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发小离婚了。
一群人在夜里撸串,他坐我对面,穿着不合身的衬衫,顶着大肚,潦倒又笨重,不仔细看,真看不出他是个五官精致、瘦下来应该很英俊的人。
我记得他小时候是班里最受欢迎的小机灵。
他妈妈把他管得很严很好,常年年级前一百名,光荣榜上的清华北大之星,乒乓球全市拿奖,拉得一手好小提琴,又乖又好看。我因为妈妈和他妈妈是同学,经常被女生套近乎,打听他的童年私事。
我告诉她们,搞定他不难,背会《名侦探柯南》就够了。
他是《名侦探柯南》的狂热粉丝,海报贴满卧室,熟读一切推理文学,对小提琴也由恨转爱。八年级开化学课,他兴奋得手舞足蹈,整天想象自己是福尔摩斯,报刊亭里的《推理》杂志一本不落。
问他理想,他精准明确地答道:“苏州大学,犯罪心理学系,因为苏州大学有全国最好的心理学专业。”在除了考试、自习、传闲话,众人屁都不懂的小城高中里,我对他十分佩服和看好。
前几日看《他来了,请闭眼》,霍建华360度无死角,我还是出戏,大脑总自动把薄靳言的形象和发小联系在一起。
我对发小的最的印象是,他上了苏州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后,他妈妈把第一志愿改成了上海的金融院校,说他不懂事,坚持称“上海金融院校+朋友帮安排工作”这“套黄金组合拳”之美好和珍贵,他将来步入社会后自然会领悟。他不高兴,在谢师宴上闹别扭,被妈妈拉到角落说了一顿之后,红着眼睛一桌桌敬酒,很乖很好看。
再见面时是他大学毕业第二年,刚刚考上家乡公务员,准备离开上海。
聊起“黄金组合拳”,他说:“我还没毕业,那位叔叔先出了经济问题,几十年的积蓄、人脉一锅端,家破人蹲牢房。我妈深受震动,外面的世界太险恶,她鞭长莫及,我有学坏风险,让我还是回襄阳考个公务员,平平安安最好。”
他也争气,指哪打哪,打哪中哪。回家乡没两年,适婚年龄过了,家里连忙张罗相亲,恋爱买房结婚,一年之中一气呵成,只是没想到第二年就闹起离婚。他的守护神老妈迅速降临,调和矛盾:“过日子嘛,年轻气盛谁没个小打小闹的?忍忍就好,你看我跟你爸……”
他乖了27年,到这一刻终于自我意识觉醒,顶撞妈妈的管制,闹得不可开交。
事后他感叹:“可惜我醒悟得太晚。活到这个年纪,最该自己做决定的事都被爸妈决定了。父母顶着为我好的帽子,把自己的过时思想强加在我身上,我自己想活成的模样,始终没有机会争取。人生原本无限风景,就这么提前葬送在了中国式父母手中。”
我记得他儿时那副煞羡街坊邻居的乖巧样子、那充满梦想眼里有光的样子,对比这十年之后的模样,既心疼又惋惜,很想为他去教训教训他的专制妈妈。最近网上不是流行着一句话吗--不是所有父母都知道怎么为人父母。
仔细想一下,又不能自圆其说了,他并不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遭遇过类似麻烦的人。
2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网友,L。
高三时,L在杂志上看到我写参加武大自主招生,博客私信我:我也去了,可惜没有遇到你。现在高考结束,我被录进了政治系,想知道你的去向,交个朋友。
我没通过自主招生,加上基础差,高考早已不做指望,正独自窝在北京新东方附近的地下室里,掏稿费作学费,狂学英语,期望靠美国高考重生。我前途未卜,一无所有,不好意思回复这私信。
一年后,我在圣诞假的间隙想起L,打字道:恭喜你。我在西雅图读书,有机会过来玩。
L回得很快:真巧,我在芝加哥,不远,明天怎么样?
原来,L说的被录进政治系,是高考失利后的调剂结果。她梦想学经济,所以,进校第一件事就是查询转系要求。
她以学好本专业功课为起点,把严苛的转系要求各个击破,积极和学校沟通,确保自己最迟在大二之前转系。
这条路走到一半时,L意识到学校在有意搪塞自己,于是去论坛求助,帮助没找到,却意外发现美国大学收外国转校生,有重新选择专业的机会,门槛是学生成绩、个人履历、学校背景和托福成绩等,和校内转系要求大同小异。L当即把考托福列入计划,查询美国大学,两条腿走路。
大一结束,武大以“每个人都想转系就转系,学校还不乱套了”为由拒绝L时,她手里已经握了好几份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想到对自己选专业连说话权都没有的发小,由衷赞美:有开明的父母真好。
可是L说,她父母对她转学想法的意见是“去脚踏实地做该做的事”和“别瞎想”。这不怪他们,她自己站上武大这台阶才看到这层可能性,父母不了解所以不支持,很正常。
L带着3.9的GPA和奖学金转学普度大学。在普度学经济时,她发现美国专业不设限,尝试了几门机械工程,觉得不错,便一并一修到底。
双学位毕业后,L要去华盛顿特区“直博”(本科毕业后直接读博士),我问她,转学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是学到了梦想的专业吗?”
“你不提我都忘记这一茬了。”
她已经学会化妖精妆、穿高跟鞋,花枝乱颤地笑:“我生长在文理分科的国家,19岁还在围绕‘我是文科生’的枷锁规划人生,20岁已经摇身变成工科生,可见,许多当时认为的不可能,不过是视野限制造成的无知。我大一时天天在论坛读大神经验贴,原来,心里怀着小目标,做好眼下的事,以此为砝码向前走,自然别有洞天,人也自成大神。”
我看着这个22岁的丹凤眼姑娘,因为如此相信自己的无限潜力和世界的无限可能,谈起人生来眼里带光。我很感慨,四年前,她不过是个不肯接受高考失利的现实,在还算可以的情况下每天变着法子拼命跟自己拧巴,脑子里只想也只懂得想转专业的人。
L和发小同龄,此刻在北京一家外企做金融模型,同事都是三四十岁的留洋博士。我问她:“奋斗了这么大一圈,人生终于happy ending了?”她纠正我:“是happy beginning!这里平台好、牛人多,在这里工作是上好的学习机会。我先积累着,等新想法成熟了,这些都是追寻的本钱。”
哦,她和L,中学成绩应该差不多。
他们还同样不满现状、抱怨生活,只是,一个除了把症结归咎给父母别无所为,而另一个积极探索各种可能性,争取改变。他们就这样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度过每一天。
九年之后,她过着他后悔没去争取的生活。
3
在前行路上,我渐渐遇到许多L式的人,他们有显著的共同点。
初识李同学时,他的名字耳熟,可我明明不认识MIT的本科生。
后来我想起来了,我在报纸上看过他的名字。
李同学是2010年的北京理科高考状元。状元年年有,他格外引人注目,因为他斩获状元那年,还收到了十所美国大学的拒信。
媒体和网友掀起一阵高潮:填鸭式教育下的中国状元,在国际上丝毫得不到认可,高分低能,何去何从?李同学接受了一次采访,分析出十个被拒原因,从此从公众视野销声匿迹。
他还是很认真地读书,读电子工程,清华和港大的合作项目,大一在清华,大二赴港大当交换生。港大盛行赴美交换,他动了心思,但港大和他挚爱的MIT没有合作项目。
李同学决定自行申请。他查资料,给MIT交流中心和崇拜的教授写邮件,辗转联络到录取办公室,对方了解完情况后,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转学过来呢?”
不知道当初激情澎湃地贬斥低能状元和中国教育系统的人怎么样了。李同学经过一番了解和申请后,在大三做了MIT转校生,获得了传说中的Blind Admission(不考虑学生经济状况的录取,学校负责贴补学费),加入兄弟会,去非洲劳动,还申请了剑桥大学的交换项目,在英国度过大四。还没毕业,他就被亚马孙总部的无人机项目组录取,托我打听西雅图租房事宜。
李同学是个温和的人,爱做不爱说,更别提激情宣扬成功学。我为写这篇文章,逼他总结逆袭方法论,他抓耳挠腮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说:“我没有不忘初心、处心积虑两年非MIT不可,我以前根本不知道MIT能转学过去。我就是在老老实实地学功课而已,没做什么奇妙的事情。”
“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你的人生一直保持着前进势头,没倒退过,完全不似世人口中‘多年之后状元们会发现,那一次获得状元是他们一生的制高点’。能做到这样,总有原因吧?比如,你想做MIT交换生,但你发现学校没有给你这个选项,为什么不就此作罢?”
“世界那么大,再好的学校也只是沧海中的一粟,不可能满足人所有的需求。网络那么发达,我有手有脚又识字,自己搜索和打听一下,不难啊。”
原来,对生活不满这件事,在他脑子里会自动转化成一个问题--我该做什么解决不满呢?平台不行,是受平台自身的限制,但人是活的,可以跳出去,自由寻求其他可能性。人有不满才有需求,不怪罪他人,不停止脚步,只想办法解决需求。对李同学而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思维方式。
我说:“你发现没有,发生在你身上的糟糕事,最后都能变成好事。快告诉我,你命好的秘诀是什么?”
他还是不擅标榜自己,答不上来,但我已然看到了答案:他会下意识地把一切悲惨遭遇和失败,进行势能转化,不幸、不满对他而言,是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他努力的方向,是能充实生活的好事,是传说中的正能量。
如此一来,任何事件的结果,好了使他前进,坏了助他成长,怎么着都无法摧毁他。
我忽然意识到,人都不是因为某一件事的差劲结果而命运急转直下的,他们是在备受打击后,自我放弃,无所作为,蹉跎了接下来的日子。经年累月之后,他们回看不幸的人生,慨叹“是那件事毁了我啊”,其实,下坡路,明明是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走的。
文/另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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