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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美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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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简介】

一场地震,让杨遥对郭晓姝恨之入骨。一场报复,让杨遥对郭晓姝爱恨交织,一场雪崩,却让两人彼此宽宥。终究,她还是用生命换来他的原谅,也换得她绝望的爱情。

1

“男人能不能美甲?”

郭晓姝抬头时,眼前的男人如此问道。男人有着古铜色的肌肤和棱角分明的脸,一双浓眉斜飞入鬓,目光直直地投射过来,眼底透着无法言说的复杂。

郭晓姝在美甲店工作两年,因为长得好看,倒也时常有男人光顾,只为与她搭讪,她早已见怪不怪。此时她笑着将男人迎进店里,一边修指甲一边问:“先生您要什么风格的?”

只不过这一次,她似乎想错了。男人并不是来搭讪的,只对她说一句“你看着办”后,就不再多言。直到她将美甲完成,男人随意瞟了一眼,这才再次开口:“不喜欢,重做。”

他是顾客,宛如上帝,她只能悉听尊命。重新美甲,还不满意,于是重来。饶是郭晓姝这样的好脾气,也终于忍受不了男人的第五次不满意,质问道:“先生,您究竟想做什么样风格的,不如明确告诉我。”

纵使极力克制,语气里到底是有些不满。男人倒是云淡风轻地道:“你急什么?又不是不付钱……”

郭晓姝有些不自在,只管低下头,专注美甲。直到夜里十点,店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男人终于满意:“今天就到这里吧。”然后随手拍下一笔丰厚的报酬,“明天我会再来。”

他倒是说话算话,第二天准时出现在她的美甲店里。依旧是一次又一次的不满意,从午后折磨她到深夜。一连半个月,他竟没有一天缺席。不用上班,每次又都是大手笔,这不免让她好奇他的工作。他却只是淡淡地说:“普通的工作而已。”

“不如介绍我去啊!”她开玩笑说。

他没有笑,却突然问道:“你想不想跟我?”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没有正面回答,却只是笑笑:“别开玩笑了。”

他倒是没开玩笑。

那天之后,玫瑰成了他例行的礼物。白玫瑰红玫瑰换着来,总归是老套的招数,终于引来姐姐的好言相劝:“晓姝,我看他应该是真心喜欢你,出手又阔绰,不如给他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郭晓姝自己都没弄明白。他明明说的是“跟我”,这不像告白的两个字,多少带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味道。

直到那天,那个猝不及防的吻突然袭来,郭晓姝才终于明白。

那天晚上她替他美甲,仰头,正准备问他是否满意,他忽然倾身靠近,带着薄荷香的吻就这么落在她的唇上。看他富家公子哥样的一个人,此时闭着眼睛,身体竟微微有些颤抖。已是深夜,四下安静无声,她却感觉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这是郭晓姝和杨遥的第一次亲吻。后来的那么多次,都没有哪一次如这般令她印象深刻。

他问:“怎么不推开我?”

她低着头不说话,他却将她的羞涩与内心的矛盾尽收眼底,旋即将一张银行卡递到她的面前:“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

姐姐的儿子乐乐得了白血病,需要一笔钱做新一轮的化疗。那天她和姐姐在店里为钱发愁,不承想却被他听到了。此时的她望着他,掩饰不住心中的感动与震惊:“你疯了!”

他眉开眼笑:“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的善良大方在郭晓姝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那天,她难得地没有拒绝他送她回家。

美甲店离郭晓姝的住处不远,他们一路走回去。那夜,头顶是点儿点儿星光,脚下是融融灯光,温柔而宁静。他忽然问起她为什么美甲图案画得这么好,她说:“我曾经学了好几年的绘画。”

“后来怎么没有继续?”

她似乎并不想多提,转移话题道:“钱我会尽快还你。”

“不急。”

等送郭晓姝安全到家,杨遥回美甲店门口取车时,远远看见车窗被砸出一个窟窿,两个小混混正伸手偷车里的包。被车主抓个正着,小混混挥着拳头就要动手,他到底还是势单力薄,几拳被打倒在地,忽然听到郭晓姝的声音,还以为自己生了幻觉。

郭晓姝回家后才发现手机落在了店里。她本是回美甲店取手机,却意外撞见了杨遥被打,情急之下的一句“警察来了”吓得小混混一哄而散。

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他的身边,泪却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他不知怎么安慰她,只能笑着说:“我没事儿。”

后来,她强迫他去医院检查,他却坚称自己没受伤。怎么会没受伤呢!只不过,他曾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那种无助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历。

2

杨遥的伤不算严重。晚上透过镜子查看伤口,目光又落到了自己残缺不全的脚上。是的,他的左脚只有四根脚趾。那根缺失的脚趾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别忘了两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和埋藏在心底的恨意……

杨遥第一次遇见郭晓姝是在福岛的公益晚宴上。那是一场面具酒会,他一身夜礼服假面装扮,不过是转个身,就看见了坐在盆栽旁的郭晓姝。她将面具摘下放在一旁,素净的脸庞上布满愁容。

“你似乎不太高兴。”他将一杯杜松子酒递给她。

她闷闷地说:“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场合。”

“太闹?”

她凑近他,仿佛要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太虚伪。”

“所以……”杨遥笑起来,指了指她的面具,“需要它。”

她重新戴上面具,终于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是雨后­‎​百‍​­合‍­​。

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或许是个美丽的相遇。可是地震偏偏骤然降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甚至来不及反应,他们就同时被埋在了巨石下。

等杨遥醒来时,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他水米未进,身体受伤,已经非常虚弱。救援队来时,杨遥才知道他和郭晓姝的处境。两人被卡在石缝上下处,犹如处在天平的两端,石块一动,两人都有生命危险。如果弃他于不顾的话……她定然能活下来。

空间狭小,中间又隔着碎石屏障,救援队无法探测到杨遥的生命迹象,于是问郭晓姝:“被困这么久,你知道另一端还有人吗?”

杨遥想要大声呼救,却因为身体虚弱而只能发出微弱的气息,很快就消融于嘈杂的环境中。他无奈地挣扎,心纠结成一团,不知道郭晓姝会如何回答。两人虽然相识不久,到底在巨石下同舟共济了许久。生死关头,她,会弃他不顾吗?

然而他到底还是失望了。

下一秒,眼前似有细细的粉尘飘落,空间变得越来越狭小,杨遥感觉到一阵窒息,转瞬陷入昏迷。

如果可以,杨遥再也不想回忆起那种面对生死的绝望。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结果命不该绝,巨石下几根钢筋撑起的一点儿空间救了他一命。在生与死的面前,她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却彻底操控了他的人生。因为那场意外,他失去了一根脚趾。从此,许多恨意在他的心里扎下根来。

康复出院后,杨遥下定决心要找到郭晓姝,让她付出同样的代价。可茫茫人海,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更何况是故意躲起来的人。郭晓姝曾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地震之后,世上再没有“画家郭晓姝”的任何消息。

也许是早已注定的命运缠绕,两年后,他终于在美甲店遇见了她。

遇见她,总不会有什么好事儿。两年前如此,两年后依旧如此。他替自己上了药,然后服下一粒安眠药,这才沉沉睡去。自从遭遇地震后,他的睡眠极浅,甚至时常整夜无眠,被恐惧与绝望缠身,唯有安眠药能给他短暂的宁静。

第二天一早,助理打电话来,说纽约有个项目出了问题。杨遥平时虽然不太正经,办起事儿来却毫不含糊,立刻让助理订了当天飞往美国的机票。

这趟公差持续了大半个月,郭晓姝也在店里等了他大半个月。她永远不知道杨遥对自己有多重要,直到他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她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在哪里上班,甚至连他的电话都没有。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她从白天等到深夜,幻想他出现在她的面前,用一次又一次的“不满意”来霸占她一整天的工作时间。

她等到他时,已是月末。

他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她的身后,看见她正在指甲上写他的名字,一笔一画。

“想我了?”

她猛地转头,望见了他,一时竟是不知所措。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是想我了吧。”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我跟你。”

3

杨遥知道,摧毁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所有的美好展示给她,然后再当着她的面一一撕碎。那种从云端坠入深渊的感觉,足以让一个人爬不起来。

从美国回来的那天,杨遥兴致极高,在家亲自下厨烧了几样小菜。郭晓姝吃得很高兴,笑着问:“你怎么还会做菜?”

杨遥也笑着道:“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不愿去外面吃饭,怕被别人嘲笑孤独。索性买了菜回来自己做,倒是轻松自在。”

他说得轻描淡写,郭晓姝却仿佛和他的心更近了。她也曾那样孤独过,一个人在世界里跌跌撞撞,没有人听自己倾诉,没有人陪自己,哪怕只是吃一顿饭。

饭后,他们坐在客厅里看电影,是时下流行的虐心爱情片。黑暗的客厅里,郭晓姝看得泪流满面。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并没有盯向她,但她却感觉到一阵无言的温暖。

电影结束时,他们仿佛还沉浸在电影的情绪中,久久没有说话。他起身走到窗户边,掏出一支烟点上。烟在两指间燃烧,他却没有抽一口。

许久,郭晓姝望着他,开口说道:“送我回去吧。”

杨遥没说话,掐灭了烟,走到她面前,猛地俯身,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吻她。他的吻带着强硬的力道,像是撞击地球的小行星,在郭晓姝的心里砸出巨大的深坑。

这个吻太缠绵,两人到底是没把持住。当杨遥褪去她的衣服时,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跟我,后悔吗?”

郭晓姝没说话,抱着他,果断地吻了上去。

事后,屋里点一盏橘色的灯,杨遥忽然说:“明天有个酒会,你陪我去。”

她在他怀里,仗着床笫之欢的深情,倒也大胆起来,仰着头,调皮地问他:“以什么身份去?”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笑着反问:“你说呢?”

酒会地点是城中的希尔顿酒店。许久没有出入这样的场合,郭晓姝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杨遥笑说:“别紧张,该来的总会来。”

酒会现场,衣香鬓影,热闹非凡。主持人在台上热情洋溢地介绍这场酒会筹集到了多少善款,将帮助多少在地震中失去亲人的孤儿。郭晓姝听到“地震”二字,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如被蚂蚁啃噬。她紧紧攥着拳头,努力压制内心极度的内疚与痛苦。

“怎么了?”杨遥问。

她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没事儿。”

慈善酒会的‍‎‍­­高‌‌潮­‌是面具舞环节。当舞会上所有人都戴上形形‍‍色‍‌‌色‍­‎‌的面具时,郭晓姝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眼前的杨遥戴着一个假面面具,站在她的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她的心突突地跳着,一步步走近杨遥,像是一步步接近深渊。面具下只剩下下巴和薄薄的唇,唇上是一点儿青须。

是他啊!就是那个与自己同时埋在巨石下的男人啊!

她忽然明白酒会前杨遥那句“该来的总会来”的深意。这一瞬,她终于灵台清明了,震惊、沮丧、愤怒、屈辱,一瞬间排山倒海地袭来,过去这段时间所有的事情都变成了嘲讽。他早就知道她是谁,所有的一切都是预谋。此时的她就像是被脱光衣服站在大街上的小丑,受尽羞辱与嘲笑。

“郭画家,好久不见。”

他没笑,语气淡淡的,她却仿佛听见了刺耳的笑声。郭晓姝全身颤抖,像是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杨遥步步逼近,她步步后退,终于撞上身后的香槟塔。上百杯香槟砸在她的身上,她狼狈地跌倒在地。周围传来阵阵轻笑声,没有人上前帮她一把。她的手心被碎玻璃扎伤,不争气的眼泪汹涌而出。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杨遥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挣扎着起身,头也不回地逃开了。身后仿佛传来杨遥的声音,可她没有回头。

4

郭晓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五岁那年的车祸,因那次车祸她永远失去了父母。她梦见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姐姐,早早走上社会,辛苦撑起一个家。她还梦见了自己学习绘画那些年的那些事儿,梦见了自己以画家身份出席的那场面具酒会,梦见了那场地震。

地震那天,她因为被埋了太久,身体早已脱水,虚弱不堪。救援人员问她时,她才发现嗓子发不出声。一瞬间的惊恐与犹豫让救援人员会错了意,误以为只有她一人。事后,她托人打听才知道,巨石另一端的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虽然舍弃他并非她的本意,可到底还是因为她。郭晓姝良心不安,日夜被梦魇所困。从那以后,她将所有的画笔封存,来到姐姐的美甲店,安心当一名普通的美甲妹。

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梦,该多好啊。醒来的郭晓姝抱膝坐在床上,怔怔地想。这么些年,她早就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纵使杨遥带给她巨大的屈辱,她洗了把脸,又重新振作起来。

到了美甲店,店门口却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没道理啊,今天可是周末呢,姐姐怎么会暂停营业呢?

她推门而入,看见姐姐正坐在角落里抹泪。

“怎么了?”郭晓姝焦急地问。

姐姐边抽泣边说:“刚来人说这店铺可能要收回去。这两年,生意好不容易有点儿起色,乐乐也马上要进行新一轮化疗了。这收回去还怎么活?”

“有白纸黑字的合同,我们不用怕他们。”

“当初是承租上一家店的,所以没签合同。”

郭晓姝怪姐姐糊涂,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理由呢?”

姐姐摇摇头。

她安慰姐姐道:“别担心,我去找他们理论。”

在逍遥广场的顶楼,郭晓姝被拦了下来。前台问她有没有提前预约,她说:“我找你们老板,就说是美甲店的租客郭晓姝。”

前台打电话请示,挂了电话就笑吟吟地对她说:“总裁让你进去。”

见到总裁时,郭晓姝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谁扇了一个耳光。她怎么也没想到,总裁竟然会是杨遥。她终于明白店铺要收回去的原因。那天从酒会现场落荒而逃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此时她却不得不再次面对更大的嘲讽与羞辱。

杨遥坐在皮革转椅里,盯着手中的文件,甚至不拿正眼瞧她:“又来求我了?”

郭晓姝转身要走,身后传来杨遥的声音:“姐姐的店铺不要了?”

郭晓姝想起过去姐姐日夜辛苦工作,只为送她学习绘画,而如今,自己能为姐姐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一念及此,她停下脚步,压制住心中的愤怒,转头送上一脸微笑:“杨总,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是啊,”杨遥顺着她的话说,“误会深着呢!”

“那杨总说,怎么样才能解开误会?”

杨遥指了指身后的窗外:“你从这里跳下去。”

郭晓姝愣在原地,半天没说话。她怔怔地望着杨遥,只见一抹笑意从他的唇边漾开:“不敢?”

她笑说:“杨总真幽默。”

杨遥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将一张便利贴贴在她的额头上:“今晚七点,我等你。”

郭晓姝取下便利贴,上面写着餐厅地址。窗外是一览无余的城市景色,她将便利贴紧紧攥在手心里:“杨总说话算话。”

5

郭晓姝化了淡妆,看着镜中唇红齿白的自己,硬生生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和杨遥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因为堵车,等她到餐厅时已经七点零三分。服务生告诉她,杨遥已经离开了,并给她留了新的地址。她火急火燎地赶到新地址时,再次被告知杨遥已经离开,留下的又是另一个地址。

从城南到城北,再从城北到城南,郭晓姝折腾了一晚上,始终没有见到杨遥的身影。

滴滴答答的雨点落下来,很快变成倾盆大雨。她站在屋檐下,望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心里忽然潮湿一片,生出许多绝望。

不远处有辆空载出租车驶来,她冒雨到路边拦车。出租车没有停下,一辆保时捷却在她的身旁横冲直撞,飞溅的水花浇了她一身。用落汤鸡形容此时的她再合适不过,狼狈也不过如此。

被杨遥耍了一晚上,此时她内心的愤怒达到了极点儿。恰巧保时捷在不远处停下,她追上去,刚想质问,却看见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杨遥的脸。他笑得张扬:“郭画家,久等了。”

这一刻,溜到嘴边的质问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紧紧地握着拳头,脸上的妆虽然花了,却还是挤出了笑容。

杨遥再次带郭晓姝回了家,却不是上次的两室一厅,而是位于富人区的别墅。

司机早早下了车,逼仄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郭晓姝有些紧张,低着头不敢看他。水滴顺着发丝滴下来,明明没有声音,却好似发出了巨大的回响。杨遥忽然靠近她,拨开她脸上的发丝。炙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她闭上眼,迎上他的唇。

预想中的吻并没有降临,耳边传来杨遥的笑声:“怎么?迫不及待了?”

郭晓姝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裙角,表情却是和顺的:“杨总又开玩笑了。”

杨遥的脸隐在阴影里,晦暗不明的声音就那么传来:“我在二楼等你。要不要帮你姐姐,一切都由你决定。”他看了看表,“你只有十分钟考虑时间。”

说完,杨遥下车,走进了那栋仿佛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的别墅。她望着他的背影和那幽深的别墅,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余生,被他牢牢掌握在手心。郭晓姝独自一人坐在车里,像是被困住的兽。一滴水落在睫毛上,像一颗水晶。

还有别的选择吗?

走进别墅时,杨遥扔给她一条毛巾:“既然进来了,就先去洗澡。”

郭晓姝把自己关在浴室里。镜中的自己就像一个狼狈而落魄的女鬼,妆容花得一塌糊涂。她站在淋浴喷头下,闭上眼,温热的水流遍全身。这一切,犹如某种仪式。她忽然有些高兴,终于不用再负疚活着了。

原来,被亏欠总是比亏欠容易释怀。

6

世人皆知杨遥新交了女朋友,且对女朋友很好--拍卖会上,杨遥买下天价项链送她;宴会上,两人旁若无人地表达着浓情蜜意……

没有人知道,那天的拍卖会后,他替她戴上项链,然后摸着她细长的脖颈,幽幽地说:“狗都需要链子拴着,更何况是你。”

更没有人知道,晚宴前一天,他让她穿着二十厘米的高跟鞋陪他爬山。山路崎岖,她的脚跟磨得血肉模糊,却忍着一句话都没说。爬到半山腰时,她体力不支,一个趔趄,差点儿从山上摔下去,他却只是转过头,淡淡地问一句:“怎么了?”

她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却依旧对他露出微笑:“没事儿。”

“既然不会穿高跟鞋,那就别穿。”

他只说了一句话,她就乖乖地脱了高跟鞋,一路赤脚从山上走到山下。等回到车里时,她的双脚布满伤口。他并不关心,反倒说:“别弄脏了我的车。”

她将双脚悬空,却还是有血滴下来。他有些心烦意乱,到底还是送了她去医院。医生责怪他没有照顾好女朋友,她却笑着为他掩饰:“不怪他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第二天,他坚持让她陪同去参加宴会。

“可是你约了宋小姐……”她还记得他和那位宋小姐当着她的面情话绵绵的样子。

他不耐烦地挑了挑眉:“狗总是要跟在主人身边的。”

她知道,她只不过是他的一条狗,是宠物,是随时可以抛开不管的。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爱情浪漫与甜蜜,有的只是交易、报复与欲望。可她不怪他。她曾对不起他,如今只不过是赎罪。为了姐姐,为了乐乐,为了她曾犯下的错,她咬着牙待在他身边,像是一株木棉。或许也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私心的,他曾对她好过,虽然那种好不过是虚伪的报复,可她却当了真。毕竟,当初她是真心实意想跟他的。

他也以为这样对她是因为恨。后来才明白,他或许只是想与她建立亲密的联系,哪怕这亲密是由恨而起。

杨遥三十岁生日那天,在别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生日聚会。酒桌上,郭晓姝坐在他的身边,淡淡地笑着。这些时日,他烦透了郭晓姝这样的微笑。明明很生气,明明心里不快,可她偏偏什么都不说,脸上挂着有礼有节的微笑,像是一把利剑插入他的心里。

借着酒劲,他刁难了她两次。酒桌上的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好手,全都看出了端倪,也顺着杨遥一同刁难郭晓姝。无非是灌酒嘛,郭晓姝照单全收。她喝得胃里翻江倒海,也不推辞。

后来到底是喝多了,她趴在酒桌上已经不省人事。杨遥将她抱回房间。似乎有梦魇缠绕,她缩在他的怀里,哭得伤心,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杨遥有片刻的心软,竟从心里生出些许怜惜。他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那种痛比被压在暗无天日的巨石下更加绝望。很久以后,他才终于知道,这种痛还有另一个名字--爱。

他将她放在床上,忙里忙外地照顾她。梦魇似乎消失了,她不哭了,也不说对不起了,身体却又蜷缩起来,捂着小腹说疼。他以为她是胃疼,谁想她却迷迷糊糊地说是来了例假。

他有些束手无策,第一次像个青涩的大男孩,站在床边不知所措。看见床上痛苦的她,他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在床上躺下,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用温热的手掌敷在她的小腹上。

渐渐地,她安静下来,不由得朝他的怀里缩了缩,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怀抱。

等郭晓姝醒来时,天才微亮。床头一盏橘色的灯,发出温暖的光。她仰头,看见他熟睡的样子,闭着眼睛,像一尊雕像。若没有那些前尘往事,他也是个英俊的男人,是女孩子都会心动的男人。纵然睡着,他手掌却依旧敷在她的小腹上。她心下一暖,忍不住去亲吻他的下巴。他的胡须扫过她的脸庞,也扫在她的心上。

他忽然醒过来,看见她仰头亲吻的样子。他大概也是睡迷糊了,竟迎上她的吻,缠绵而缱绻。衣衫褪尽前,她才提醒他自己来例假了。他拥吻着她,问:“还疼吗?”

她摇摇头,轻声说:“不疼了。”

“想不想去奈良看樱花?”他忽然问。

“好啊。”她笑着说。

7

正值樱花盛放的季节,奈良吉野山布满了粉红色的樱花。许是深处异国他乡的陌生环境,杨遥和郭晓姝沉浸在漫天的樱花中,短暂忘却了那纠缠不清的爱恨。他们犹如热恋的情侣,拥抱,拍照,亲吻,大笑。

山路上,一位日本老奶奶拿着樱花编织的花环,问他:“你女朋友这么漂亮,要不要买一个花环给她?”

“女朋友”这三个字像是有魔力,让杨遥有种异样的温暖。他望着不远处樱花树下的郭晓姝,一瞬间,竟生出了天长地久的错觉。

从奈良回来,郭晓姝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赶到姐姐家。

在姐姐房间门口,她突然停下了脚步。隔着短短的距离,她听见姐姐在讲电话。姐姐的声音低低的,却透露出一丝不寻常的喜悦。

姐姐说:“钱收到了,谢谢杨总。”

姐姐又说:“杨总,您放心吧,晓姝她什么都不知道。”

姐姐还说:“晓姝还以为是您要收回店铺呢!”

郭晓姝没有惊动姐姐,放下礼物转身离开了。

夜色如水,她独自站在空旷的街头,忽而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她还记得那天姐姐坐在美甲店里哭诉的样子,那样无助,却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姐姐和杨遥合演的一出好戏。

她没有哭,跑去酒吧喝酒。有男人前来搭讪,她烦闷地推开了。

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自己在街头游荡了多久。她只知道,回到空荡荡的大别墅时,等待她的是杨遥劈头盖脸的追问:“去哪儿了?怎么手机也不开?还喝这么多酒!”

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觉得他好陌生。在奈良的短暂快乐,仿佛是一晌贪欢,不过是梦一场。

“放我走吧。”她突然说道。

他的心咯噔一声,像是触碰到最尖锐的礁石,一阵钻心的刺痛。他冷笑一声,捏着她的下巴:“只要我在,你别想逃。”

狠话说出来,他觉得安心不少。夜色朦胧,只有他自己,明白,那隐藏在狠话背后的脆弱与害怕。

只不过,那天之后,郭晓姝不再笑了。

从前,哪怕是面对他的嘲讽与羞辱,她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可如今,她却难展笑颜。她时常坐在草坪上发呆,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等到天黑了,腿麻了,她才回过神来。

见她如此,杨遥忽然觉得沮丧与挫败。他拼尽全力将他们的关系拨向正确的轨道,可它依旧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不止。

暑气正盛的时候,城东新开了一家米其林餐厅。他带她去尝鲜。过斑马线时,一辆汽车无视红灯,横冲直撞。郭晓姝一把推开了杨遥,可她自己却没有躲开。那一瞬,她甚至希望自己就这样死掉,如果死亡是种解脱……

她倒在地上的时候,迷迷糊糊看见杨遥发狂的脸。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他,像失去了最心爱的宝贝,一路抱着她奔向医院。

等到她死里逃生,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时,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杨遥猩红的双眼。他沉默,一言不发,眼底似有喷薄而出的愤怒。直到两天后她缓过劲来,杨遥才开口说话:“宁愿死?”

宁愿死也要离开?

后半句他没有问出口。郭晓姝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宁愿死。”

他气得转身离去,竟再未出现。他只是请了护工阿姨,每日照顾她的起居。她心里绝望,拒绝配合治疗,连粥饭也吃得很少。阿姨无计可施,还是叫杨遥亲自出马。

杨遥将汤喂到她的嘴边,厉色道:“不准再折磨自己。否则,我会收回你姐姐的店。”

姐姐到底是她放不下的牵挂,她恨着他,却不能拒绝他。

那夜,他离开时,走到病房门口又停下脚步,背对着她,忽然说:“等你出院……”他顿了顿,像在思考措辞,又像在做最后的犹豫与挣扎。许久,他终于再次开口,“等你出院,我放你走……”

8

郭晓姝离开杨遥是在一个午后。

她拉着行李箱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叫住了她:“再给我做一次美甲吧。”

她没有拒绝:“想做什么样的?”

“你看着办。”

郭晓姝点点头,拿出工具认真地帮他美甲。他坐在沙发上,肆无忌惮地望着她。

最终,她在他的指甲上画了粉色的樱花,让他想到奈良那漫天飞舞的粉色浪漫。他端详着指甲问:“男人这样,会不会太娘了?”

郭晓姝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久违的笑容,像是雨后短暂的彩虹,只一瞬,就消失在无边的天空。

他想摸摸她的脸,却在最后一厘米停了下来。他终于明白,过去她的笑是保护自己的武器,屏蔽一切羞辱与痛苦。可如今她不笑了,他却失魂落魄了。她赤裸裸地站在他的面前,没有伪装,满目疮痍。他再也不忍心去触碰她,伤害她。

她说:“我走了。”

他没有说话,却在沙发上呆坐到第二天黎明。

郭晓姝又回到了美甲店。姐姐每日都在替她惋惜错过了一个金龟婿,而她只是笑笑。有些谎言,不必拆穿。

时值淡季,美甲店生意惨淡,乐乐的医疗费用却不断上涨。望着每天都在为钱发愁的姐姐,郭晓姝在心里做了决定。

当天晚上,她从床底拿出尘封已久的画笔,坐在窗前画了许久。画里的男人戴着面具,嘴角有淡淡的笑,眼里有纯净而温暖的光。她亲吻画里的他,仿佛亲吻了他。

郭晓姝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半个月,创作了三幅油画作品。她带着这几幅作品,跑遍了城里大大小小的画廊,期望得到展示的机会,从而找到买主。最终一家小画廊答应了她,代价是一半的抽成。郭晓姝倒也不介意,她早已没有讨价还价的机会。

然而,欣赏画作的人多,真正愿意出钱买下来的人却寥寥无几。只有一个小老板对她说:“陪我去滑雪,我把你的画全部买下。”

她自然知道这话背后的含意,刚想开口答应,却被杨遥拦了下来。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对着那小老板说:“抱歉,她的画我已经全部预订了。”

他拉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向外走。他的手劲很大,让她感觉隐隐生疼。他粗暴地将她塞进车里,眼底溢出无法忽视的怒气:“想卖身赚钱?”

明明是关心,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嘲讽与怨怒。他总是有骂人不带脏字的办法。

“我缺钱。”

“要多少?我给你。”

“代价呢?陪你几晚?”

他到底是没忍住心中的愤怒,猛地倾身压过来,吻像急雨般落在她的唇上。她被他弄得生疼,奋力推开他,他嘲讽道:“这个吻,我给你十万。”

郭晓姝没说话,望着他,许久才轻轻地问:“杨遥,你有没有一瞬间爱过我?”

他的心像被什么忽然击中,如鞭炮似的炸裂开来。他怎么会爱她,恨她都来不及。可是这一刻,任何刻薄的话他都说不出口。那种痛苦又无奈的情愫,让他如鲠在喉。他轻轻抱着她,小心翼翼的,像是一不小心就会破碎。终于他还是开口说道:“想去滑雪,我带你去。”

后来他让助理开了张支票,数额之大令助理咋舌。助理忍不住劝他:“杨总,为了她,你疯了。”

“我是疯了。”

“世上女人那么多……”

“是啊,那么多……”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但只有一个郭晓姝。

9

杨遥这人一向冷漠,地震后更加抗拒与人接触。可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在地震中抛下他的女人会以这样的方式住进他的心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也许是在美甲店看见她的时候,也许是她对他微笑的时候,也许是她问他有没有爱过她的时候。爱情来得这样猝不及防,连他自己都乱了章法。她就像一株坚忍不拔的小草,疾风吹不倒,终究是在他的身边生了根。

可他明白,那样不堪回首的过往,终究是横亘在两人之间。他们,永远不可能逾越那堵命运的墙。可他,却又是那么期望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辈子不放开,就像此时此刻雪山上的他们一样。

他们身处阿尔卑斯山脉的大圣伯纳峰,一眼望去满是皑皑白雪。空气凛冽得像是一块融化的冰,透明而纯净。

也许知道这是两人最后一次旅行,她望着他,吸了吸鼻子,忽然开口说道:“杨遥,这些年,我每天都会想起地震那日的场景,在我获救的时候,你一个人在废墟中该是多么绝望与无助。是我对不起你……”

其实他早就原谅了她。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当初把她放在身边的原因。此时听到她这么说,他的心里升起阵阵暖意。望着她噙满泪水的眼睛,他开玩笑地说道:“别哭啊,眼泪会瞬间结冰的。到时候两串冰柱子挂在脸上,多可笑啊!”

可她却哭得更凶了。

就在这时,杨遥感觉到脚下的雪在微微颤抖,耳边隐隐传来犹如马达的轰鸣声。他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拉起郭晓姝的手朝山下跑去:“快走,是雪崩!”

雪如泥石流般从山顶倾泻而下,轰隆隆的声音犹如雷鸣。不过是两条腿,跑得再快也无济于事。杨遥和郭晓姝躲闪不及,瞬间被冰雪掩埋。刹那间,杨遥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从四肢百骸传来,钻心地疼痛。恍惚间,他喊了一声“郭晓姝”,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遥才渐渐恢复意识。眼前是冰蓝的天空,一览无余。他周身被冰雪覆盖,四肢麻木,无法动弹,只剩半张脸露在外面。他努力了许久,头才能微微地转动,只一眼,就看见一旁缓缓向前爬行的郭晓姝。她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伤,拖在身后,像没有生气的木偶。

“郭晓姝。”他叫她。

她转过头,望了他一眼。这一眼太复杂,内疚、不舍、离别,全部交织在一起,最终融汇成她的一声“对不起”。

她再次弃他而去。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共度了这么久的时光,她依旧还是她,是那个在关键时候会抛下他的女人。

“郭晓姝,回来,回来……”他拼尽全力,却只能发出低哑的声音,终究随着她越来越远的身影湮没在这无边的雪山中。

10

窗外的凤凰花开得热烈,大团大团的红色,是生命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杨遥站在窗前,点一支烟,静静地望着郭晓姝画的那幅画。画里的他丰神俊朗,是她心中初见的模样。姐姐告诉他地震那日的真相,他才知道郭晓姝并没有弃他而去,她也曾找过他。这么多年,竟是自己恨错了,将那些痛苦加在她的身上,而她却照单全收,一句怨言都没有。

药剂慢慢融入血液,扩散到他的四肢百骸。他仿佛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又仿佛闻到樱花花瓣燃烧的味道。他指甲上的樱花美甲只剩下一些碎片,就像郭晓姝留给他的,永远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

雪崩那天,天色渐暗,手机没有信号。荒芜的雪山,白茫茫一片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她知道这样下去的结果,为了救他,她用随身带的军刀刺向了自己的大动脉。如注的血涌出来,靠着她一步一步的爬行,染红了大片的雪山。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与他道别。直到再也无法动弹,她却还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转头望着他的方向。

靠着她的鲜血,救援飞机快速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杨遥。

他大口大口地吸烟,烟雾缭绕中,忽然想起那一日。那日,他带她去看画展。在画展上,她闷闷地说学了这么多年的绘画,却没有一幅代表作。如今,她不需要了。她用生命描绘的代表作早已刻骨铭心地印在了他的心里。

地震那日,雪崩那日,她都没有离他而去;可如今,却是实实在在地离他而去了。

烟燃到了头,一截烟灰落在他的手背上。不知是烟灰灼烫,还是想起了她,他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他还记得曾经苦苦寻找她两年,终于在美甲店相遇的惊心动魄的时刻。可惜,他的余生,再也找不到她。

他闭上眼,陷入永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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