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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河鲤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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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京都大雪,连绵三日。

下朝归来时,路面又新雪覆旧雪,掩埋了前路。苏府的轿夫只得更加小心翼翼地抬着轿子,缓缓行走在大雪里。

众人正脚步匆忙时,路边的一家酒馆丢出了一件“东西”,不提防间,轿夫被绊了一个趔趄。轿子不稳,一下子便落在了雪里。

仆从吓得半死,连忙凑到轿旁低问道:“公子安否?”

轿帘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了一条小缝,里面的人咳了两声,答道:“无妨。”尔后,一双眼睛透过那条小缝露了出来。

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黑色眼眸,此刻正盯着路中央的那团“东西”。

早有仆从冲上前去大骂起来,骂了好几声也不见反应,便又跟着踢了两脚。那团灰布“东西”总算展开了四肢,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

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那轿中人一双冷清的眼穿过重重白雪看过去。半晌后,他才低声吩咐了仆从几句。随后,轿子重新启程。

那小女孩呆呆地看着轿子自面前走过,风吹帘动,却只露出一方清隽且苍白的下颌。下一瞬间,那得了命令的仆从走过来,牵着小女孩进了酒馆,为她叫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

公子河是谁?

这句话若是问这景国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会遭到嘲笑。要知道,整个景国除了君王便是这公子河的权势最大。这年轻的大司马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却成为了景国朝中的中流砥柱。当年他更在他国侵犯之时,一言杀退千军。如今,这景国再无人敢直呼他的名讳。人们提到他时,总会谦卑恭敬地唤一声:公子河。

那空影族的女孩抬头看着面前的人,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孱弱的人竟有那么大的本事。然而,还未待她多想,公子河便抬头看了过来。

是一双这世间最无情、最冰冷的眼。

“你不会说话,做我的近侍最好。”

公子河瞧着站在房中的人,苍白的脸透着病态的青色。他打量着她,突然道:“空影族如今已大半没落,再也没有空影人能够于天空中自由行走。你是风之子,可如今却只能在街头乞讨、任人打骂。”

公子河扶起书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紧盯着那女孩,静静道:“记住,若非今日碰见我,你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是我救了你的命,所以,你可愿跟随我?”

女孩银白的双眼随着他淡漠的话语渐渐亮了起来。

公子河挑起削薄的唇角,淡淡一笑。随即,他转目望向窗外,半晌才道:“我是苏河,是一条河流。而你,我便为你取名小鲤。你记住,鲤鱼的世界便是河流,你的全世界便是我。你要忠于我,要不离不弃地追随我。你可愿意?”

他的话,就好像是打开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似乎只有跟随着他,她才不会迷失方向。

小鲤像是起誓那般郑重点头。

从那以后,不论公子河走到哪里,身旁总跟着一个素衣的小丫头。那丫头身子单薄,脚踝处一抹银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冷的光彩。那是空影族奴隶才有的标志。可如今,她却成了整个景国最有权势之人的近侍。

夜已深,公子河却仍在批阅公文。小鲤侍奉在他左右,瞧着他眼下的青色越来越深。

外界皆传,公子河之所以如此羸弱,乃是因为上苍不愿赐予他健康。不知为何,公子河总是常年做噩梦,时间久了身体便虚了。

窗外已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小鲤抬头,只见公子河双眼通红,满是疲惫,可他仍睁着眼,不敢入睡。房外已有仆人候着,就怕公子河睡去后,会有什么不测。

公子河已忍到极限,终于忍不住瘫倒在书案前,闭上了双眼。

公子河的梦里到底有着怎样可怕的场景谁也不知道,只是他声嘶力竭的尖声惊叫仍能让人感受到那最绝望的恐惧。小鲤眼见公子河蜷缩着身体,不停地抽搐着。若非将木塞塞入他口中,怕是他早就咬断了舌根。

众人都道公子河乃是个不世出的人杰,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孤傲周全的模样。然而,他们又怎知,此刻的公子河有多狼狈。

许是被公子河的痛苦感染,小鲤银色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痛色。她跪在床榻边,伸手抓住了公子河痉挛的手。似乎抓到一块浮木那般,沉溺在噩梦里的公子河迅速地找到了小鲤的手,然后紧紧地握在掌中。

他的力气大得似乎要粉碎了那一节纤细的手腕。

夜还很长,公子河的噩梦也还很长。

第二日,小鲤陪着公子河在湖边的亭子里读书。她盯着那湖内的锦鲤发呆,正出神,却冷不防被一阵爽朗的笑声给拉扯回来。

苏府内人人都循规蹈矩,鲜少有人会笑得如此肆无忌惮。小鲤心中好奇,连忙极目远眺,企图看清楚来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一袭红衣,腰间却配着一把长剑。她一路走来,不停地与身后的婢女说着什么,眉目艳丽的脸上满是爽朗的笑,整个人看上去活力无限。

就连公子河也被这笑声引得放下书卷,看了过去。

那女子看见了亭子里的读书人,眼神一亮,接着便冲了进来。

“见过大哥!”那女子行了一礼,抬起头对着公子河又是一笑。

公子河的声音无波无澜:“你是去找苏业的?”

女子点了点头,说道:“苏业说他又得了一件新奇的玩意儿,我便来瞧瞧。”女子说着看向一旁立着的小鲤,不禁疑惑道,“大哥何时用上女近侍了?”

公子河随着她的目光亦看向小鲤。她垂首立在彼处,安安静静地。他读书读到入迷,几乎都忘了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那女子瞧着阳光投洒在小鲤的身上,“咦”了一声又道:“大哥,她没有影子……难不成,是空影人?”

公子河点了点头,却不愿再与她多说一句,便道:“你去找苏业吧,若迟了,他又该着急。”

女子这才离去。

小鲤心中还在想着方才的女子,却听见公子河道:“刚才那位是慕老将军的千金慕婉。她自幼便被当做男孩子抚养,所以也就没了女孩子们的规矩。”

小鲤没料到公子河会同她说这些,微微有些诧异,随后又听他道:“她是苏业的未婚妻,不日就要成亲。”

说完这些,一切又归于沉默。小鲤抬头,只见公子河握着一卷书怔怔地盯着湖面。

回房之时,公子河突然道:“以后晚上,你不必再陪我。”

小鲤扶着他,听他道:“我被噩梦困住,总会做出一些伤人的事。”说到这里,公子河垂首看着自己臂间的那双手——纤细的手腕青紫,显然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会弄出这样的伤痕来。

小鲤却毫不在意,仍扶着他慢慢走过扶疏花架。公子河苍白的脸被夕阳映照,透出些微的血色。身旁的空影族少女极其单薄,不知为何,公子河却始终觉得,这样一个沉默的少女身体里藏着巨大的力量。

小径的另一头传来熟悉的笑声,同时还夹杂着男人喝彩声。花园里不知被谁吊了一架秋千,那身着红衣、腰佩长剑的女子此时正站在秋千上奋力地荡漾着,似一只飞鸟,又似一片红霞,几欲冲向云霄。

这是方才见过的慕家千金,她立在秋千之上笑得极其张扬,旁边有人在为她鼓劲。公子河停下脚步,望着那一对­‎­​‍男‎‍‌​­女‍‌。小鲤是认得那个男人的,他正是公子河的弟弟苏业。

小鲤在苏府内时常见到这位二爷,他终日同一帮京都纨绔在一处斗鸡走狗,庸庸碌碌。公子河对他甚为严厉,也大约如此,苏业在他面前才会格外谨慎规矩。

有丫鬟看见了公子河,她连忙扯了扯苏业的衣袖。

“啊,大哥!”苏业见了公子河,收敛了眉目间的放旷,连忙敛襟行了一礼。

秋千上的慕婉也停住,跳下来朝公子河笑道:“大哥,你也来看我荡秋千啊!”

公子河微微颔首,眉目间仍是一片冰冷。

苏业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却再也不敢像方才那般肆意喊叫。没了旁人的喝彩,慕婉也失了兴趣,恹恹地站在秋千旁,任风吹乱她的发梢。

回去的路上,公子河一直蹙紧双眉。花园里的风很暖,依稀能够听见远处再度响起的笑声。忽地,公子河用力地咳嗽起来。他弓起背,咳得撕心裂肺。小鲤紧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要松手去寻人过来,却被公子河反手拽住。

他拖着她的手走了几步,寻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咳了好一阵,他才慢慢平复,一张苍白的脸泛着青色,双唇上更是透着血丝。小鲤冲他打着手势,要去请大夫,公子河却抓紧了她的手,冲她摇头:“不必……喀……不必去找大夫……”

小鲤只得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帮他理顺气息,耳边却又听他道:“小鲤,只因你不会说话,我才会同你说这些。你听完,便忘了罢!”

小鲤正疑惑,却见他血丝遍布的双眼里慢慢泛起一种沉寂的光。那光就好像是一豆烛火被风吹灭时的残影,认命、绝望。

“我不能大笑、不能奔跑,更不能似我那个弟弟一般陪着自己的爱人做一些开心的事。我活了二十多年,却夜夜被噩梦缠身,不得安宁。即使略有才华,得些虚名,可我却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他淡漠地说着,眼里仍是一片死寂。

小鲤想要伸手抚上他的肩膀,给他力量,却终究害怕逾矩,只得咬牙、握拳站在他的身侧,静静地看着他。

公子河却笑了,他削薄的唇角向上勾起,露出满含嘲讽的笑。

“小鲤,你可知当年慕婉要嫁的人是我。”他陡然抬起头看着她,唇角的笑容越发的深了,“她的丈夫,本该是我。”

小鲤不知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钝钝的、酸酸的,还有些疼。

“我自幼身体羸弱,大夫都说我活不过十五岁。当年我父亲与慕老将军指腹为婚,将慕婉指给我。只是慕老将军见我活不长,过了几年便将慕婉改指给了弟弟。”他眼里蒙上一丝雾气,在外人面前始终强大而孤傲的公子河,此时却是如此的脆弱。

小鲤终于忍不住,伸手按住他的肩。

他一声叹息:“我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将公子河送回书房,再度路过花园时,小鲤见到那慕婉与苏业仍在秋千旁。

慕婉站在秋千上,垂首望着苏业道:“你莫要放在心里,他一贯都是这样的。”

苏业却冷哼一声,道:“他摆出那样一副死人脸做什么?我好歹是他弟弟,从不见他有一副好脸色。哼!不就是在这景国里有些势力罢了,当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慕婉听罢,语气柔软地劝道:“他是你大哥……”

“啐!是我大哥又怎样!我真恨他是我大哥!”苏业说到此处,显然有些激动,又昂首冲秋千上的慕婉道,“我总是被笼罩在他的光环下,旁人提起我也总是说‘那是公子河的弟弟’,真是叫人厌烦!”

“你莫要厌烦,旁人许是嫉妒你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哥哥才这样说的。”

“嫉妒?若他们真的摊上这么一个兄长,自然知道其中的痛苦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总是要求我必须似他那般……嗨,若真成了他那般,我倒宁愿没有这样一个哥哥。其实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残废罢了。”

小鲤听到此处,心中的怒火烧到极点,身体已先于思维朝着苏业冲了过去。她将苏业撞得往后踉跄了几步,自己也因收不住力而扑倒在地。

“哪里来的杂碎!”反应过来的苏业一脚便踹上了小鲤的肩头。待看清来人,他的眼里已多了一丝鄙夷:“我道是谁,原来是我大哥身边的一条狗!”

小鲤恶狠狠地看着苏业,咬牙切齿,银色的眼眸里透着十足的恨意。

苏业笑得极其开心:“瞧你这样子,像要杀了我似的!”

小鲤涨红了脸,手忙脚乱的表达,张口奋力地想要说什么,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是一片粗哑难听的“啊啊”声。苏业笑得更欢了,就连站在秋千上的慕婉也笑了起来。

“好了,苏业,你何必同一个空影族的哑巴计较……”

慕婉话音还未落,苏业就反手抽出袖里的折扇向小鲤的脸颊抽打过去。

待小鲤反应过来时,脸上已是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苏业还想举手抽打,却被慕婉挡住。她从秋千上跳下来,垂首望着地上的小鲤,明艳的脸上满是笑意:“她如今可是大哥身边的红人,你这样欺负她,若是被她告上一状,也有你受的了。”

苏业听她这么一说,脸色白了白,随后咬牙道:“哼,凭她一个空影族人,大哥还能将我怎么样?!”

慕婉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什么。她俯下身望着小鲤那一双银色的眼睛,许久,唇角的笑意渐深。

小鲤冷着脸看着她,直到她直起身,拉着苏业离去。

回到书房,公子河仍在批着公文。知道是她进来了,便头也不抬地开口道:“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长时间。”

没有听到她动作,公子河抬头,这才见到了红肿着脸的小鲤,蹙紧眉问道:“怎么回事?是谁打的你?”

语调是一贯的冰冷。

小鲤银色的眼里一片淡漠,只静静地立在彼处,并不接受他瞧过来的目光。

公子河也未再多问,只喊了仆从进来,带着小鲤下去处理伤口。

眼前公函里的字密密麻麻,扰得人格外烦躁。公子河抛了笔,唤人进来吩咐了几声,便捧着一盏茶,靠在西窗等着。

不过一会儿,苏业便来了。

看到大哥的脸色已是不好,他只得做出谦卑的姿态垂首默默走近。

公子河一语不发,捧着茶冷冷地看着他。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苏业再也受不了他拷问的目光,便抬头硬着脖子道:“是那空影族的小贱人冲撞我在先!”

公子河目光森冷,苍白的下颌更是紧绷着一股怒意。他放下茶盏,开口道:“我且问问你,你口中那空影族的小贱人说的是谁!”

苏业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怯懦地向后退了一步,再也不敢开口说些什么。

“小鲤是我的近侍,即使要罚,也轮不到你来动手。自小我便教你要以仁为本,宽待下人。且不论小鲤是我的近侍,就算是一般的仆人,你也不该如此待她!”

公子河语气严厉:“你自幼读遍圣贤之书,那书中的道理全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听得见苏业粗重的呼吸声。他握紧了双拳,似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公子河道:“你今年也已弱冠,我不便再多说什么,你下去吧。”

苏业躬身退下,到了书房门口才挺直了背脊走了出去。他走了没有多远,回首仍看见公子河倚靠在窗下的侧影。

恨意陡生,他狠狠地啐了一声,才甩袖离去。

四月初四,乃是苏业与慕婉成亲之日,苏府内的仆人都跟着苏业去新宅帮忙,府上只余下公子河同小鲤二人。

公子河坐在湖边的亭子里,手握着一卷书却呆呆地望着湖面。那里波光粼粼,锦鲤三五成群地啄着湖面的落花。小鲤立在一旁很久,也看着公子河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

直到日头开始偏西,才听得公子河道:“新宅那边怕是已拜过天地了。”

小鲤盯着公子河那被湖光映照的脸,微微蹙眉。

公子河又道:“我没有去参加胞弟的婚礼,怕是旁人又要非议。只是我去了,苏业又会不开心。”

小鲤眼见着公子河微微眯起眼,他一旦想要隐藏自己的情绪就会有这样一个小动作。

“父亲在世之时,常叫我多多照顾这个弟弟。只是如今,一切都偏离了我原本的打算。苏业与我越来越疏远。”他的双眼陡然睁大,转目望着小鲤,唇角已含了一丝笑,“小鲤,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小鲤望了他片刻,上前伸手按住了他的肩。

自花园那次后,每当她想要给他安慰时,便会伸手按住他的肩。他也并不觉得她逾矩,只在她那只单薄的手掌下再度望向湖面。

“你可曾感受过,一个你怀着莫大期望塑造的人却快要反过来与你对抗的感觉?”公子河盯着湖面,低声喃喃,不像是在说给小鲤听,而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快了,我早该料到有这样一天。”

那一天,到底是什么样,恐怕也只有公子河一人知晓。

只是那晚,空空荡荡的苏府内,公子河再度被噩梦困住。这一回,只有小鲤在他身边,也只有她才看清他是如何痛苦。

新人成亲第二日,照例要回门拜访族亲。苏业便依礼携慕婉一起回来拜见公子河。

花园内,小鲤碰见了本该在书房的慕婉。她将一柄长剑横在小鲤的颈项,眼里满满都是鄙薄之意。

小鲤并不害怕,只抬起银色的眼眸望着那红衣女子,面上神色是与公子河几无差别的冷漠。

慕婉见她如此,心中恨意更深,手中的剑也不禁往她颈间又送了一分,剑刃陡然染了一丝红色。

“你一个卑贱的空影族人,怎敢赖在大哥身边这么长时间!”慕婉声色俱厉,明艳的脸上是一片怒色,“二十多年来大哥身边从未出现过什么女人,定是你这空影族的小贱人使了什么族内的秘法,让大哥鬼迷了心窍,安排你做他的近侍!”

小鲤听她口中全是妒意,心中觉得奇怪。看她这样,分明还是在乎公子河的,那么当年他父亲悔婚,她怎么又顺从了呢?

慕婉咬牙切齿,怒道:“我如今已是木已成舟,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让你得逞!”

她莫名的丢下这一句,抽回剑,转身离去。

小鲤摸上颈项,看了看自己一手的血,随后转目望着那红衣女子消失在花园深处的背影,不禁叹息一声。

这慕婉,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业夫妇离去之后,公子河便一直在书房外的那棵桃树下看书。

满头的黑发被束成了文士髻,桃花落在他的身上,他也浑然不觉。听见响动,他猛然抬起头。炫目的阳光之中,那一刹那,他的眉目并非凌厉,而是如桃花般雅艳至极。

“怎么又受伤了?”看到小鲤颈项间的包扎,公子河微微蹙眉,只是转瞬之间面上便恢复成了一片冷色。

小鲤并未回答,只走过来坐在他脚边的矮几前为他煮一壶香茶。

空影族人本就性情淡泊,跟在公子河身边这么些年,她也沾染上了他身上的冷意。如今任谁提起公子河,总要加一句“若你见到那人身边总跟着一个眉目冷淡的空影人,那么定是公子河无疑”这样的话。

小鲤还在想方才那件事,冷不丁却听到公子河在唤她的名字。这一声并非寻常时候那冷淡低沉的嗓音,似乎是带了感情的。

小鲤就这样微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却看到了公子河一双红彤彤的眼。常年的少眠让他的眼里总是布满血丝,可是这一刻,小鲤却发现公子河有一双如同黑曜石一般漆黑而明亮的眼睛。

公子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那目光就仿佛从树叶中洒下的阳光,斑斑驳驳,让人瞧不清楚。他忽然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指伸向了小鲤儿的发顶,然后,他从她的乌发上捡起了两片落花。

“花落到你头发上了。”公子河微微蹙眉,桃花夹在他的指尖,更衬得他的手指白皙如玉。他将花轻轻地掷在地上,小鲤的目光便也追随着那落花,一路向下,最终归于尘土。

一切都将归于尘土,这漫漫浮生里仅有的宁静也终将归于尘土。

不知为何,小鲤突然满心酸楚。

他曾说,她是一只鲤鱼,而他是一条河流,鲤鱼的全世界就是河流。可是又有谁知道,河流里能有多少条鲤鱼。她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毫不起眼的一个。

离了兄长的苏家二爷自开衙建府之后,便投身军营。这些年居然屡建奇功,朝中武官已大半收至他麾下。自此以后,景国朝中也分作两派。

一派拥戴公子河,一派却以苏业马首是瞻。

然而,似乎有很多人都在期待,期待着公子河自最高权威的圣坛上跌落。私下里所有人都说,圣上之所以如此信任公子河,只因他是个残废,终究成不了大事。

朝堂局势越发紧张,公子河也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他开始变得暴戾,对待仆人也更加严苛,终是有人受不了这样的严苛,辞工离去。

到最后,苏府剩下的,只有几个年老的仆人与一个小鲤。

这一日,公子河下朝回府,苍白的脸上是一片怒色。小鲤听闻,乃是朝堂之上议事,当今君王的天平居然偏向了苏业一方。这是十多年来从不曾有过的事。

一进书房,公子河便想要破口大骂,却只能用力地咳嗽起来。他咳得五官都痛苦地纠结在一处,似乎想将五脏都咳出来。

小鲤奔过去想要扶住他,却不料被他反手推了一把。他的身体本就虚弱到了极点,使出来的力并没有将小鲤推开,反倒是收不住力,令自己跌倒在地上。小鲤想要去扶他,却听他用极微弱的气息,斩钉截铁道:“滚。”

小鲤的脚步只是稍稍停滞,便继续向他走去。然而这一回,公子河却抬起头,一双血红的眼怒瞪着她,拼尽了全力喊道:滚!你给我滚!”

这一嗓子似乎尽了全力,是最歇斯底里的决绝。

世人都说空影族的人没有泪,因为他们的眼泪还没有离开眼眶就被风吹干。可这一回,小鲤眼中滚落了两行泪,她跪下来扑在公子河的脚边,用最粗哑难听,也最伤心的声音恳求他。

“你滚吧……”公子河缩回脚,慢慢地扶着桌腿,一点一点站起身。他垂下头,用最冷酷的眼神看着地上的小鲤,颓然道:“你虽是个哑巴,可心里怕也笑了我许多回。”

“我堂堂公子河……如今……如今却被自己的胞弟逼得颜面尽失……我?我算什么,我只是个废人。”他笑了起来,削薄的唇角挑起,满是讥诮,“我一个废人身边跟着一个哑巴……呵呵,我身边,也只配跟一个哑巴而已。”

这话说得刻薄,可小鲤仍膝行几步抱住他的脚,仰面看着他,泪如雨下。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还是……如今我的命令对你已无任何作用……”他仰面笑起来,又陡然用最后的力气反身扶着书架,抽出那架上放置的长剑,朝着地上的小鲤刺了过去。

小鲤看着他,他亦看着小鲤。

那血红的眼里是最彻骨的恨意。

小鲤似乎明白了什么。多年前那个雪天,他将她捡回来,就如同捡回一只流浪的狗。他寂寞时可以和这条狗说话,却不需要这条狗有任何回应。一旦他觉得这条狗对自己已无任何意义,便会毫不留情地将它赶出门去。

她,小鲤,不过是一只跟在公子河身后摇尾乞怜的狗罢了。

其实并没有下雪,只是杨花随风簌簌而下,落满了头发,落满了双肩。

小鲤捂住肩头的伤口,仍有不少鲜血透过指缝流下。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大雪纷飞的那一日。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晃荡,企图从酒馆里偷两个馒头,却被人暴揍一顿。

是那个人,命人带她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他并不是主人,他只是一碗大雪天里的牛肉面,只是那没有尽头的寒冷里唯一的温暖。

小鲤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怎的就遇到了慕婉。

她仍一袭红衣,立在彼处,瞧着小鲤的目光依旧一片鄙夷。

她说:“你已然成了条丧家之犬,若是还感念大哥对你的救命之恩,就去极西之地为大哥找来梦师。你也知道,大哥被噩梦困住,已活不了多长时间。作为最后的报答,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十二月的京都下起了大雪,就如同十年前那般。

公子河撩起帘子,似乎还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女孩立在路中央。她满身的雪,单薄得可怜,本该是最卑微的人,可一双满是淡漠的银色的眼却毫无胆怯的直直的撞向自己的眼眸。

就好像在看一面镜子,多年前的他,也是这样一副虽落魄却始终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离开已经三年,不知去了何处。

这三年京都发生了太多的事。先是苏业在竞野大战中一战成名,君王赐他虎符,令他掌管国中一半兵力。大约如此,朝堂之上苏业的脊梁挺得更直,瞧着他的目光是肆无忌惮的轻蔑。

这几年他过得不太好,苏府的气数日渐式微。众人都道,这公子河一世英名却是却毁在胞弟手中。

人生可真是失败啊!

公子河放下帘子,闭上眼,再不愿多想。

原本以为,所有人终将离去在不复返。却未料,一回府,便见到了她。

公子河瞧着眼前的小鲤,微微眯起眼。

小鲤仍记得他的习惯,每当情绪波动之时他总会眯起眼来掩盖。而这一回,小鲤想,他心中怕是恨的吧。

“你回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离开吗?”公子河捧着一盏热茶,缩在狐裘里看着她,“你这次回来,难不成是想来看我的笑话?”

小鲤不语,只倔强的看着他,那目光好像在说,这一次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不会离开一样。

这三年来,公子河的处境越发的艰难。苏业的权势越来越大,仅仅三年就成为了景国的兵马大元帅。而公子河,他府前已是门可罗雀,朝堂之上更是频遭他人弹劾。

那些人,曾经都不敢直视公子河的人,如今却也敢上奏君王,言道公子河倨傲无力,视君上若无物,早有谋反之心。

呵……公子河只觉得好笑,他又怎会不知这些人背后到底是谁在撑腰。

只是他不屑罢了,不屑与这些臧仓之辈多做计较。即便是再怎样污秽,也不能染上这浊世佳公子的衣角。

只是令世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却在如此剑拔弩张之时,苏业居然亲临苏府。他兄弟二人在书房内交谈了一整夜。黎明时分,守在门口的仆人们看见苏业面上一派得意之色地走出房门。相反的,室内的公子河一脸的苍白。

他将自己锁在房中,提着酒壶灌酒。

小鲤进来时,他已不知喝了多少酒。见她进来,他伸手拖住她的手,苍白的脸上挂着痴痴的笑,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你来了,你听我说……父亲不让我喝酒,我今天还是喝了;父亲叫我照顾好弟弟,我却没能做到。你可知道,我羡慕苏业。他自小就能跟在父亲身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可以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可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可我……呵……我只能被锁在书房里,哪里也去不了。

“我害怕做一个真正无用的废人。我拼命地读书,十岁便与当朝最有学问的博士激辩,获得人生中的第一次胜利。可是,哪怕我做得再多,在世人眼中,也不过是个可怜的残废罢了。”

他说到此处,将她的手抓得越发的紧。他将脸贴在桌上,闭眼轻轻道:“苏业自幼在军营里长大,父亲死后,便一直是我带着他。我怕军营里那些习性让他变得愚笨粗鲁,便严格要求他,还望他长大能成为国之栋梁,与我一起为国效力。”

“可我错了。”公子河的眼角慢慢流出一片水渍,他更加用力地抓紧她的手,指望着她能给他力量,“我错了,原来苏业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恨我了。”

并没有过多久,就在众人以为此番公子河必定要从神坛跌落之时,却有朝臣上书君王,弹劾大元帅苏业。这一举动,倒是杀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待苏业被定下斩首大罪之后,人们才终于明白,苏业手握重兵,这些年势力做大,功高震主。

不过几日,公子河便得知了弟弟被斩首的消息。没有流泪,他端着一杯清茶平静地听着仆人传来的消息。

后来所有人都说,公子河怕是真的已入了神人的境界,早已没了凡人的喜怒哀乐。

那天夜里,公子河的房内反常地没有传出惨叫的声音。小鲤陪着他,却在昏黄的灯光里看到了公子河眼角蔓延的泪水。

或许,这是比往常更可怕的噩梦吧?

她知道他不能再等了。她慢慢俯下身,轻轻地用手擦去他的泪水。而他,竟如孩童一般在她的臂弯里微微蜷缩起身体。

并不是他性子寡薄,只是他在乎的东西从来都不愿被别人知道而已。他所想要的,抓得太紧,终究是伤了自己。

她指间的昙花在昏黄的灯光里静静地绽放。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说的那样一句话:

“你的全世界是我。你要忠于我,要不离不弃地追随我。”

她不会离开他,她要陪着他。

她静静地抱住他的身体,在他的胸膛前闭上了双眼。

尾声

公子河做了一个梦。

那是很多年前,他靠在桃树下的软榻上读书。当时春光明媚,微风拂过,桃花就像京都雨季时的雨水一样,连绵不绝地向下飘落。那空影族少女静静地跪在自己的身侧,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心思早已不在书上,目光偷偷地越过书籍去看那个少女。

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她微微蹙眉,银色的眼里是一片明媚的春光。

这春光触动了他心中柔软的琴弦,他伸出手,温柔地拈起她乌发间的一朵落花。

她抬起头,静静地凝视他。

只是一瞬间,却仿佛定格了一生。

醒来之后,他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雕花的床顶,忽然嘲讽地笑了起来。

他只是个残废,从来不敢向她坦白心中所想。他不能大笑、不能奔跑、不能陪着心爱的人做一些开心的事,他只能尽最大的能力保护她。他刺她一剑,只因他知道,慕婉早就盯上了她。而他已无任何力量去保护她,只能在最落魄的时候赶走她。唯有如此,她才不会受到牵连。

这么多年,他从不敢开口,不敢说清,他只是怕一个残废的话没有任何信服力。

那一晚的梦境离奇地持续了一年,直到一个身着白衫的男子出现。

男子称,他是来看自己的徒儿,为她送驱除噩梦的工具。

公子河不明。

男子讶然,奇道:“公子是否脱离了噩梦的困境?”

公子河回想这一年间确实不曾做过一场噩梦。

男子呆了片刻,终是一声喟叹:“那丫头,当真是傻。”

公子河心跳止了一拍,过了许久,才颤声问道:“何出此言?”

“若是没有这两样东西,小鲤根本就不可能帮你驱除噩梦,除非……”男子叹息,面上已有惋惜的神色,“她将自己的美梦渡给你,与你交换。”

换梦……啊,换梦。

公子河大声笑了起来,这个傻姑娘啊,居然将自己最美的梦境换给了他。而可怖的噩梦,她又怎会受得了?

原来十年间,她一直珍藏的美梦不过是那片刻的宁静时光,而这片刻的时光却成为了她一生中仅有的美梦。

公子河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他看见酒馆下面有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被众人推来搡去,又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雪地里看见她的情景。

小鲤与河流,呵……又有谁知,鲤鱼的全世界是河流,而河流的全世界里也始终只有这一只鲤鱼。只是,他知道的太迟,太迟了。

他饮下一壶琼酿,睡了过去。

梦里,他为她拈下乌发间的一朵落花,阳光落满了整个桃花树下。

漫漫浮生里,这个梦,他梦了很多年。

编辑/爱丽丝

文/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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