抱紧这株摇钱树。

夏轻侯在城东赁了间房子住下,与魏玉的住处相隔不远。

凉州地处楚灵国北面,地界不大,既不出产​​‎‍美­‌​‌人‍­​‌也没有土特产,穷乡僻壤的。据夏轻侯说,他此次是来凉州找人的。

至于要找何人,他既未细说,魏玉便没有问。

楚灵国陷入动荡是在宣宁七年秋初,定国公病殁,小皇帝镇不住那帮宗亲,京城局势紧张,此时竟传出消息,北边的靖安侯反了。

靖安侯打着拥立前朝帝姬的名号起兵,天下哗然。

先帝驾崩时,膝下只有一位小帝姬,定国公犯上谋逆,逼死皇后与帝姬,改立新帝,此后掌权七年。

从夏轻侯口中听来这些旧事,魏玉颇觉无趣,单手支腮昏昏欲睡:“可是夏兄,这与你我又有何干系呢?”

彼时夏轻侯正用擦拭他的那柄剑,闻言,他停了动作,看向魏玉:“难道你不好奇那位死而复生的帝姬吗?”

魏玉抬袖擦去哈喇子,这才说:“我好奇的事多得去了,我常常好奇老天爷究竟什么时候才肯让我撞大运富起来,我还好奇城东的馄饨铺用的是什么秘方。可帝王家的事,我真没几分兴趣。”

夏轻侯笑了笑,重又擦起手中剑。

自打靖安侯起兵,附近郡县的百姓一涌进凉州避难,城里常有盗窃之事发生。魏玉是个胆小的人,每晚入睡前都在枕下放一把杀猪刀。

撞上祸事这夜并没有什么征兆,他嗅到烧焦味醒来,几间屋子已烧着大半。魏玉拔出杀猪刀往外冲,院子里埋伏着十来个黑衣人,明晃晃的刀剑砍了上来,魏玉试图用杀猪刀去挡,他虎口一麻,刀脱手而去,人也跌坐在了地上。

院门忽然打开,火光里依稀有一人抱剑立在门口,正是夏轻侯无疑。

一见到他,魏玉涕泪俱下:“夏兄,江湖救急啊,这群小王八想宰了我。”

魏玉到底还是命大,让夏轻侯救了下来。

逃出城后两人藏入山林,走了大半夜山路,魏玉再没了力气:“夏兄你先走吧,莫要管我了。”夏轻侯将他背起,复又往山林深处走去:“我背你走一段。”

靠在他肩上,魏玉沉沉入睡,醒来时已是午后,日光穿过榆树叶的罅隙洋洋洒落,他不知何时靠在了夏轻侯的怀里。

魏玉忙坐直身,十分赧然。夏轻侯盯着他,不紧不慢道:“背着魏兄的时候,有一件事我很不解,一个男子的胸脯怎么会那么柔软?”

他不语,垂下眸。

几乎是在刹那,夏轻侯将他压制在地,抬手摘去他黏在脖子上的假喉结。魏玉又惊又俱,挣扎得厉害,可他不管不顾,径直扯开魏玉的衣襟,手探了进去,取出魏玉贴身佩戴的那颗琉璃珠。

日光照耀下,五色光彩依次流转,琉璃珠确是先皇后的遗物无疑。

夏轻侯怔了片刻方回过神,取出一块青铜令牌呈上,单膝跪在魏玉面前:“臣赤影卫统领夏轻侯,受靖安侯所托,接帝姬回去。”赤影卫是由先帝一手创办,先帝薨后,赤影卫亦销声匿迹,没想到却在此地出现。

魏玉拢好衣裳,兀自起身,扬起一掌掴在他的右颊:“呸,耍流氓!”

3.

魏玉其实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宫变那年她已满九岁,凤栖宫的大火映红半边天,乳母用自己的女儿替下她,带她经密道逃出宫。

她母亲死前给她一颗五色琉璃珠,叮嘱她若非变故,此生不要再回京城。

乳母是凉州人士,决意带她回北边,以便她将身份藏起来。行到半路乳母染上时疫,突然辞世,她焚了乳母的尸骨,携那坛骨灰孤身去了凉州,将乳母安葬在城郊高山上,举目望去,整座凉州城尽收眼底。

下山路上她遇上魏老爹,那时魏老爹的小儿子刚病逝,接连送走妻儿,魏老爹已有些疯疯癫癫,恰好她又是作男孩儿打扮,魏老爹牵起她的手问:“小鱼儿怎么从薄皮棺材里爬出来了?”

魏老爹把她领回去,他是个心善的人,即便后来神智清楚了些,知晓她是个女孩儿,并非自己死去的小儿子,也没有赶她走。她有了新名字,安心在凉州城住下,唯一遗憾的便是没有学来魏老爹的杀猪手艺。

听她讲完这几年的过往,夏轻侯几番思虑,还是问:“定国侯挟天子以令诸侯,施行苛政,帝姬就没有考虑过寻几位可靠的宗亲,夺回江山?”

魏玉仰起头,望向天际容容流云:“人生在世多不容易,何必再去蹚那趟浑水。况且母后和乳娘都曾叮嘱我不要轻易寻仇,她们盼我能平平安安了此一生。”

可昨夜突来的一场刺杀,昭示着她的身份已然泄露,凉州城无论如何是待不下去了,眼下,跟他去靖安侯身边竟成了最好的选择。

她脚上的水泡已处理好,夏轻侯为她穿上鞋袜,又道:“山路难走,臣背着帝姬吧。”

魏玉乖顺地伏上他的背,忽而叹气:“没办法,谁让我遇见了你呢,这趟浑水注定绕不过去了。”

“这条路兴许会很艰难,但我会一直陪你走下去的。”他喑哑着嗓音,意外地没有尊称她帝姬。

平静的心湖仿若投入一颗小石子,铮铮响了起来,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魏玉轻轻靠在他肩上,嘴角的弧度愈加深:“夏兄啊,说话可要算数。”

4.

抵达江北兵营已是初冬,靖安侯派副将前来接应,夏轻侯还有要事亟待处理,无法陪她一同入主帐。

魏玉悄悄觑了眼夏轻侯,他微微颔首,目光同样是望着她的:“靖安侯为人忠厚可靠,帝姬放心去。”

走了数步,她折回身,解下大氅为他披上:“天气寒,夏统领一路奔波劳累,当心着身子。”

之后再见,是次年初春。

靖安侯将她视作储君培养,经略策论少不了要学,平素还要和靖安侯的世子一道修习骑射。靖安侯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儿子,名唤霍栩,偏生是个病娇体弱的贵公子。

春回大地,雪消冰融,霍栩却还穿着冬日的暖和衣物,挽弓搭弦连发数箭,仍未射中那头白狐狸。见此状,魏玉低声道:“我来吧。”

她还未引弦,一支羽箭嗖地没入草丛,白狐应声而倒,两颗眼珠子让箭射穿,一身雪白毛皮未损分毫。

远处,夏轻侯放下弓,悠然牵马走来。

魏玉心下一动,对霍栩道:“我还有些事,世子先回去吧。这狐狸拿去做成披肩倒是不错,我让人拿去缝好了,再给世子送去。”

未等霍栩的回答,她兀自策马朝夏轻侯而去。

许久未见,他形容憔悴了些,一双眼倒还是目光炯炯:“帝姬怎么把世子撇下了?”魏玉跃下马背,与他并肩同行:“我把夏统领猎中的狐狸送给世子了,要他先行回去。说起来,夏统领这些日子又去了哪里?”

夏轻侯去了趟南边做说客,游说南地的晋王与靖安侯一同拥立帝女,随后又回了江北,召集赤影卫旧部。

魏玉便笑:“夏统领倒是个大忙人。”

“帝姬还适应吗?”

“靖安侯请来的夫子讲课十分细致,课业上没有什么困难。”她顿了顿,小声添了句,“只是成日待在江北兵营,无趣得很。”

夏轻侯收起笑,正色道:“靖安侯的兵马即将南下,不日将有一场恶战,帝姬切莫由着性子来。”

那一战双方死伤惨烈,江北军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取得胜利,可南边的晋王仍持观望态度,局势依然不明朗。

夏轻侯向靖安侯主动请命刺杀小皇帝,等到魏玉知晓消息,离他启程不过两个时辰。

他不知道她是怎样绕过别院的守卫跑出来的,她光着一双脚走过半个蓟州城来到他的居所,夜凉如水,她冻得瑟瑟发颤。夏轻侯打来一盆热水给她泡脚,又找了几件衣衫让她搭在身上,她的身子勉强暖和了些,抬眸看他,明灭的灯影下,竟有几分楚楚:“夏统领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他侧过头,避开她的视线,“这种事臣从前做得多得去了,帝姬不必担心。”

能做到赤影卫统领的位置,手上定是沾染过血的。

魏玉轻轻地道:“我其实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是因为夏统领曾立下重誓将毕生效忠我父皇这一脉,还是为了求得日后封妻荫子的恩宠?又或是其他原因。”

夏轻侯静默了,室内气氛仿佛凝滞。

她低头,换上轻快的语气:“夏兄,说话算数,记得早些回来。”

5.

小皇帝死了,他身中十来箭倒在御座前,被发现时尸首尚未冷却。

禁卫军布下天罗地网围剿刺客,夏轻侯身负重伤,由部下掩护逃出京城,他的情况委实谈不上好,身上几十处伤未能及时处理,回到蓟州城,伤口多已溃烂流脓。

魏玉在小庭院里站了一整宿,夏轻侯躺的那间屋子里,医官进进出出,端出一盆盆血水,她静静等着消息,白霜不知何时爬上绣鞋,濡湿鞋袜。

有人走了过来,将一件披风搭在她身上,那披风尚带温热,淡淡药香味扑鼻而来,她知晓那是霍栩。可他没有打断她的思绪,往后退了几步,于她身后不远处无言陪伴,与她一同等待最后的结果。

及至天明,医官终于禀报,夏轻侯醒了。

他躺在床上,见她进来,微勾唇角,艰难地扯出一抹笑:“臣回来践诺。”魏玉屏退了众人,亦微笑着:“差点就以为夏统领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了。”

说话间,她顾视四周,发现桌上放了一碗药,便端到床边:“我扶你起身,把药喝了。”

夏轻侯盯着她的眸子:“恐怕……不太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魏玉眄他一眼,“难不成你没穿衣裳?”

待那锦被掀开,气氛刹那静谧,下一瞬,魏玉扔了手里的碗,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从那以后,魏玉经过夏轻侯养伤的那间院子都要绕道走,就连霍栩都禁不住诧异:“夏统领好了许多,如今已能下地走动,帝姬不再去看看他吗?”

魏玉以书挡面,声音细若蚊吟:“不去了,夫子布置的课业还没写完呢。”

小皇帝死后京城大乱,朝廷军分崩离析,南地派来使者以表归顺。趁此时机,靖安侯定下用兵谋略,决意和晋王一同出兵攻夺皇城。

竟是夏轻侯先来找她,他伤势尚未痊愈就得随军出发,一刻也耽搁不得。

“臣下次再见帝姬,便是来迎帝姬回京。”他跨上马背,一身银甲熠熠生辉,眉宇间神色坚定。

魏玉抬手挡在额前,迎着刺目的日光望了望马背上的他,没由来说了一句:“你放心,那天的事,我会负责的,不信你去凉州城里问,人人都说魏家小爷最守信用。”

夏轻侯调转马头,扬鞭策马疾驰而去,可到底还是让她撞破了他眼底蓦然浮现的赧然。

这样一个无坚不摧的男人,居然也会有害臊的时候。

柔风托起落叶,卷到魏玉手心里,她伸手接住,掉头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心情莫名大好。

见魏玉回到城主府时,面上犹带笑意,霍栩心中诧然,便问她:“帝姬送过夏统领了?何事令帝姬这样开怀?”

魏玉攥紧手心里那片落叶,点了点头,笑着道:“自然是有值得高兴的事。”

6.

她这一生跌宕起伏,丝毫不逊色于话本里那些传奇。

本应是长于深宫的尊贵帝姬,阴差阳错成了凉州赌坊里籍籍无名的小伙计,之后又被父亲的旧部寻到,历经艰险重回宫城,坐上权力之巅。

人生起落,不过瞬息之间。

魏玉登基为帝这年十七岁,这样的年纪已算不上小,可朝政之事于她而言极为陌生,许多事情处理起来往往都是力不从心,她坐在御书房里愁绪万千,手中那支狼毫险些被她咬烂笔头。

堆积如小山的折子轰然倒塌,魏玉愈加烦闷,将狼毫从中折断。夏轻侯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他静静立在远处,没有惊扰她。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她抚平心绪,吩咐小黄门重新取来笔墨。

待她批阅完奏疏,日头已偏西,觑见他的衣袂,魏玉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夏统领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夏轻侯撩起袍摆向她下跪行礼:“倒没来多久,臣有一事想向陛下禀报。”

她起身向外走去,经过他身侧时,低声道:“御书房太闷了,夏统领陪孤出去走走吧。”

万千宫阙沉寂在暮色之中,脚下的这条甬道太长,仿若走不到尽头,原本沉默的他忽然出声:“政事上,帝姬若是有不懂之处,可向靖安侯请教。”

她顿足,回眸凝睇他:“说来你也许会觉得可笑,走到今日,我已不愿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可夏轻侯,唯有你是例外。”

晚风拂过长巷,檐下铁马铮铮地响。

“这儿风大,臣早些送陛下回去,免得受了凉染上风寒。”夏轻侯注视着她,与她视线交接的那瞬,那眸光里的冷厉寸寸消融,变得温柔,最后竟带了几分缱绻。

她没有着凉,反而是夏轻侯回去之后大病一场,十来日没有入宫请安。

宫里派出去的太医也没查出什么病症,只说夏统领早些年习武过度伤了根基,好好养上月余便能有起色。

魏玉命他在府邸里好生养病,眼下却又为另一件事烦忧起来–臣子们递上折子请求她早日册立皇夫,绵延子嗣。

世家公子里声望最高的是靖安侯的世子霍栩,魏玉自然知晓其中原因,霍栩性子淡然,家世品貌均在众公子之上,况且他的父亲是辅佐她登基的功臣,将这样的男子放在皇夫位置上,于她,于霍家而言,都有益处。

可她迟迟没有决断,每每朝臣们催促,她都以各色理由囫囵搪塞过去。

她悄悄在心里藏了一道影子,那是她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秘密。等到她足够强大,能够护他周全,她就不用再这样小心而又谨慎地喜欢着他,不敢让任何人发觉。

7.

一直到宣明二年,魏玉将满十九,一封封奏疏跟雪花片似的飞向案桌,皆是请求她尽早册立皇夫。

她头疼得很,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向夏轻侯诉苦,夏轻侯听完,只道:“到了陛下这个年纪还未成婚的女子着实不多见,陛下的确可以考虑考虑各位大人们的意见。”

魏玉瞪他一眼,佯装生气:“在夏统领眼中,孤难道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

被她这番话逗乐,他终于展眉:“臣不敢这样想。”

窗牖大开,寒风吹入殿,夏轻侯将手握成拳状抵在唇边,低声咳嗽起来。这两年他的身子越发地差,慢慢把赤影卫的事务挪交属下处理,似乎有了辞官隐退的意思。

魏玉心里一阵难受,轻轻道:“我会考虑的。”

之后,就出了变故。

女帝寿辰那日,宫宴上突然闯入十来位蒙面刺客,宣政殿霎时乱作一团。霍栩离魏玉最近,并步上前将她护在怀里,生生为她挡去刺客迎面刺来的一剑。

混乱中,她听到靖安侯厉声喊了一句:“栩儿!”

血汩汩流出,洇开在她的衣裙,如大朵大朵盛开的艳丽牡丹。她茫然抱着倒下的霍栩,转首见到夏轻侯的身影出现在殿中。他疾步登上丹墀,斩杀刺客,不过须臾,三支弩箭携雷霆之势破空而来,没入他的后背。

夏轻侯身形微晃,柱剑跪地:“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这场变故并未持续太久,赤影卫很快擒住内外埋伏的刺客,殿内混乱平息。

霍栩是让医官抬走的,夏轻侯却撑到了魏玉安抚群臣。她命他去偏殿歇息,又唤了太医给他瞧伤。赤影卫上前搀扶,待出了宣政殿,他终究乏力,昏死过去。

那三箭伤到心脉,夏轻侯留在府邸里休养了大半年,春去冬来,才渐渐痊愈。

帝京落了一场大雪,雪停住时已是次日黄昏,小黄门登门送来旨意,魏玉命他入宫陪同赏雪。

宫城西南角有片梅苑,红梅开得正好,映着雪色,如一抹抹胭脂。

魏玉折下一枝梅,置于手心把玩:“我幼时最喜欢雪景,每年梅花开,父皇都会温一壶酒,携母后与我一同赏梅。宫人们都说,父皇母后恩爱甚笃,琴瑟和鸣。后来父皇病逝,母后果真亦没有独活。”

笑意凝在唇边,她回思遥远的过去:“从前我不喜这座宫城,觉得它太过森冷,可如果能有一个人陪着我,从春日杨柳依依到寒冬暮雪纷纷,这样的孤寂便可以忍下去的。”

夏轻侯微微攒眉,似有思量神色,几番斟酌,终究没有开口劝谏她。

“你瞒不住我的,我知晓你那病是怎么一回事,刺客在箭簇上抹了毒,因救治不及时,体内余毒未清,所以才会病了这样久。”她重又扬起笑,将梅花递给了他,“靖安侯已答应我,如果我和霍栩成婚的话,他就把那朵天山雪莲赠给我,太医说雪莲能彻底医好你的病,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试一试呢?”

精心隐瞒多时的秘辛就这样被她揭开,他一时怔住,闻见她说:“夏轻侯,是你成就了我的今日。”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不消说出口,他也能明白。

她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一株株梅树纵横的枝丫间,再也觅不到踪迹,就好似她从未来过。她无缘窥见他掌心那枝梅花,悄然坠入雪地,亦无缘窥得他瞳中瞬息黯淡的眸光。

8.

她大婚后,夏轻侯上奏请求卸去赤影卫统领一职,她给他寻了个轻松的官职,让他去了徽州。

此后两年里,赤影卫接连传回情报,他的身子骨果真一点一点好了起来。

再见到他是在宣宁四年,魏玉正为一件棘手的案子头疼,有言官弹劾晋王贪污受贿,重用酷吏。贪污一事她其实早有耳闻,苦于搜集不到证据,无法追查下去。

恰逢夏轻侯回京述职,听说这桩案子,自请秘密前往宁州调查此案。魏玉不允,驳回请求。

却没想到夏轻侯瞒着她,擅自启程去了晋王的封地。

魏玉截下他时,他已行到青州,一行人乔装打扮过,险些认不出模样。她看着他粘在下颔的大胡子,既觉得生气,又觉得好笑。夏轻侯忙趁机道:“臣不过是去宁州待上半个月,就当是游山玩水,很快便能回来的。”

她蹙眉,眼底有了愁意:“你倒也厉害,找来靖安侯压我。”

乌云散去,月华如水,徐徐倾泻了出来,她敛起愁容,抬眸望向他:“宁州的松子酥最有名,你回来时给我带上一匣好吗?”

他喉头滚了滚,良久才答出一个字:“好。”

那匣松子酥的确是他亲自带回来的,送到她手上时,木匣上被血浸泡成暗褚色,里头的松子酥还是温热的。

夏轻侯集齐晋王贪污的罪证不久,行踪泄露,遭到晋王府的死士追杀。他被送回来时仅剩一口气,眼看着救不活了,太医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等候迎接魏玉的诘问与怒火。

她意外地没有动怒,命所有人退了出去。

更漏声迟,回响在空寂的殿内,她抚了抚他清俊的眉眼,大抵是回光返照,他恢复了些精神,睁开一双猩红充血的眼,向她看去:“松子酥给陛下带回来了。”

她眼中有了水意,忽然明白他这次是真的活不成了。

“有个问题,一直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声音虚弱,吐字尚还清晰,“我待陛下好,是因为陛下数年前曾救过我一命……”

当年的他还只是宫苑里不起眼的小侍卫,因触怒了定国公,被罚跪梅苑。寒冬腊月,北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他跪了一整日。掌灯时分,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童入了梅苑,见到冻僵的他,忙脱下狐裘披风给他盖在身上。幸得这件披风,他活了下来,得机会入赤影卫,一路爬到统领的位置。

雪夜赠衣的恩情他记在心中多年,寻到她后,他送她以天下。

此生走错的唯有这步棋,哪曾想,她根本不稀罕这江山,只想和他在一起。

“霍栩是真心待你的……”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她凑近他的唇边去听他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怔坐半晌,而后起身出殿。

以靖安侯为首的群臣跪在石阶下,她一步步登下大理石阶,亲自扶起年逾半百的靖安侯:“从今往后,朕所能仰仗的肱骨之臣,只有侯爷了。”

寒风吹开她的狐裘披风,凉意灌了进来,她瑟缩着身子,面上分明是笑着的。

只是谁也没有看见她深埋眼底的哀戚。

9.

魏玉此生只纳了一位皇夫,他们育有两子一女。

宣明十年,皇夫霍栩病逝,霍家恩宠从此消弭,靖安侯因触怒女帝,被褫夺爵位逐出朝堂,流放北疆。世人都道女帝手腕狠辣,却不知当初将夏轻侯行踪泄露给晋王的,正是靖安侯。甚至在更早之前,那拨在寿宴行刺的刺客也是他买通的。

至于这些事,他生前从未跟她提过分毫,她疑心他的死因,让赤影卫逐一去查,最后才查到是靖安侯所为。

魏玉一壁忙于国事,一壁亲自抚育子女,年月一久,夏轻侯这三个字成了宫中的禁忌,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到这个名字,她唯一可以寻觅到的踪迹,是那册史书关于他的记载,他一生经历不过寥寥数笔,赤影卫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无数个长夜,她抚过那行字,悄声告诉他,她过得很好,坐于高位上,掌管万里河山,楚灵国万千将士向她宣誓效忠,世间已无人再能伤她一分一毫。

只是偶尔,还是会想起凉州城的那段岁月。

尘世白驹过隙,一晃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后,她写下传位诏书,寻到蛊师舒和,向她求灵虫两心知。

她终于再见到他,隔着这么久远的时光,她已不再是绿鬓朱颜的少女,他却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着青衫,佩长剑,眉目里带着温润的笑意。

“其实你不必感到愧疚,有一句话,我也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她微笑着向他走去,“在凉州城中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

这条路太长,我早已忘却岁月最初的模样,可直至此刻,我仍感激在上苍,让我在时光尽头再度遇见你。

幻境散去,她垂下头,眼角划过一滴泪。

尘封了二十八年的悲伤,思念,与爱慕,一夕消散。

编辑/叉叉 文/归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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