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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楼住着诗与园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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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林劲粉墨登场

“小林呀,身为一个​‎‌‌­现‍­‎​代‎‍​­‎青年,要树立科学的价值观,不要唯心主义,不要搞封建迷信,你可是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怎能像你奶奶一样愚昧无知呢?”罗校长皱着眉头,一脸忍耐地说。

林劲站在边上,翻着白眼,一脸晦气:“那您的意思是,不给换教室,三班继续在鬼屋上课?”

听了这话,罗校长几乎要跳起来:“什么鬼屋,那是生物实验室!你有闲心思想七想八,不如多想怎么提高教学质量!”

林劲鼻子里出了一声冷哼,转身就走,罗校长在后边跳脚:“林劲,你什么态度!”

门猛然被拉开,躲在门口偷窥的我被撞了个正着,手中的一沓作业本差点撒出来,看了他一眼,我哆哆嗦嗦地说:“收,收齐了……”

林劲心情极差,看到是我,骂人的话只做出了一个口型,咽下去了一团火,说:“放桌上。”

我便小跑着将那一摞作业本放了上去,又偷看了一眼罗校长,电风扇吹得他头发直翻,像一头狂乱的狮子。

我叫秦晋,十六岁,高一学生,优点是性格温和、大度而包容;缺点尚未发现。开学后,二十二岁的林劲粉墨登场,班上被军训折磨去了半条命的女生突然满血复活,发出一连串带颤音的哀号,真是帅惨了!

林劲高挑秀雅,玉树芝兰,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望过来,眼神淡漠又有些不耐烦,这么酷的精英的范儿,让班上沸腾了好久。

但是这股热情,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每当要上林劲的课了,班上就涌现出大片大片架不住瞌睡君勾魂摄魄功力的学生。呵欠是具有传染性的,一呼百应。站在讲台上,林劲看着那些女生的樱桃小嘴张成一张张此起彼伏的血盆大口,说不心寒是假的。

他冥思苦想好多天,找我这科代表要来了大家中考分数单,看着那些高分他迷茫片刻,却猛然间醍醐灌顶:啊,原来是这样!

这群女孩子是被诅咒了。

白沙中学是所百年老校,教学楼、宿舍非常老旧。校长在一次被破门缝里忽然卷进来的北风吹走了假发后,终于决定将教室修葺一新。林劲以全区第一名高考毕业,没赶上几年后教学楼的全面整修,便宜了我们这群后辈,他怨念颇深。

老楼要装修,许多班级都没教室可用了,我们高一3班便这样搬进了生物实验室。除了显微镜,生物实验室最值钱、最显眼的就是那两具骷髅架了。林劲第一次来上课,就看这两具骷髅架不顺眼,让班长处理掉。年段的生物主任闻讯匆匆赶来,与他吵了一架。唉,我虽贵为数学课代表,这次也不能赞同林劲。

真人骨架价格昂贵,生物老师如此珍惜也是意料之中。可是后来我才得知,生物主任也是白沙老校友,中学时代几个趣味相投的好友,当时大家说死后便将器官捐赠,遗骨就留给学弟学妹们研究。一语成谶,后来他们毕业旅行发生意外,仅生物主任一人幸存。

可是林劲不近人情,说什么也不让这些骷髅继续摆放在这里,继续祸害女生们的成绩。如果不是被诅咒了,为何她们一上课便昏昏欲睡,考试成绩也大打折扣?最后,林劲还很“好心”地建议生物主任将这两具骷髅搬回他自己家私藏。

生物主任凶相毕露,说林劲要是敢打标本的主意,就与他同归于尽。

林劲低声轻笑,不置可否。

我为林劲感到心酸。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根本就不是什么诅咒。

仅仅只是因为,林劲是教数学的。

可是林劲才二十二岁,(对于我这十六岁的人来说有点老,可他觉得自己还年轻)锋芒锐利,自视甚高,死也不信是自己讲课没魅力。

白沙中学虽说到高二才会进行一场浩浩荡荡、东飞伯劳西飞燕的文理分科,但“奇数班是文科班预科”这种传统延续了许多年。现在的学生都心里有谱,许多人一开始便在心中泾渭分明、知道自己要走一条怎样的路。当然了,也不排除中途遇见了某些人,就鬼迷心窍地跟着人家拐了个弯,走上另一个人生的岔路口。

我们班一共四十七人,女生三十一个,这样一个阴盛阳衰的准文科班,对数理化生这些理科性质的课程充满了深切的排斥。林劲再怎么玉树临风,也架不住函数的畸形变态,与诸生的相处日久生虫,到了一个不可逆转的地步。

大家都不喜欢数学课,我这个数学科代表,也当得索然无味。

在走廊的另一头,班长柳茵子正在组织班委开班会,起初我本来兴致勃勃想要跟着去,可柳茵子看了看我,突然冒出一句:“这次班会只是常委召开,科代表就不用去了。”

我悻然止步,可语文科代表,她的好朋友刘嫱也在里头啊!

2. 诀别酒

我站在门口,望向开会的走廊尽头,听不清她们说了些什么,柳茵子正口若悬河,其余女生们微微颌首,认真倾听。

可能我眼中的羡慕之情、失落之情太明显了,林劲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头,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我甩开了他的手,我可不要被人同情。

林劲也似乎不太喜欢班长柳茵子,望着那个方向冷笑着说:“哼,‘柳茵子柳茵子’,听起来像个东瀛友人。”

听了这话,我小声替她辩解:“她全家都是中国人。”

林劲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脸莫名有些发烧,强调了一句:“真的,我去过她家。”

可这句话简直是画蛇添足,林劲笑得更加不怀好意了。

下节课就是数学课,上空间几何,我忽略了林劲的笑,去楼下借尺规教具。

班上的木质大尺规被耗子磨牙把上面的尺度给嗑花了,看不清数据。林劲这人又吹毛求疵,不肯用这等残废的工具,我三天两头去柳茵子那里申请班费买新工具,可她总是拖拖拉拉,说“再等等”、“先暂时去隔壁班借用一下吧”、“要不然你自己锯块木条做一个”这种推诿之辞。

在手工失败后,我找到一个熟人。六班的班长萧瞬与我外婆是同乡,小学时候某个暑假我钓鱼时在江边遇上了他,他向我借过半条蚯蚓。听过我的请求,他便痛快地答应了,好在我们两个班级数学课表上不冲突,我可以去借用。

六班分到的教室是一个地下室,每次我都要从六楼跑到负一楼,下课后再逆着人流、一路分花拂柳再给送回去,这整天跑来跑去,我的小腿肌变结实不少。

我们学校人口特别多,食堂有限的座位非常紧俏,去晚了的人想吃饭,非站即蹲。今天我帮林劲去办公室撕数学新习题册后的答案,便没有上最后一节自习课,干完活就直接奔赴了食堂。窗明几净、地上光滑的食堂里空荡荡的,打完饭后,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口气占了四个位置,看着窗外只觉秋高气爽,心情倍儿棒!

就像大学生自习室占座一样,我也非常无耻地用自己的饭勺、碗盖、一件外套、一个带壳煮鸡蛋占了四个位置。即便被人骂“站着茅坑不拉屎”,我也一直坚守在空桌边,与各种企图侵占这四个座位的人作不懈斗争,好几次差点打起来。

果然,柳茵子、刘嫱等人来的时候,食堂早已人山人海,座无虚席——当然,除了我这里。我向她们挥着手,招呼她们来这里坐。她们有四个人,我毫不犹豫地让了宝座,自己站一边吃。

她们施施然坐下,道了谢,刘嫱说她想喝绿豆沙,我立即自告奋勇去帮她买。我插队买了四杯冰沙,差点被一个一米九的体育生爆打,兴冲冲跑来的时候,我听到柳茵子不屑的声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就算还剩班费,我也不会浪费钱给秦晋买东西。林劲的狗腿子,见了就烦,整天唯唯诺诺,真没出息……”

其余三个女生连声赞同,笑声一片。

我拿着四杯冰沙,在那边站了许久,化掉的冰将我的掌心冻得有点发疼。我不好意思将零食送过去,也不能一走了之,我的碗盖、外套还在她们那里占座呢。

在我们班,理、化、生三科老师都只是打酱油的,无论黑板上力学分解图如何精彩,化学反应如何艳丽迷人,在那群女生眼里,这不过都是马戏与天书罢了。在往办公室送作业的时候,我听到老师们的抱怨之声:这帮孩子小小年纪,站队站得很分明嘛!我们历史老师,一个温文儒雅博学的大叔,他公然被理科生们叫“文傻”……可是不管你是文科还是理科,高考都是要考数学的呀!

我就这样一直同情着林劲,故意不去想自己的可悲。

突然有人一拍我的肩,我的心几乎从嘴里跳出,那个体育生追杀过来了!我惊惶地转身,却见林劲站在我身后。

我突然一阵心酸,有种见到亲人的感觉。我们这不受欢迎的老师与科代表,只能抱头痛哭。

他无家无口,和学生一样吃食堂。他看了看那边的四人,又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冰沙,神色复杂。沉默半晌,冒出一句:“我觉得她们说得很对,你确实没出息。”说完,将我手中的四杯冰沙抢了过去,丢给我一句“科代表理当孝敬老师”。

吃人的嘴软,您喝了我四杯冰沙,总该说点安慰我的话呀!

林劲说:“就当是给我的诀别酒好了。”

我这才想起来,林劲大学还未毕业呢,来我校只是为了完成他两百四十个小时的实习任务。他出生国内最好大学的数学系,已被保送硕博连读,且会在研二的时候去美国做交换生。我真佩服他,愿意将自己的汗水挥洒在我们这群灰头土脸、且不懂珍惜与感恩的高中生身上。

林劲冷笑,望向柳茵子等人的座位:“真是孩子气,难道是为我学的?现在不努力,高考有你们哭的。”

3. 我为悦己者学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过着,转眼就到了高一下学期,与班长、其他班干之间的关系依然没有改善,给林劲的教具也依然空头支票,遥遥无期。

某个数学晚自习,当我再次找柳茵子申请班费买尺规无效后,只得垂头丧气去找六班借。

刚才,柳茵子为示清白,让我看了班级账本,这学期班费只剩下五十多块了。

我叹了口气,决定以后就不丢人碰壁,自己掏钱买教算了,一套质量好、能防老鼠的轻钢制尺规大概三百来块吧,可惜我是走读生,吃住都在家中,攒点钱不容易,总被我妈发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天地下室电线短路,停了电,地下室的六班一片烛光,非常浪漫,他们也不怕缺氧,一派苦中作乐的景象。

顺利借到了东西,萧瞬很热情地说:“要不要借你手电?”

我婉拒了,像个旧社会总来借米的佃户,冲东家笑了笑,赶紧出了教室。

说真的,我怕呆久了,鬼使神差去他们教室里坐着不走了。我很喜欢六班的氛围,曾经认真考虑过是否文转理。六班特别团结,男生打篮球赛,女生穿上短裙作拉拉队在一边摇旗呐喊,那场面让人热血沸腾。

可是我在留恋什么呢?我不忍让林劲独自一人孤军作战,不能让他身无长物徒手作图,不能让他抢占音乐课失败后再遭受政治老师的白眼,不能让他面临无人肯做他新的科代表的尴尬……或者还有些别的妄想。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我在转角的时候不知踩到什么,从十三级台阶上滚了下去,尺规上锋利的金属尖头扎进了我的眼睛。

之后的日子里,我是在医院度过的,眼睛上蒙着纱布,害得我只能盲人摸象、听音辨物。那天病房里很安静,我爸妈不在,探病的亲友也走了,我摸出一把扇子,像风流盲侠花满楼一样扇了扇,非常得意。

突然病床对面一声轻笑,那人的声音传来:“过得很滋润嘛。”接着,是扎吸管、吮吸我酸奶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林老师,你不能偷偷摸摸吓人的!”

他笑着说:“都说上帝关闭一扇门定会打开一扇窗,所以瞎子的听力往往特别好,你的天赋没点对,真是白受了这个罪!”林劲一口气、不间断地喝完一小瓶酸奶,我听到第二瓶开封的声音。

他问:“大家都来看你了吗?”

我点头,又摇头。同学们都来看过我了,连萧瞬也心怀歉意,林劲喝的酸奶就是他买的。

可是,柳茵子没来呢。

我不知道此刻脸上是怎样的表情,林劲冷笑一声,说:“她都向班主任招了,她把班费给历史老师买了生日礼物,一尊王阳明的铜像,八百九十九块。你怎么混到这份上了!”

此刻,我的脸,大概像血一样红吧。

蒙着布的双眼,真能对所有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吗?

到了高一暑假的时候,我想,一切都该结束了。理化生三科老师终于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不管我们爱与不爱,牛顿、门捷列夫都是历史的尘埃。班上为数不多的男生转了一大片去理科班,剩下一大群乌泱泱的女生。

林劲也领了毕业证,新来的数学老师会是谁呢?我这不良不莠的成绩还能呆在科代表的位置吗?士为知己者死,我为悦己者学,林劲走了之后,我再也不用这么累了。天知道为了对得起这职务,我每天晚上写作业到几点。

如果新来的数学老师含着眼泪哀求我,我还要不要做科代表?

4. 一朝天子一朝臣

林劲再进教室的时候,眼神倨傲,扬眉吐气——他是我们的新班主任。高二了教学楼已经装修完了,他来班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们找了间新教室,窗明几净、多媒体,看着非常​‎‌‌­现‍­‎​代‎‍​­‎化,是新教学楼中最豪华的一间。

第二件事……他撤了柳茵子的班长之职,将我这数学科代表扶正。

见大家都一脸惊愕,林劲责怪她们大惊小怪、反应过激:“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柳茵子目瞪口呆,还未从失宠的现实中缓过劲来。上了大半节课,林劲正在教我们算双色球概率,柳茵子突然“哇”的失声痛哭,跑出了教室,惊醒了一大批沉睡者。

林劲得意洋洋地说:“继续上课。”

可我的心情,没法平静下来。

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一年,柳茵子一直是班长,雷打不动,平日里还算尽职尽责的她,就这样突然被休了……她当然不好想。

晚自习后,我连夜去办公室找林劲,让他更改这个决定。女生心眼小,万一脑子转不过来弯干了傻事可就不好了。

林劲一脸鄙夷地看着我,驳回我的请求,转身出办公室。我上前拽住他,他看着挺拔清瘦,没料到力气挺大,我像只拖把一样,被他在走廊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印子。

突然,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一声爆喝:“林劲,你们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松了手,从地上爬起来。罗校长怒气冲冲走过来,说:“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师生之间,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我磕磕巴巴地说:“我叫秦晋,秦国的秦,晋国的晋……”

罗校长一脸鄙夷:“‘秦晋之好’的秦晋?现在的女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林劲看了我一眼,不做任何辩解,抿着嘴微微笑着,他笑得我火冒三丈。罗校长的话,漏洞百出,我简直不知从何反驳!

人的名字是父辈、祖辈托物言志、歌以咏怀的体现,我这名字是爷爷取的,就算是真的天天想结婚,那也不是我想结!再说了,我秦晋大好的男儿,哪里就像个女孩子了?!罗校长啊罗校长,我初中时候在某个峰会上还给你献过花呢!献花的时候,我可穿的是裤子,不是裙子!

罗校长发现自己乌龙了,极不诚恳地道了个歉,一边离开一边念叨:“现在的男生真是越来越像女孩了。”

这话气得我腿肚子直打颤,我真想冲上去暴打校长一顿来显示我的男子气概,可是一边的林劲却笑得扶墙,他抓起我耳畔的一绺头发又松开,松开又抓起,笑着说:“谁让你留塔矢亮一样的妹妹头?校长老壳子,当然不明白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

我恼羞成怒,打了他一拳。

林劲吸了一口气,揉着肩说:“想不到你外娘内刚,力气还挺大,你早该有种一点了。柳茵子那么假正经,你怎会喜欢那样的?品味真差。”

话题转折太突然,我一下子被口水哽住,咳嗽了半天才喘过气来。林劲却还在继续说柳茵子的坏话:“这种女生,静如病猫,动如疯狗,你根本就不是对手。”

我本来想守口如瓶,可是林劲手腕毒辣,逼供手段丝毫不输来俊臣等酷吏,他说想要让柳茵子官复原职,就需得让我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

比如,我是怎么看上她的……

5.喜欢像一阵风

我认识柳茵子,已经有很多年了,我们是小学同学,初中校友。她个性骄傲,无论成绩还是样子都出类拔萃,在一群人中,她总是最显眼,我一眼就能看到她。她是女生中穿衣打扮、写字风格、唱歌曲目的一切风向杆,行为做事,有一种不自觉的领袖风范,我一直觉得她如果是男孩子,一定会留毛爷爷那种大背头发型。

而事实上,从小到大,除了她之外,我的眼中没有看过第二个女生。

她的家境与我们一样,非常普通,可同样的院子里,别人家种的是韭菜蒜苗,她家种的是韭兰、凤仙花、矮牵牛。在小学五年级的夏季之后,她送给了班上每个女生一小纸包花子,(我也收到了一包),里面有五丸夜来香种子。

我这才知道,她家里的那些花,全是她从小一草一木养起来的。教师节的时候,我见她将一个洗净的蓝墨水瓶中插了五六枝带叶的栀子花。阳光下,晶莹的瓶身折射出七彩的光,印在有些斑驳的黑板上,如她本人一样,朴素又高贵。

我知道她有两条红领巾,换着戴,晨风中被吹起来,真像国旗的一角。如果这世界上真有那么一条被烈士用血染红的红领巾,那必然戴在她那洁白纤细的脖子上。那次我们去她家玩,我的红领巾打湿后,她帮我用肥皂搓过,晾干,还烧起熨斗来烫得平平展展,仿佛明日我将戴着它去面见国家元首。

所有一切简单枯燥的事,经过她的手,仿佛仪式一般,就会变得格外神圣。

别人见我不爱与男生玩,说我娘,讥笑我投错了胎,真实的原因是:我觉得他们都是我的情敌,对他们我怀有一种隐秘的敌意。在我心中,但凡认识柳茵子的人,都无法不喜欢这个少女。

这些肉麻话,我当然不能与林劲分享,他是个很爱意气用事的人。比如说,他会单纯为了办公室那些“只是拿这学校当跳板混资历”的闲言碎语而放弃保送资格、再留在这里工作两年;他会单纯为了提拔我做班长、让我能自由使用班费而接下班主任这个吃亏不讨好的担子。他热血雄心,神出鬼没,喜怒难辨,整我这个科代表跟玩儿似的。

他外表看似精英,实则玩心大盛;看似满不在乎,却能为出一口恶气而赌上自己的前程。他是那种我平凡之辈惹不起的人。

我完全可以想到,他为了我的某些个少年心事而实行全班换座位。在​‎‌‌­现‍­‎​代‎‍​­‎社会,校园风气非常之开放,可是我校‌‎男‌­‍​‌女­​‍‎生之间交谈甚少,这个年龄段,反而有一种不正常的假正经。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在高中时代向柳茵子启齿。林劲想看我尴尬万分、面红耳赤的出丑相,我不会让他得逞。

只要柳茵子一天还讨厌我,这份心意即便烂在心里,百年之后随我烧成灰,我一天也不会开口。这是男人的自尊心与英雄主义。

在青春时代,“喜欢”并不是一个能轻易宣之于口的词语,它像一阵风,拐过十八道回廊才会到达目的。

我爷爷是个玩盆景的,在我们这里有一种绝迹于江湖的古老树种,对节白蜡。这种树简直就是爬行类中的王八,鸟中的仙鹤,寿命极长,长势缓慢,那盆比我还老的“天工开物”与二十年前的照片对比,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听人说过,假如你已经过了三十岁,有许多动物你就别养了,乌龟啦,金刚鹦鹉啦,这些动物寿命长,情意重,让它们给你送终未免太凄惨。国外有只八十多岁的鹦鹉,它主人挂了,它伤心欲绝地把自己给啄秃了。所以,当我爷爷说,哪天等他不在了,我要好好接手他的那些盆景。

我顿时压力山大,我根本不懂这些花草树木的心意。但是我的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因为我突然想到某个人,她是莳养花木的一把好手,必然不会辜负这千年老桩。

林劲看着我,意味深长,仿佛我的心思都被他看穿。他说:“要想让她注意到你,先去剪个头发吧,别总一副妹妹的模样。”

6. 穿得多的男生像狗熊

剪了个极短的板寸之后,周围的赞声一片,父亲都夸我有了男子气概,第一次觉得自己养的是个儿子;母亲却不太高兴,说我翅膀硬了,居然敢私自理发!可是没有了这受之父母的天然屏障,风吹得我脖子冷,我总是不自觉地瑟缩起来。

那天数学课我缩着脖子作笔记,林劲飞了个粉笔头过来,打得我一愣,他说我缩头缩脑像个奸细,气质猥琐。

我悄悄注视柳茵子的表情,她斜睨了我一眼,眼神幽暗,寓意不明。

剪了头发之后,进男厕再也没被人吹过口哨了,这让我吐气扬眉,有一种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豪迈感。至于弊端,当然也是有的,比如说……萧瞬再也不肯借我教具了,他看着我的时候一脸的崩溃,满眼的怨恨,悲愤地关上他们班教室门。然后我听到六班的女生说:班长的感情被无情玩弄了。

至于吗!

不过就算萧瞬不借给我教具也没关系了,因为我做了副班长,专门管理班费,另外,柳茵子作任何一个决定,都需要经过我的决定。如果班级是个朝廷的话,柳茵子就是宰相,我大概是个摄政王,可在女生眼中,我只是个讨厌的九千岁,把持朝政的死太监。

林劲目的何在,我心知肚明。

如果柳茵子要组织一个羽毛球比赛,按林万岁的要求,她应当与我“详细商议”,而这时候我应该“横眉竖眼找茬,杀杀她的锐气,不能让她那些幺蛾子出得太过于顺利”。

前面说过了,我天性宽厚,绊脚石我可不敢做,不管柳茵子说什么,我均点头答应,做个好好先生。到最后,林劲给我“参详”的权利,仅变成了一种“知会”,再到后来,这种当面知会都变成了隔空传话,由她的好友刘嫱来转告一声。

林劲知道后,哀我不幸、怒我不争,说:“你这样怂,还不如留长了妹妹头继续做女生,好歹还算楚楚可爱!”

他对我绝望了,说换做任何另一个男生,给那个人像我这样的特权,早就把柳茵子唬骗住了,高考之后的大学志愿绝对填在同一个城市。

末了,林劲说:“你活该呀!”

虽然他的话说得不中听,不像个老师该讲的话,但是我内心深处非常感激他,在我的人生之路、感情之路上,他踹了我一脚,让我向前跑了几步。如果说我是一棵雌雄同株的杏树,他就是一个很好的护林人,摘除了我花心中的雌蕊,掐掉了多余的萌蘖枝,卸掉包袱,长得更高更快。

可是我知道,爱情之花如果开得太早,也会凋谢得太早。若有可能,我想将我与柳茵子发生交集的时间再往后延展一段时间,对,相见恨早。

我青春期的暗恋故事单调又乏味,柳茵子是唯一的女主角,虽然她坐得很远,但一直在我脑海中的某处舞台上。可即便在幻想中,我也不敢与她演对手戏,只是看着她跳一支独舞。

在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大家都在紧锣密鼓地复习中。那一年下了特别大的雪,山河大地白茫茫一片,雪光照得整个世界都白晃晃的,放射出耀目的强光。我的眼睛受不了这个刺激,再次入院。

高考将近,大家功课繁忙,只是隔空慰问了我。冒着这样大风雪来看我的,第一个是萧瞬,他还是买了一堆酸奶,然后气呼呼坐在隔壁的空床上一言不发,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愧疚感。

第二个人是林劲,他像个幽灵一般悄无声息摸进来,把我吓了个半死,他幸灾乐祸告诉我一件事:“有个大学男生来找柳茵子了。”

我非常愤怒,​‌‍​‍大‎‌­力‌‎锤着病床:“真不要脸,马上要高考了,还来骚扰别人!”

林劲笑了:“嫉妒就直说,就算你念了大学,也未必就有表白的勇气。”他奚落了我一顿,喝光了萧瞬探病的酸奶,才施施然离开。

他再次无声无息回来的时候,我摸索了一个空酸奶盒掷过去,骂道:“林劲你好烦,我喜欢柳茵子是我的事,你别再乱插手!你再说她坏话,我就跟你翻脸!”

过了好半天,那人在我枕边放下一个MP4,说:“这是录音课件。”

这语气平静如水,毫无波澜,我的脸此刻一定比番茄还要红。

她怎么可能会来看我?!我的脑子瞬间当机了。

柳茵子的口吻冷淡又不客气,好像我住院是为了故意让她良心不安一样。她一件件数落着我的不是,从小学时代开始,说我的手抄报办得最好,说我沙包缝得最漂亮,作文写得抒情又肉麻,去敬老院给老人们洗头,我的每一件事,无一不像个娘们儿!

最后她愤恨地说:“我最讨厌衣服穿得多的男生,像狗熊一样!”

我瞬间无地自容。

母亲她自己冷,便给我穿得厚实无比,棉袄、帽子、围巾、手套,绑手绑脚,我虽有微词,却从未反抗过。

我有些胆怯地说:“我的事,你记那么清楚啊!”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怕她打我。我现在多愁多病的身子,她来一下我就完了……

之后是长久的静默,安静地仿佛这个世界就我一个人。仿佛她来看我,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过了好久,她才咳嗽一声,说:“反正,我大学要在大连去念。”

仿佛想起了什么,我忙问:“那个不要脸的大学生,他在哪读?”

她也知道我说的是谁:“北京。”

我松了一口气,她问:“你呢?”

我嗫喏道:“我……还没想好呢……”

她“蹭”地一声站起来,口吻又变得冷硬:“你自己看着办!”说完这话,她就丢下我一个人,走远了。

女人心真是海底针,刚才还给我带来了一抹冬日的温暖,此刻又如冰雪女王一样冷酷。

“啧啧啧,二逼孩儿啊,你怎么就听不懂人家女生的话呢!”林劲的声音响起,无比惋惜,“她都告诉你她的去向了,你应该坚定不移地告诉她——我也去大连!”

我又羞又怒:“我哪有你这经验!”

林劲不置可否,得意地说:“也对,如果学生什么都知道,要老师来干什么呢?”

7. 恶劣园丁也成长

我承认,我是个呆笨、有那么点缺乏男子气的男生,我的青春是一座单薄而贫瘠的庄园,林劲这个有点恶劣的园丁,鲁莽地推开了我青春的门户,在某种程度上,我毫无反抗之力,任由他捏圆搓扁,将我的青春愚弄。

可是,任我再如何恼羞成怒,却也不愿意回到原来苍白如纸的无知年代。

如今,他已经研究生毕业,我的大学也即将结束。回顾那段岁月,请允许我极不诚恳地说一声,林劲,谢谢。

文/阿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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