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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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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再梦见宋成风,在春林死去的六年里。

我梦见江南冬去春回的一个月夜,他在墙与屋檐之间轻松飞跃,身后明月硕大无朋,跳下墙壁时他的足尖踢到花盆,惊醒房中浅眠的我,我撑开窗格往外看。他回头,竖起食指抵在唇与唇之间,对我轻嘘一声。

第二天,春林被发现死在她的房间,在她即将入宫前一天。她先是姜家长女,其后才是我的大姐,诗书画三绝,一直是临江姜家用来光耀门楣的骄傲,她死在宋成风出现的当夜。没人知道他来过,除了我。

没人信我,我在春林死后替她入宫。

一、

宫里人人都怕赵镜,因为他是皇帝,戏文里天子被大臣的一句话得罪,面色一沉,杯子往地上重重一摔,就有侍卫冲进来将人拿下。可我见赵镜的情形压根不是这样,在庆德殿的暖阁我第一次见到他,新进的秀女们凑在一处翻花绳,他直接走进来,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服侍的宫人向他引见这次的秀女,燕环肥瘦,各有千秋,他对每一位佳人友善微笑。他已不算非常年轻,但这笑仍有足以致命的杀伤力。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姑娘们的目光在半空交叉错过时撞出的激烈火花。

“也太小了些,”到我时他笑一下,转过脸去吩咐身后的人,“给她找个地方,先住下吧。”

那么,住哪里?没人关心这件事,我忍不住问出声。

还是没人回答,教养我们的嬷嬷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望着我,包括赵镜,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想住哪儿?”

现在我该多么感激如果有人跳出来叫我闭上嘴巴,真可惜,所有人都放任我讲下去,我很放肆地设想了一下:“水上?”

后来赵镜特意引护城河的水入禁中,其上建了一座桥,桥上搭了一间房,他言而有信真的让我住在水上,就因为当初他直接否定了我的这个想法:“劳民伤财,奢靡至此,姜家女儿果有乃父之风,”他重重朝我振了下袖子,以此表达他此刻的愤怒,“你怎么不想着住在天宫里?”

我笨,我承认,事实即是事实。春林从能讲话起就被教导诗词歌赋,学习一切与宫廷适应的风姿仪态,一点就通,她的聪慧和美丽曾使所有族人感到振奋,我的父亲将她视为振兴姜家唯一的希望,但当我能说话时,父亲对我的唯一要求是,不要说话。你很笨,但不能一开始就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临入宫前他嘱咐我。

我喃喃:“太高了,天太高。”

这天结束后,我被送到偏远一处的院落,跟一位色衰失宠的妃子一起居住,送我的嬷嬷走之前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以后想说什么,先想一想,不管你有多想说,都不要说。”

失宠的妃子姓宋,搬进去第一天她冲着我所住偏殿从早骂到晚,从昔日自己如何风光到如今奴才们欺上瞒下,连一个刚入宫的秀女都敢骑在她头上,骂得夜里我好几次被吵醒,转了个身,又在她骂声中慢慢睡了过去。

宋妃很会讲旧事,但听多了也无聊,日子一旦无聊就特别难熬,趁着母亲好不容易入宫看我一次,我托她带了条狗。她哭着来送狗,对我哭了一会儿,又哭着走了。

从小到大,我一直想养狗,母亲不答应,怕狗抓伤我留下疤,留了疤不好入宫。我是庶出,她却始终抱有念想,有时候我会觉得她比我还傻。我不知道她哭是因为高兴还是失望,我这个人,不太容易给人制造希望。

后来宋妃跟我好的时候对我讲:“骂你,不是因为你,哭呢,还真是因为你,我失宠了,总盼着一个争气的过来跟我一起住,好沾沾光,没想到来的竟是个话都不会说的傻子。再后来呢,又觉得日子这样过也好。”

小黄会走路起就到处乱跑,有一天意外闯进宋妃的房里,等我急匆匆赶去要狗时正撞见她举着小黄亲昵,一见我在门口出现神色陡然剧变,将狗信手一抛,直接丢到我脚边,小黄低声呜咽抬起两只水汪汪的眼珠望着我,我心痛得眼泪都快掉下去了。来不及质问她何以出此恶举,抱起它匆匆往外跑,就在快接近嬷嬷住的居室时我一头撞上赵镜,已经很痛苦的小狗连吠数声,气势微弱,可还是有人站出来狠狠推开我,质问我:“何人冲撞圣上?”

那一刻我已经设想未来自己种种死法,死就死吧,人生自古谁无死,小黄能活着就行。趁对方没认出我,我低头狠狠撞开拦路人。嬷嬷那里绝不能再去,我抱狗回去,一推门就看见宋妃坐在树下发呆,见我进来立即站起来,眼睛看着我怀里的狗,想过来。我狠狠地瞪她一眼方才止步,呆立半晌,转身回房。

入夜小黄才见异状,四肢不断抽搐,我吓得大哭,惊动对面的宋妃,很快就有人过来叩门,是她的贴身侍女,略带歉意的目光望向屋里,诚恳地向我请求:“奴婢家中父亲贩狗为生,奴婢或许能帮到姜姑娘一二。”

我束手无策,侧身让她进去。得她施救小狗渐渐安静,我再三表示感谢,她微笑着解释:“是主子让我过来的。”我宁可相信宋妃的原话是,过去看看那条狗死了没。

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宋妃是真的喜欢这条狗,时不时摸它抱它,被我撞见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开。我终于原谅她不是出于她对狗的喜爱,而是有一天我听见下人窃窃私语,议论住在这儿的女人都生不出孩子,一贯跋扈的宋妃明明就站在阴影处,却一言不发默默走开。

那之后我经常带小黄找她,宋妃由一开始的冷嘲热讽竭力抵触到后来的被迫接受,直至有一天她抱着狗,转过头问一边替它剪指甲的我:“这狗是公的还是母的?”

那年秋天她死于一场急病。药石无灵,走得很快,临死之前眼睛一直望着门口,我将小黄抱到她枕边,她伸手一摸,眼泪就往下掉,怎么都止不住,可我知道那不是她想要的,因为她一直流着泪,一直流,她也一直没有把眼闭上,天底下得偿所愿最不易,她想要的我无法给予,我渐渐感觉吃力:“有一次小黄走丢了,后来找到它,你多开心。这一次不过长一点,你放心,狗的寿命很短的,等在那里再见到,你一定会比那一次更开心。”

我说的不是狗,她想必也知道,被病痛扭曲的五官努力向我呈现微笑,她呻吟着伸手,努力握住我的手:“真好……你真好……”

她耗尽一生等待的那人还是没有来,却派了人来,站在门外恭谨地喊一声宋妃还在世时的封号,声音尖锐突兀。我伸手合上她未闭的眼睑,起身回头,光线刺目,我眼一眯,却在下一刻霍然睁大双眼,光线形成的光晕扩大至无限,经年光阴却在那一瞬急剧缩于眼前。

站在殿外传令的阉人,多年前他称自己是宋成风。

二、

他目光温和洁净,有宫闱罕见的克制。他纹丝不动立在那里,以那样不动声色的宁静任由震惊击溃我全副心神,他在这里,他居然能在杀了春林后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我恐惧到连呼吸都在犹豫,哪怕当日他手下留情,可此情此景,出言反而能有多么不易?

他注视我的战栗,他的困惑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完美的伪装。他说,赵镜要见我。

我无暇分心去猜测赵镜见我的目的,每时每刻每一眨眼我都在考虑脱身的良计,是以赵镜恰当的出现无异于一线生机,对当时的我而言,他端看我上下,眉头越蹙越紧,脸色越来越沉,终于忍不住拍案质问我身后的人:“孤有穷到这个地步,叫她打扮成这样?”

并不是因为冷宫的待遇不好,而是狗好动常脱毛,再加上宋妃这些日子病重,为照顾她穿衣都以轻便为主,况且又不出门,我猜现在的自己跟蓬头垢面差不多。因为他叹了一口气,那个三年前还指责我奢靡的男人竟然为我叹息:“苦了你,这些日子没见你,可恨孤?”

宿敌在后,赵镜是我眼下唯一的依靠。我很直接地要求:“你保护我好不好?”

他愣了愣,眼中有细碎光亮一闪即逝,片刻即平静如初,微笑抚我的脸:“当然,孤会护你。”

他也确实做到,我从住了三年的冷宫直接搬到他所居的承乾殿附近,所有人都在意外和震惊我突如其来的好运气,而我只关心我的小黄将来住哪里。

天子坐明堂,天子怕小黄,他将小黄丢到十里远的地方,服侍我的婢女死死拉住我,才没让我当场哭出来。那之后他见我总是恹恹的,就问我怎么回事,嬷嬷拼命冲我使眼色,我还是没忍住:“我想求你……”

赵镜收笑,表情中有种奇怪的了然:“你说。”

那种笑让我觉得不安,仿佛什么都在他预料之中。我小心翼翼地蹭到他身边,学小黄蹭着他袖子的边,趁他走神的一刹那我一口气讲下去:“我要小黄。”

他顿了顿,像是一口气没接上来,蹦出一句:“就这个?没别的?”

我摇头,他没说准或者不准,站起来,明明走到门口却又站住,指着桌上摆花的瓶:“旧了,换个新的。”想了想,又指周遭,“摆设太阴沉了,全换了吧。”

下午小黄就被送回我身边,赵镜特别拨了两个人照顾它,嬷嬷趁四下没人跟我感慨,姑娘是投了圣上的缘。这哪是投缘,分明就是赵镜心情好,他好我就好,他来我就开开心心陪着他,跑来跑去给他拿吃的端喝的,多简单,小黄就是这么让我养亲的。嬷嬷胆战心惊跟着我进进出出,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好姑娘欸,您行行好,别走了,进去陪圣上坐会儿吧。”

我笑眯眯地把食物往他那里推,你吃嘛,吃了厨房还有好多呀。赵镜默然看我半晌,最后伸手拍了拍我的头。我仰起脸,眼睛发亮地望着他:“你高不高兴?”

他明显一愣:“这是第一次……”他没有说下去,顿了片刻,貌似无意跟我提起别的事,“你的两个哥哥,都很有出息,一个做了御前行走,一个承你父亲的业,将生意做得遍地都是,今年上贡禁中的织布,有大半都来自江陵姜家。”

父亲从来不和我讲这些事,我听得一知半解,茫然问:“有什么不好?”

他握着我的手一紧,摇头,笑:“没,没什么不好。你的一个哥哥,跑来跟孤说,想娶一位公主。孤想来想去想不出,所以来问问你,他该娶哪位公主比较好?”

殿内静无人声,空气中有无形的弦绷紧,他以一种散漫的态度注视着我,面上带有初见时的和暖笑意。当我开口时,我清楚看见旁边侍茶的嬷嬷绝望地闭上眼睛。

我回答他的提问:“我不懂的。”

赵镜双眼陡然一睁,似有锐光聚于一刹,射在我脸上。我口干舌燥,语无伦次地往下讲:“我不知道哥哥想要什么,你又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只知道你把我的小黄送回来了,今天好开心,我多么希望,我能说出让你开心的回答。可惜,真抱歉。”

三、

我一定说错了什么,因为在那之后赵镜再也没来过这儿。反倒一直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嬷嬷安慰我:“圣上聪明人见多了,姑娘这种的,说不定歪打正着。”

我大窘,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蠢得好。

没了赵镜撑腰,再不敢随便往外跑,可巧那天小黄走丢,从前宋妃还在世的时候就叮嘱过我,活物莫出门,死物不进宫,听得宫人来禀后我头脑发热不顾嬷嬷阻拦一人跑出去找,找遍承乾殿再去御花园,就在莲花池边撞见宋成风。我不认识皇后,但我知道这宫里能将明黄穿在身上的没有第二个女人,两人就站在湖边,隔了不短的距离,仍叫我胆战心惊,偏偏祸不单行,我连退数步踩到一枚凸起的石子,整个人踉跄一下扑到地上。嬷嬷神色惶急叫着我,赵镜面色阴沉,大步如风走在最前边,走到我身边蹲下,伸手往我脚踝处重重一按,痛得我眼泪立刻掉下来,见我哭他就笑,冷冷地笑:“蠢不蠢?”

嬷嬷脸上意外有些忍俊不禁的表情。我含着眼泪点头:“蠢。”

“哪里蠢?”

“哪里都蠢。”

他瞪我一眼,别开脸望向莲花池,嘴角却有疑似忍笑的弧度扬起。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走近的皇后和宋成风。他转头低声问:“痛?”我的脸藏进他怀里,听见头顶来自他的声音:“成汤,你送皇后回去。”

那声熟悉的“是”,来自我最不熟悉的宋成风。赵镜将我抱回寝宫,松手欲走开那瞬我拽住他的衣袖,他扬眉,状似征询。

我只是恐惧,这个宫里除了他,没有谁可以保护我免于春林的命运,十多岁浅薄的智慧没有教会我如何博取一个男人的欢心,宋妃失败的经历不足以成为我效仿的范本,我多么慌张,我多么害怕:“我不要离开你,我要你陪我。”

站在门口的嬷嬷悄无声息地使了记眼色,四壁服侍的人当即鱼贯走出,只剩下我跟赵镜,他凝视我,神色复杂,却逐渐变得柔和:“你真是……”他选择一个最严厉的词语,却用最委婉的语气,“大逆不道啊……”

说完这句话他揽着我坐到床上去,我在他怀里稍一动,他伸手将我整个人往上提,我的耳朵碰到他的唇,他的声音低了又低:“这些话,出了门,就放在心里,不要讲。”

我真怕,可再怕终于能有人为我着想,被感动冲昏头脑的我恶狠狠回抱他,他被我箍得额头都出了层汗,两颊红遍,眼底都是血丝,我含着哭腔颠来倒去地讲,讲到后来哇一声终于哭了出来:“你不要不来看我,宋妃也走了,我一个人好怕。”

他搂住我,手臂充满力量,他低声道:“好。”

第二天我就病倒了。能不病?先是宋成风的出现,再是赵镜的忽视,直到如今失而复得,如坐云车,几番起落足以击垮我根本不堪一击的防线。赵镜来看过我好几次,等我好转紧接着就轮到他,浑身滚烫,烧得嘴唇都起了一层皮。我不肯走,吓得嬷嬷都快给我跪下,可我不管,这个宫廷太危险,只有赵镜才给我安全。他看我哭得实在太厉害,没办法,手一挥吩咐底下的人:“让她在这儿吧。”

我得偿所愿,含泪笑着扑到他怀里。他搂住我,嘴巴贴着我的耳朵,热热的呼吸钻进我的耳郭,好似情人温柔喃喃:“无法无天,你被宠得也太不像话了。”

我一偏头,躲过他啃啮似的啄吻,得意极了:“谁干的,你干的。我可不管,你是我的,你得陪着我。”

他身体一僵,凝视着我的目光渐而幽深,忽然‎‍­­​大‍​‌­力‌­­箍住我,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妖精。

我听到了,也听懂了,刚要反驳,他伸来一只手强行捂住我嘴,似笑非笑凑到我眼睛底下:“忘了?不准说的,不要说。”

我恶狠狠地一口咬住他的掌心,他嘶了一声,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属狗的。”他掰开我的嘴看我的牙,指着我的鼻尖,在我以为他要揍我时忽然低头,非常温柔地亲了我一下。

四、

我太开心,仰头亲他发烫的眼皮,爬到他耳朵下告诉他:“我好喜欢你。”他在笑,却闭着眼睛,任我胡作非为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有多喜欢?”他将我往上一提,这样一睁眼他的睫毛就戳到了我的眼皮,我笑嘻嘻地说:“你猜。”

他看着我,眼底有笑意:“猜好了。”

“猜多少?”我好奇。他难得一本正经:“你猜啊。”

赵镜病了四天,我陪了他四天。出来之后人人都在议论赵镜之于我一意孤行的专宠,嬷嬷忧心忡忡夜不能寐,所谓树大招风,大道理谁都懂,可我不听,一点半点儿都听不进去,我想跟赵镜待在一起,那么我就和他待在一起,来世这一遭是为了享受生活,不是为了感受意义。嬷嬷听得一声不响,许久才轻声道:“姑娘不傻,姑娘是活得太透了。”

但在那以后赵镜很少来我住所,我生气我发脾气,他会哄我开心,可他还是照样去别的妃子宫里,我渐渐感到失落,恐慌,恩断君义绝来得太过迅速,快得我尚无反应,结果已经浩浩荡荡出现在我面前:赵镜开始不喜欢我,并且会越来越不喜欢。

我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因此大病一场,病中赵镜终于来看我,我烧得迷迷糊糊但也很清楚,如果他走了,下次再来看我指不定是什么时候,我咬着牙不肯放他走。当我醒来时,他的袖子被我揪在手心,他的脸上有我有生以来见过最憔悴的笑意。

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气恼地推他,撵他,要赶走他,哪怕我的手还抓着他的头发:“你走啊,见别的女人去,别来看我,让我死了算了。”

他的脸立马一沉:“什么死不死的?”见我被他的脸色吓到,稍稍缓了缓,“傻姑娘,爷向着你,爷不来见你,”他贴得我近一些,声音放到最低:“有苦衷。”

我拍案大怒:“放屁。”

他手下猛地用力,重重抱了我一下,紧得我都快喘不过气了,他凶神恶煞地威胁我:“你再说一遍。”

“没听清楚?没听清楚我再说……”跟上次一样,当我以为他要动手揍我时,他只是抬起我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你被宠坏了,”他在我耳边喃喃,“可爷就是乐意宠你。”

真正得宠的是春林,她是父亲唯一看重的嫡女,她死在入宫前的某个深夜。我抱着赵镜的胳膊,脸埋进他的颈间,当他终于意识到我的发抖并非失而复得的激动时,我的眼泪快把他的衣服都浸湿了,他抬起我的脸,那样温柔的眉和眼,哪怕一句话都不问都不说,他也懂我为何哭:“你安心。”

我就真的安下了心。

他将我接到承乾殿近处,当着一干妃子和皇后的面,他将我接到他的身边。

并非总是顺如流水,成汤使我感到威胁,可我不知道怎么跟赵镜解释,成汤的身世无懈可击,六岁净身入宫,之后长达十数年时间服侍赵镜左右,我的借口漏洞百出。

我开始做重复的噩梦,我梦见宋成风出现在姜家的当夜,他在墙与屋檐之间轻松飞跃,我梦见他手中有剑,带血。我歇斯底里地尖叫直到将自己惊醒,唯一值得我庆幸的是赵镜会在我身边,任何时间地点,哪怕万籁俱寂的深夜,或者鼓噪炎热的中午。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揽入怀中,他说:“我在。”

五、

他一直在,包括成汤猝死的当天。

病中皇后不时派人送补品,能送到我跟前就代表这是赵镜允许的,我安心接受他给我做的决定。只是那次送来补品的不是别人,而是成汤,曾经的宋成风。那一刻我惊恐的表情足以让不明因由的宫人同样感到恐慌。

我说免礼的时候声音在抖,我说放下的时候整个人都开始抖。

他将目光控制于自己足尖,嬷嬷自他手中接过药,放在一边,他悄然提醒:“药不宜久置,主子趁热喝了吧。”

当我战战兢兢拿起药时,赵镜从外大步闯进,面色铁青,一把夺过看药色泽,转顾望见成汤在隅,扬手将药递了过去,冷冷道:“你喝。”

成汤骤变的脸色让我望见一线杀意,他的手开始抖,连同他的身体--很久,他没有动作。

赵镜冷笑,将碗重重摔在地上,他没有下达任何处置的命令。

我不需要所谓真相,宫廷秘事云谲波诡我一丁半点都不想听,我只想缩进承乾殿一方屋檐下。赵镜揽着我枯坐一夜,天快亮,当东边窗下终于射进清晨第一缕光,他才开口讲第一句话,声音沙哑,像是一头穷途末路的疲惫的马:“我没办法,春深,没办法了。”

我清楚地感受着他的绝望--他无法处置皇后,他甚至无法处置归属皇后的人。

成汤在汤药事件发生第三日悬梁自尽于他的居室,自始至终赵镜都保持着无懈可击的沉默,不苛责任何人的罪过。

但皇后并未因此放弃激怒他的尝试,当年万寿节,自她娘家来贺寿的人当中,我看见另一个跟成汤酷似的人,对我而言,这不啻一场噩梦重现,皇后望向赵镜的表情近似无辜,可距离最近的我明明看见他手中杯壁四裂,一如他脸上冰裂的冷笑。

皇后面带微笑转向我这边,我想她可能并不知道我惊慌失措的真正原因,她只想惊吓我,最拙劣地使我恐慌,令我害怕,她真的如愿以偿。

赵镜拉着我拂袖离席,将一干人撇在堂下。

人群中的“成汤”抬头往向我,竖起食指抵在唇与唇之间,对我轻嘘一声。

我悚然色变。

当我跌跌撞撞找到赵镜时,他跟皇后在殿内。他们激烈地争执,我听见杯盏掀翻碎地,以及女子低低抽泣,我从没见过赵镜怒不可遏如眼下,他质问皇后的声音近乎咆哮:“你到底怎么才能满意?”

“我满意什么?我的夫君不爱我,先是宋妃,再是姜春深,他可以爱任何一个女人,为什么就是不爱我。”

“我提醒过你的,”他声音冷冷,“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除了爱情。”

“为什么姜春深就可以,连她的姐姐都死了,为什么她就能入宫?为什么当初她不一起死了算了……”

我怔在门外,过长的死寂后我听见赵镜的声音:“是你下的手?”

赵镜携怒意撞见等在外边的我,脸色瞬息万变而他强自按捺,过来牵我的手,柔声道:“我们走。”

我茫然问:“杀春林的人,是皇后。”经年线索至此一气呵成,我胆战心惊地回忆起,“春林死的当夜,我见过宋成风,成汤也想杀我……”

他默然,只是握我的手忽然收紧。我察觉痛楚:“为什么皇后要杀她,她甚至都没见过春林……”

“历代皇帝的子嗣,很多尚未出生就死了,谋害他们的妃子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他注意到我色变,向我保证,“这些事,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我喃喃:“真可怕……”

这件事发生在皇后身上。我的大哥因为醉酒坏事,被逐出禁中,一场大火烧毁姜家在江陵十三家店铺,我的父亲大病一场,我的几位嫂嫂纷纷离家居住,正当姜家家宅日夜不宁时,皇后意外“失去”这个孩子,在还没有人知道她怀孕以前。

因为我。

事情发生得很巧合,赵镜被琐事绊在朝堂,却命人来找我,当我孤身赶去时,我只看见宋成风一人等在那里,他走近,面带寒暄笑意,我后退,以百倍恐惧,两厢对峙,难解输赢,我刚一转身即有猛力锥打向我颈部,下一刻我再无意识。

宋成风和我一起被发现,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何事前,我成了谋杀皇后龙裔的凶手,证据确凿。

我不知道为何赵镜至此仍未出现,我不知道他为何让我面对如此局面,在他还说爱我的几天之间,我被投入狱中。

六、

三天三夜,我不敢回忆其中一刻光景,仅仅只是回忆也足以摧毁我的意志,我不怀疑,倘若有一人可以救我,我会放弃尊严跪在他脚边。

我等来的是宋成风,第四天。潜入大牢并不荒谬,荒谬的是他目中痛意,他伸来的手凝在半空中,因为我说:“滚。”

他坚持解衣为我披上,审视我身上的伤:“跟我走吧,你需要大夫,不是赌气。”

如果怒意能形成火焰,想必此刻我早已燃烧殆尽,他杀死春林,他陷我于不义,他制造这一切,而现在他竟然还能这样要求:“春深,跟我出宫。第一次在姜家见到你,我一直在留心打听你的消息,我后悔自己没有带你走。”

不,我摇头,除非有人告诉我,赵镜迟迟未出现的原因。

宋成风凝视我良久,忽然道:“春深,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杀你姐的人不是我。”

皇后的出现终于揭开重重疑惑。“他一向如此,”她以此句作为开始,以胜利者的姿势欣赏我崩溃的表情,“宋妃刚入宫时,他也宠她,跟你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到达人神共愤的地步,可最后呢……她死了,他都没去看她一眼。”

“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你家失势,他就会抛弃你如同当年的宋妃,我等着。”她微微仰首,冲我挑衅地笑,“看,我等到了。”

我努力不泄露绝望,不给这个女人品尝我绝望痛苦的契机,这才是赵镜不肯言明的苦衷,他的深情和爱意,披着一张叫朝局的皮。

真正将我击垮的是皇后最后向我呈现的东西。她的婢女提一锅热汤款款出现,她恶意地解释:“这是那条狗。”

我已放弃挣扎。

当夜宋成风闯入牢中,强行想要将我带走。一路疾行穿过阴暗狭小的甬道,守卫罕见的松懈,四壁光滑石墙倒映出他的身形,他的声音在四面之间回响,他告诉我今晚异常的原因:“皇后被废,禁中乱成一团,唯一安全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

我正欲开口,被他直接打断:“我没有杀她。杀她的人是成汤,我们同为皇后效命,那晚你见到我时,姜春林已死,皇后派我来确认他的任务是否执行。”

“成汤知道太多,所以他会死,我知道太多,我也会死……但是春深,”他声渐喘,牢门通向升天是一段不短的距离,“我不想我死的时候你仍旧不明不白,恨着我。”

“不要恨我,那一天,我闯进姜家,你从窗下仰起脸来冲我笑,这是第一次,我的人生里面有人对我这样笑,我不想辜负它。”

“如果你想走,我带你走……”月光照进一线之宽的出口,他的声音终至无形,“你来选择。”

我看见赵镜站在那里,他的脸上带有我最不熟悉的憔悴而忐忑的笑,他往前踉跄两步,固执保持向我伸手的姿势。他的眼睛中有一种空前的痛苦,那样歉意深重的表情:“不要走,不要把我扔在这里……”

我看见他哭,我不怀疑他会落泪,那一刻,我只怀疑自己的眼睛,滚下的泪不过是天上的雨水:“我错了,我不该为了制衡皇后将你陷入这种境地,我说过,但我没有做到,春深,如果你恨我,那么,留下来恨我……我承担不起失去你的后果……”

“我没有办法,”他喃喃,“春深,我没有办法,我爱你,我要再无后顾之忧地爱你,从你抱着狗撞到我开始。可我想不出其他办法……我没办法了……”

当宋成风的手渐渐滑脱我的手心时,我才意识到那些雨其实是我的泪。

我朝他伸出我的手。

很久之前他说过这句话,很久之后我仍旧深信不疑,当他没有办法时,是他真的毫无办法,就算将我置入危险之地,也是他能为我做的最好的决定。

我相信。

七、

我永远不会让春深得知,包括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永远。

宋成风离开皇城只问了我一句:“你可以确定让她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我唯一不确定的事是最后,我会爱上这个小小女子,我爱她,不是被爱而爱,而是出于爱去爱。我爱她,哪怕最开始我曾想杀了她,我想杀了她,同她姐姐一起。

姜家的野心让我恐惧。

是成汤手下留情。

他回来后只跟我说了一句:“主子,她不会害人。”

但我不能没有防备,我建筑起坚固的心墙抵御她的入侵,哪怕最后我的防线一败涂地,而我甘之如饴。

当她说她爱我时,我听不到一点虚情假意。

成汤未必没有愧疚,他提前通知我皇后的诡计,他用死亡将这个女孩从恐惧中解脱。

宋成风的出现出乎我的意料,他是皇后的影卫,暗里为我效命,但他竟然想到带走春深,我忍不下去。

我将最可怕的后果陈述给他。我将我的尊严踩在脚底,那一刻我卑微如蝼蚁。

我哀求宋成风:“请不要告诉她真相,她会死。”

我要她永远不谙世事,我要她永远茫然无知。

我要她恐惧绝望痛哭难过无助时,只能依靠我,只有我可以帮她解脱,只有我赵镜一个人陪着她。

我做到了。

哪怕我这辈子都将活在阴谋或被揭穿的恐惧中。

但比不过这辈子,我可以和她一起老去。

/天真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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