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在外婆家长大。

那段时光不论在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是幸福和骄傲的。

因为那么多年，我从未感觉到悲伤、拘束和一丁点的不快乐。我和我的小伙伴在奔跑的时光里默默无忧无虑地长大。

但并非每个小孩都这样。

小学的时候我邻居有一个小姑娘小C。

她是一个脾气很古怪的小孩。

特别不合群，或者换句话说，是没人要和她玩。

她长得不漂亮、没精神、脏——流鼻涕，喜欢用牙齿咬衣领，不论穿什么花色的衬衣，最后总会被她咬成触目惊心的白。

简单地说，小C就是人际交往中的那颗毒药。

男孩子们避之不及，女孩子们的游戏只有需要丑角儿的时候才会找她。

那时候她每天很早就要起来，帮家里洗菜煮饭洗碗洗衣服。

小朋友们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她都会很羡慕地抬头看着我们，一边看，手一边在盆里胡乱地捣腾。

目不转睛的眼神里有渴望的光。

小时候的冬天总是下着大雪，我和小伙伴在外面玩丢雪球。

小C跟往常一样站在门口呆呆地看。

她穿着很单薄的旧毛衣，手肿得像个馒头。那天有个小伙伴突发奇想邀请她来参加雪仗，我看到她受宠若惊地愣了几秒，然后欢快地跑到了队伍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最后她当然惨败，毛衣里、头发里、脖子里被塞满雪球，全身都湿透了。

大雪纷飞的冬天，我看她嘴唇都紫了，冻得瑟瑟发抖。

大家在旁边哄堂大笑，她也像个傻子一样跟着放肆地大笑。

我知道她笑得很勉强。可能她也知道自己要是不笑，就要失去这难得和大家同乐的机会了吧。

那一刻我突然又难受又愧疚。

我从来不否认小孩也是有虚荣心的。

即使这份虚荣并无恶意，我也依然认为我们当时的幼稚不可原谅。

也许，只有到大家都长大了才会发觉，少不更事的曾经，我们犯过多少愚蠢的过错。

我们那些不知所谓的快乐，成为别人最痛苦的回忆。

我遣散了小伙伴，拉着她去我家烤火，一身的水蒸气笼罩着她。

我外婆给她烤了一个红薯。她兴奋地握着红薯，又羞涩地说了声谢谢。

我扯了扯嘴，上前拉了她冰凉的手。

那是我见过她最开心的一次。

整个小学我从未见过小C的妈妈。

她跟着爷爷奶奶住，爸爸大概一周回来一次。

她似乎特别期待她爸爸的到来。因为她爷爷奶奶总是凶巴巴的，在整个村里口碑都不太好。这可能也是当时的小朋友不愿意靠近小C的原因吧。

那时候我们家和她们家就隔一堵墙，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总能听到隔壁传来她奶奶扯着嗓子的骂声。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能忍受那么多难听的骂声和诅咒。

我甚至恶意揣测，小C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有好几个晚上，我看到她蹲在外面的墙角大哭。

撕心裂肺地边哭边骂，骂她爸爸骂她妈妈骂她爷爷奶奶。

甚至骂自己。

我至今记得那四个刺耳的字——天生贱命。

我不知道这么小的小孩说出如此冷漠悲凉的话。

该是有多么地绝望，有多么地狠心，多么地看不起自己。

夜晚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她在墙角蜷缩成小小的一坨，身子不停地抽搐。

一次又一次，泪雨滂沱，却从来，从来没有人去安慰她。

我也不知道，她如此痛苦不堪那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她像待在一个潮湿阴冷的世界里，那里漫天大雨，狂风大作。

见不到阳光，没有依靠，唯有拥抱自己。

后来我才知道小C和大家相比是特殊的。

因为她是被人遗弃的孩子。

我听过许多版本的故事，传得尽人皆知的是，她被妈妈半夜扔在村口，被一个男人捡到，不顾家人反对一定要领养她。

那个男人就是她后来的爸爸。

我终于明白她怎么能在那个孤冷的夜里，狠心地骂自己“天生贱命“了。

我们拥有的，正是她渴望的；我们嘲笑的，却是她失去的。

亲情和友情，在她的那段人生里，少得可怜。

故事里的小C只上了初中就辍学了，跟着村里人出去打工。

我高中毕业之后来到长沙，现在已经八年，每年回去几次，听过一些她的消息，却总和她擦肩而过。

不过我庆幸在我听说的故事里，她后来的人生开始渐渐有光。

她找到了亲生妈妈，去重新读了师范学校，当了小学的语文老师。又后来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每次过年的时候就会带着孩子回村里陪养她那么多年的爸爸和爷爷奶奶。

直到去年，我终于再见她。

她变得漂亮和精神，再也不见童年时候的自卑和孤独。

我们站在村里的小桥边上聊天，很默契的，我们都对年少的事避之不谈。

我有件事一直不懂，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她，他们不是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回来？

她笑了笑，其实他们没有对我不好，我和别的小孩不同，他们对我就更加严厉。

而且，不管怎么样，他们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

那天和小C聊完，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想了很久。

想起小学时一件很令人难过的事。

有一次放学回家，经过小桥的时候看到了被几个熊孩子恶作剧绑在桥上的哭得不能自已的小C。

她怯生生地叫住我，声音发抖地问我，可以救我吗？

我当时都惊呆了，匆忙跑过去替她松了绑，她跟我说谢谢。但我记得她的眼神，明明是黯淡的，没有一点光。

这件事对我影响非常大，当时尚且年少的我，甚至因为她的目光和蹒跚离去的背影，对世界充满质疑和伤心。

多年后我看过一个叫《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的电影。

“小时候，谁都觉得自己的未来闪闪发光，不是吗？但是一旦长大，没有一件事会遂自己心愿。”

我觉得这句话悲观得简直是小C的自白。

可是并不是这样。

她给我发短信，跟我说，小时候她从来不奢望自己未来有多幸福，只希望能快点长大，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地方。

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可是等到长大了，她再也不想离开。

她说，我不恨任何人，有了曾经的难过和悲伤，才更发觉现在的幸福。

也许是吧。

小C年迈的爷爷奶奶现在经常会提起小C，老人家感叹小C的坎坷，说到曾经的时候难过地低下头，说自己对小C不够好，现在多亏有小C经常陪伴。

正如小C所说——

好与不好的时光。

都是我们的珍藏。

文/朵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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