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醒来时正是黄昏,殿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宫人慌慌张张进来,一脸恐惧:“娘娘,大司马来了!”
瞧着她那没出息的样子我颇有些无奈,不止懿宁宫的宫人,便是文武百官,提起大司马秦殊就没有不怕的。
于是,整了整衣袍,对着宫人道:“宣大司马觐见吧。”
其实见不见不是我说了算,他要见我或是别人,无人敢说不。我这样,不过想自欺欺人地保持最后的威仪。
2
我三岁那年,父亲还在,手握兵权,秦家也是京中的显赫大家。那年,家里请了护国寺的觉明大师为我判命,大师说,此女他日将母仪天下。
十六年后,此话应验。也就是我十九岁那年,先帝下旨迎我入宫,册为皇后。
当时先帝已病入膏肓,先皇后早逝,东宫空虚,再逢圣躬有违,人心惶惶。为了稳定朝内外与后宫,也为给先帝冲喜去病气,便有了这道册封新后的诏书。
就在半年后,先帝驾崩了。先帝驾崩前,因膝下无子,便在皇室宗族中挑出魏王之子临烨,命人抱入宫中,养在我膝下。而先帝崩后,临烨便承皇子之名登基为帝,于是,我便在那一年,成了大齐史上最年轻的太后。
对于这项殊荣,我并没有觉得幸运。
一朝的太后,听起来是尊贵无比,说白了,不过是个年轻还不能改嫁的寡妇。如今秦家人死的死,流亡的流亡,剩了我一个,再高的尊位也不能荣及父母,光耀门楣,不过是长日漫漫,孤独余生罢了。
我一直觉得,大师那句判语还有下半句的。如,虽此女他日将母仪天下但余生孤苦无依等,许是觉得后半句不太好,便没有说。
而我求的,不过是往后能有个安宁日子,临烨能顺利长大,掌权亲政后天下太平。
可偏偏,朝中有秦殊。
3
宫人将殿内的灯烛点上,我努力挺直了背脊,看着秦殊踏入殿内。
他着一身深色通袖襕袍,玉面墨发,登时仿佛叫烛光为之一暗。我有片刻的失神,他已行至身前。
不曾行礼,他就冷冷地看着我,带着素日那般倨傲的神情,仿佛任何人都不在他的眼里。
“大司马求见哀家所为何事?”
“来告诉娘娘一件喜事,”他冷冷地笑起,那样的面容,一笑之下如有光华乍现,偏偏,最叫我惧怕。因为他每每如此笑,朝中必生事端,果然他看着我开口:“谢云舒死了。”
我猜到不会有什么好事,却不想是这件事。我还想装作不在乎,可手却止不住发颤。我曾答应过谢冕,一定会保住他幼弟的性命,我已经命人将他护送出京,我以为天下之大,秦殊定难找到。而他明明已杀了谢家满门,却仍不放过谢家这最后一点血脉。
他才七岁,跟谢冕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每次我叫他“小谢冕”,他便咧着嘴笑着问我,姐姐还要多久才嫁给哥哥啊?
可如今,那个可爱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不过是因为秦殊的迁怒。
秦殊继续开口:“是我亲手杀的,割了头装在匣子里,要不要我让人拿来给你看看?”
我紧攥着拳头,怔怔地看着他,想从他面上看出一丝往昔的样子,可这已是全然陌生的一个人了。我再一次绝望地清醒,他已不是当初那个秦殊了。
年少时的秦殊脾气是再好不过的,我淘气,闯了祸娘要罚我时,他总会劝我娘,哪怕是我捉弄他,他也不过是笑着无奈地说一句:“你呀……”
记得有次我抓了只壁虎偷偷放进了他的被子里,他睡觉时被吓得要死,我娘知道后用戒尺打我手心,很疼,可我倔得不肯求饶。娘发了狠,把我的手都打肿了,结果秦殊在一旁看得眼泪都出来了,求娘饶了我。
他虽是侧室所生,却一样要称正室夫人为母亲,他在一旁一声声地叫着“母亲”,我娘被叫得不忍,便无奈地对他道:“你就是太心软,迟早会把你妹妹惯坏的。”
一切已物是人非,现在的秦殊,手中沾满了鲜血,不知多少无辜性命枉死在他手上。
他冷眼看了看我,转身离去。
“哥哥……”我犹豫之下终于开口。
多久了,我再没这样唤过他。我看着他的背影停下,却没有转身,只那样背对着我静静立着。
我望着他的背影道:“停手吧,自古权臣无一善终,你有恨,就让我一人来偿。”
他抬脚跨过门槛,身影远远而去,我却听到了他最后那句低语:“晚了”。
4
或许此生我最对不起的就是谢冕,我及笄那年与他定了亲,未及嫁娶就被先帝接入宫中,后来更让秦殊迁怒于谢家,满门被诛。
我已欠下多少债,现在数都数不清了。
第二日午时,宫人来报,说是秦夫人生辰,大司马请太后晚间过府相贺。
命妇生辰,岂有太后前去祝贺之理。秦殊向来乖张,对着太后皇帝不敬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多少大臣冒死参奏,最后都死在牢狱中。所以即便明知是侮辱,我也不能不去。
司马府是在当初秦府之上改建的,之前秦府所有屋舍都被推翻了重建,再见到那些景物,竟没一处是我认得的。
后院搭了戏台正在唱戏,秦夫人坐在最前面的位置,听闻有宦官高呼“皇太后驾到”便上前来行礼。
我还未出声,身后便有声音响起:“今日你是寿星,娘娘是来为你贺寿的,你行这样大的礼岂非折煞了娘娘?”
秦殊换了身月白常服,几步上前,便将自己的夫人扶了起来。
秦夫人相貌平平,站在他的身旁更是暗淡无光,只是一笑间,却有说不出的风情。她当初是先帝潜邸时的侍女,后又随着先帝前往西凉为质,先帝登基后,便将其嫁与秦殊。秦殊在外阴冷无常,唯有对这个夫人,言听计从,温柔以待。
秦夫人与秦殊不同,性子温婉和顺,知道秦殊的无礼,便小心地陪在我身侧,与我闲聊家常。
戏台上又咿咿呀呀唱着,我没去细听,身侧秦殊却蓦地起身,将茶盏摔在地上。
台上的戏也停了,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立着,他冷冷道:“谁点的这出戏?”
无人敢答,我突然想到,方才台上唱的是《武家坡》,那唱词里有“西凉”二字,这是秦殊的禁忌。
“是我点的。”秦夫人道。
众人皆明白,这是她为平息秦殊怒气才说的,当初先帝前往西凉为质,身边只有她与秦殊,两人都曾在西凉受辱,她又怎会点这出戏来。
“将这戏班之人,全逐出京师,流放三千里,终生不得返!”秦殊直接对着身后的随从吩咐,然后看了我一眼,向秦府下人道,“送太后回宫。”
流放三千里这样的重刑,不经刑部核准,他便直接下令了,如此藐视法令律条,可谁又能拿他怎么样呢,连我这堂堂太后,不也是他说送回,就乖乖地回了吗?
5
秦府的样貌虽变了,但大致方位我却仍记得,带路的下人走在前面,我却径直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还好,天下敢不顺着我的,也就秦殊一个。
我坚定地朝前走,等真的看到眼前那座夜色掩映中的阁楼时,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觉得眼睛有些酸,用力眨了眨,那楼却没有像海市蜃楼般消失,它是真的还立在那里。
那是我曾住的小楼,是这秦府里,唯一留存完好的地方。
我转头去寻秦府的下人,问他:“前面那座小楼如今是谁住着?”
那人垂首答:“启禀太后,这里无人居住,我家大人不让任何人进到里面。”
其实我想问,那秦殊他自己会进去吗?但想想这下人怕也不知道他素日的行踪吧。
我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些过去忘了,可当我看见这座阁楼,我甚至能想起,曾经的秦殊站在这楼下,他扬起嘴角时,那眼中的璀璨光芒。
那时他立在夜风里,面如冠玉,眉目舒朗,好看到令人惊叹。我站在楼上看他,他便张开双臂,对我轻声道:“来,我接住你。”
此时看着,觉得那样的高度还好,可那时,只觉得心惊胆战,秦殊就柔声劝我:“别怕,哥哥给你当肉垫子。”
那真是我此生最大胆的一次,我从那楼上一跃而下,他果真给我当了肉垫,与我一同跌倒,他死死地将我抱住,还在我耳边轻声地哄:“不疼了,阿元乖,阿元不疼…”
或许是今夜的风太大了,吹得我眼睛都疼了,我抬手去揉,把那点泪藏在手心里,又做出平日淡然的样子,转身回宫。
6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要见秦殊,可是没有办法,我必须去求他。
因为临烨。
秦殊将太傅逐了,说要亲自教导皇帝,又不许他见我,说长于妇人之手,会优柔寡断。
听御前的太监奏报,他每日都给临烨布置各类功课,稍有疏漏便用竹节击打小腿,又不许太医上药,听闻临烨夜里都疼得难以入眠。
他还那样小,才九岁,且是九五之尊,却受着这样的屈辱,整个大齐的尊严,都被秦殊踩在了脚下。
秦殊很晚才到,看了我一眼便道:“若是为临烨之事,那我劝你别说了,先帝驾崩前命我辅政,若你有办法让先帝改主意,那我便不管他了。”
其实我知道我劝不住他的,我明知这是徒劳。
我们就那样对立,中间如有时光流过,将我们冲散。良久,我开口:“秦殊,你还记得年幼时的我们是怎样的吗?”
我知道他没有忘,我也忘不了,可我又不敢记得。
他大我三岁,他娘并不是齐人,是父亲远征摆夷时带回来的摆夷人,且已嫁为人妇,之前的丈夫死于战火中,所以爷爷奶奶格外不喜,无奈父亲却对他娘痴心一片。
秦殊出生后,虽是庶子,但因是秦家长子,所以爷爷倒也颇看重他。只是我出生后,爷爷便将宠爱都放到我身上了,因我淘气,所以他们都让秦殊陪着我。
我娘最讨厌他娘,可我最喜欢秦殊,时时都黏着他,爷爷奶奶都笑着叫我“小尾巴”。那时,爷爷问我,为什么喜欢哥哥。我看着秦殊,骄傲地说:“因为哥哥漂亮!”
长辈们都被逗笑了,秦殊就在一旁微微脸红。
他十五岁时,家里准备给他说亲了,娘发帖子请了各家的小姐来府上做客。那些姐姐们在园子里赏花,娘让我拉着哥哥偷偷去看,其实那时长辈们对关北侯家二小姐很满意,我偷听了来就指给秦殊看。
我问他,你喜欢那个姐姐吗?
他摇头,我便冲过去,对着关北侯家二小姐说:“你想给我做嫂嫂吗?可是你还没我哥哥长得漂亮,我才不要你这么丑的嫂嫂。”
结果可想而知,那小姐哭着跑回家,我把整个关北侯府都得罪了。娘气得不行,非要教训我不可,秦殊求情也不管用。
回房后我哭了很久,秦殊就一直哄我,把我抱在怀里,我埋在他的胸前闷闷地说:“我不喜欢嫂嫂,哥哥也不要喜欢。”
他一本正经地答应我,说绝不娶嫂嫂,只疼我一个。
我还记得那年冬天我们一同到青岚山赏雪,青岚山有上千级石阶,上去时我已体力不支,于是下山秦殊就背着我下去。
明明是冬日,他却满额的汗,我不忍,便让他放我下来,可他不让,我永远忘不了那时,他曾用那样温暖的声音,对我道:“哥哥不累,哥哥背着你,能背一辈子。”
那时我们以为一辈子很简单,所以轻许承诺,也轻信承诺。
7
我望着他,静静地问:“那时你会不会相信,有一日我们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不语,或许他已经忘了,他曾说的那些话。
良久,他起身走近我:“如果我能猜到如今,那时我绝不会看你一眼。”
朝中老臣闻得临烨受罚,纷纷参奏,那些奏折最后自然落到了秦殊的手里,他列出了名单,在朝上对着名单上的名字,一一行廷杖。
当初僖宗滥行廷杖,致使君臣离心,最后险些酿成大祸,后来的世宗将其废止,一直至今。
有老臣在朝上欲撞柱,秦殊便令所有人不得阻拦,更扬言,诸臣必须击掌高呼,而撞柱者如未死,便诛其三族。
民间早传出童谣,说宋亡于齐,齐亡于秦。“秦”便指的是秦殊。
不久,西凉遣使来齐,按例在麟德殿设宴,秦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出言羞辱西凉使臣,并将其扣入大理寺。
当初我朝与摆夷一战,国力耗损,因此才将皇子送去西凉,以求边境安宁。秦殊这样使两国交恶,是置天下兴亡于不顾。
我下了一道懿旨,命大理寺放人,并命人将其送回西凉。秦殊知道时,命人去追,却已追不上了。
秦殊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你一定会后悔。”
其实关于他在西凉时的遭遇,我略有所闻,曾有翰林院的学士撰文骂他,提到他在西凉曾遭酷刑,后献媚于西凉太后,觍颜求生。
那些文字很不堪,却定然不及他那些经历来得屈辱。
西凉的胡太后好男色最是闻名。听闻她曾豢养面首三千,而其性格狂躁,常对后宫男侍处以极刑,并以此为乐,无数姿容艳丽的男子死在西凉宫中。
我曾看到秦殊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腕处的一抹旧疤,仅是一瞥,便叫人心惊。很难想象,在他身上,还有多少这样几可见骨的伤痕,那是永不能抹去的见证,关于那段令他不愿回首的记忆。
而他今天不光是在报复我,报复秦家,他也在报复当初遣人去西凉为质的大齐。
8
不久便是上元夜,按例,在德麟殿宴请群臣后,我要同临烨一同到宣德楼上看教坊歌舞和焰火。大臣们随行,秦殊也会去。
他站在我的身边,这本是逾制,可就算如此也无人敢说什么。
从楼上看去,帝京万家灯火如星海璀璨,远远也能闻见人声如沸。
从前我最喜欢的,便是上元夜帝京里的灯市。世家小姐哪能出门逛夜市,我只好去求秦殊,若让长辈们知道,非受罚不可,可他耐不住我软磨硬泡,便答应了。
夜里他便在我楼下等候,我从楼上跳下后,他接住我,然后一起溜出秦府。
我还记得那时,花灯结串,男男女女穿梭其间,赏灯猜谜。沿江水面上,莲灯盏盏如流萤,在水间浮荡,如梦境般好看。
路边的击丸蹴鞠等杂耍百戏看得人移不开眼,我还执意要去水上放莲灯,那是我第一次在上元节放灯,于是挑了最大的一盏,闭着眼把多年积在心头的所有愿望都许了一遍。那盏可怜的莲灯,带着我沉沉的心愿摇摇晃晃融入满江的荧光中。
回首,他的莲灯早已漂远,而他正直直地看着我。他问我许了什么,我死活不说,我问他,他也不说,我佯装生气,他便无奈地道:“好了,我告诉你,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说:“我许的是,让我家阿元的所有愿望都成真。”
我心里是感动的,嘴上却说:“你把愿望都说出来就不灵了,我的愿望也不灵了!”
他也不生气,只是哄我:“没事,你的愿望哥哥帮你实现。”
我垂下眼来,许是晚宴上酒喝了太多,只觉得头晕脑涨,便跟众人告辞,先行回宫,秦殊却跟了上来。下了宣德楼,他便吩咐后面的宫人先退下,他要与我走回去。
我真是喝多了,走路都有些晃,他一把拉住我,我一回身便撞到他胸前。抬起头时,巨大的声响响在耳边,焰火绽放在头顶,他的脸在那一刻无比清晰,仿佛穿过了经年时光。
那是我从不敢回首的记忆,多年前的上元节,我同他这样站在焰火底下,他突然凑近,吻上了我的额头,然后在我愣住时,他的唇移到了我的唇上。
9
在很多年后我再忆起从前,觉得很多事都是注定的,有时我们称之为宿命,亦称之为劫。
那年上元节,秦殊吻了我,我开始躲避他。我已到了能够明白那种微妙感情的年纪,更懂得随之而来的罪恶感,那是我的哥哥,可我不敢对自己说,那只是我的哥哥。
可如果时光留在那个时候该多好,哪怕他真的是我的哥哥。
秦殊的身世是在父亲死后被揭露出来的,娘在门外听到了父亲死前与秦殊娘的对话,于是她找到了当初跟随秦殊他娘从摆夷过来的嬷嬷,还有给秦殊接生的接生婆,向爷爷证实了秦殊是他娘在跟了父亲以前就怀上的,而父亲实在太爱她,担心家里人不接受他们母子,才让接生婆谎称秦殊是足月生的。
爷爷气得差点昏厥,下令处死了秦殊的娘。其实我能理解,爷爷为什么那么恨她,因为父亲专宠她,府上姬妾无一有子嗣,而秦殊又不是父亲的血脉,父亲已故,则秦家无后。
很久以后,我才听府上的下人说,当初秦殊是亲眼看着他娘被活活绞死的,随后他被关入了柴房。那一年他十八岁,命轮由此改变。
那时候我还很天真,我偷来了钥匙,溜到柴房,把门打开了。很多年后,我都在因此而后悔,许多次在深夜里都还会梦到那一幕。娘的房内,秦殊隐在黑暗里,将绳子勒在她的颈上。
我依旧记得那时他眼中的阴狠和绝望,那是我所有的梦魇,因为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们之间剩下的只有仇恨。
我去晚了一步,下人们冲进房内将秦殊制伏的时候,娘已经咽气了,或许在我去之前,她已经去了。
爷爷是被搀来的,他已经在几次打击后病倒了,这次更是气得全身哆嗦,他已经不知该拿秦殊怎么办了,杀人偿命,可到底承欢膝下那么多年,总还有些情分。
是我为爷爷解的难,我跟爷爷说,陛下决定遣梁王前往西梁为质,梁王府上正在挑随行仆从,不如将秦殊送到梁王府为奴,随梁王前往西凉,终生不能回到大齐。
那时我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回来,会杀了秦家所有人,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那时我想的是,他埋骨他乡,我们之间的仇怨也算两清了,可命运偏偏要如此曲折。
10
焰火的绚丽火光下,秦殊看着我,突然问:“阿元,你有没有后悔过?”
我想问他后悔过什么?过去的一切,又岂是谁的过错?一句后悔就能带过。可我看着他,只答了两字:“没有。”
“我真希望当初你由着爷爷杀了我,”他低低笑了起来,“我也不后悔,是秦家欠我的,他们活该死在我的手上。”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明白,冤冤相报何时了,可真的当亲人在眼前惨死,便会发觉,唯有仇恨才能支撑着你走下去。我和秦殊都是,没有退路了,只剩下对彼此的恨。
“我已决定了,”他放开了我,离去前转身对我道,“出征西凉。”
我想他是疯了,非要看到尸横遍野,拉上无数性命来抵偿他的恨意才甘愿。可我没办法,他将我囚禁在懿宁宫中,不得与朝中任何人相见,连我身边的宫人都全数撤换了。
朝中的局势,大齐与西凉的境况,我一概不知,更从那时候开始病倒,太医问诊开方也不见起色,脸色一天比一天差。
或许是我的病情传了出去,秦夫人便来见我,每日陪我闲聊,虽然我都是病恹恹的。
我求了秦夫人一件事,求她替我找到谢冕的尸骨,为他安葬,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敢违逆秦殊吧,她竟答应了我。
秦殊也曾来看过我一次,我抱着最后一点奢望求他,求他放弃攻打西凉的计划,他走近看着我,轻笑道:“要我不出兵也可以,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问他。
他缓缓答:“嫁给我。”
在我抽气之时,他敛了笑,看着我无比鄙夷地道:“你还当真了?你就在这儿做一辈子寡妇吧,直到孤独死去,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怜惜你!”
“那也比你好,”我冷笑着答,“你这个从小喜欢自己妹妹的禽兽!”
话音未落,他一巴掌就扇了过来,用尽了全力。我只觉得头颅里都是一阵轰鸣,嘴里全是血腥味,他的声音就响在耳侧:“你忘了?我没有妹妹,而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11
晚上秦夫人入宫求见,我撑着见她。
“娘娘当保重凤体,”她坐到我的榻边,温言道,“往后大齐还得仰仗您呢。”
我咳了起来,对她苦笑道:“是啊,哀家可是大齐最重要的寡妇呢。”
她没有笑,静静地看着我问:“那么娘娘决定动手了?”
我点头,我早已决定好了,不然又怎会如此处心积虑经营这么久,隐忍这么久。朝中多数文臣武将,都已暗中听令于我,形成一张巨网,除去秦殊的计划已谋划已久,等的只是一个时机。
而秦夫人,是我埋在秦殊身边最深的一颗棋子,是先帝留给我的。我被秦殊囚禁,便是她将消息带给我,又将我的指令传出去。
“夫人可决定了?那可是你的丈夫。”我反问她。
她笑了起来,看着我道:“先帝将妾身嫁与他,就是担心有朝一日他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不知回头。妾身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粗略听过些道理,知道国比家重,他错了,作为他的妻,妾身不想他继续错下去。”
她是他的妻。
一时无话,我觉得有些累,抬手让宫人为我送客,可秦夫人却叫住了我。
“妾身有几句话,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说与娘娘听,娘娘能否给妾身一个机会,就当听个故事?”
我点头,她缓缓开口:“妾身是跟秦殊一起前往西凉的,那时跟着先帝,受了不少苦楚,秦殊是最苦的,因为他性子倔,还因为那张脸……娘娘一定想象不到西凉人有多……禽兽,他们将他百般践踏,有好几次,妾身都以为他撑不过去了。他之所以信任妾身,就是因为当初妾身曾一次次将浑身是伤的他拖回来,为他寻药治伤,那时他常常高热不退,一直昏迷,在他昏迷之时,一直念着一个名字。”
她转头看向我,眼里满是悲悯疼惜:“或许,他就是靠着那个名字,靠着他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才能熬过那段岁月。后来当我们回到大齐,先帝登基后为我们赐婚,可不瞒娘娘说,我们成亲后,从未同床过。他每晚都会去后面的那座小院里,那里有一座阁楼,听下人说是府上唯一不曾改建的地方,那里面曾经住过的,正是他日夜呼唤过的那个人。”
我伸手抹脸,这才发觉手上凉凉的,便笑着对她道:“这故事太伤感了,可夫人为什么会说给我听呢?”
她淡淡一笑:“妾身只是觉得,这样对他公平些。”
12
秦殊在出征前一晚来看我,他命人将我扶起来。
他一直没有说话,仿佛是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我说累了,要先歇下请他自便时,他终于开口:“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大司马不想我‘病’了?”我笑了起来,“或者说,大司马不想我死得那么容易?”
他的眉皱了起来:“那药不是致死的,只是会让人神思倦怠而已。”
“神思倦怠?”我冷冷道,“与其倦怠到痴傻,成为一个连三岁孩童都不如的废物,你还不如给我些砒霜,给我个痛快!”
他坐到我身前,凝视着我道:“傻了有什么不好呢?等你忘了一切,我们就可以回到以前,我会像以前那样疼爱你,那样不好吗?”
“不可能的,”我摇着头,“那么多条命,你娘的,我娘的,秦家人的,谢家人的,太重了,我到死都不能忘!”
那么多人曾死在我面前,那是我日日夜夜不能忘的梦魇,也是横亘在我们之间永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用年少时那种温柔的声音道:“那你哭什么,怎么还是小时候那样,像个泪袋子。”
我没有出声,殿内的滴漏轻响,烛光微摇,他的眉目像是画出来的一般。他放开了我,转过身道:“我们赌一把吧,看看你的那些人能否赶来。”
他竟然猜到了,我确实与京畿将领商议好了,今夜将他截杀于宫中,我猜到他今晚定会前来,而他们会依照约定,从几个宫门赶来,可若秦殊令人拦截,或许就功败垂成了。
时间过得很慢,可我希望它再慢一些。
可最终,一切都有结束之时。当殿外浪涌一般的马蹄声、脚步声和惊破黑夜的甲胄声传来时,结果分明,他输了。
他的身形晃了晃,不相信地道:“怎么可能……”
可殿外已起了厮杀声,他进宫时所带的那队护卫,纷纷倒在刀剑之下。
其实我可以给他最后一击,告诉他连他最信任的妻子都背叛了他,可我只觉得累,便道:“秦殊,你输了。”
“是吗?”他看着我,狠狠一笑,伸手抓过我手臂,抽刀横在我的颈上,“那可未必呢!”
他挟着我走出殿外,月下无数刀剑,箭羽都对准了他。他将刀停在我颈侧,高声道:“都退后,否则我杀了她!”
将士们往后退,我疲惫地道:“你杀了我吧,我陪着你死,让一切都做个了结。”
13
这一刻,我已不再畏惧,我们曾错过很多,这一次终于都有了偿还。
我闭上眼,向秦殊横在我颈间的刀迎去。可就是在那一刹那,他察觉到了,迅速将手撤开,我的颈只堪堪碰到刀刃,而他已用另一只手将我推倒在地。就在这时,箭羽呼啸而来,尽数没入他的体内。
他缓缓地倒地,那一刻,我是茫然的,我没想到他会将刀移开,会救我。其实曾经很多次,他都是这样,在娘气急打我时,他也会推开我,任竹条都落在自己身上。可那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在我们还珍视彼此的时候。
我用尽了所有气力向他爬去,将他抱在怀里,他的口中鲜血汩汩而出,我颤着手用袖子去擦,可血越来越多,怎么都擦不干净。
明明我谋算了这么久,可真到这一刻,我才发觉,并没有想象中的解脱,或许我这一生,都无法解脱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我俯身去听,竟是在叫我的名字,一声声地喊:“阿元,阿元……”很低微却很有力的声音。
我握住他的手,将嘴贴在他耳边,轻轻答:“我在,我没事。”
然后他笑了,一如过去无数次我站在他的面前,他那样满足地笑着,像是我生命里最温暖的春光。我的泪滴落到他的唇畔,带着我从不敢显露的温柔眷念,像是在亲吻着他那在凋零前光华盛放的容颜。
我突然觉得不恨了,哪怕他做了再多错事,哪怕他曾伤我多次,可他在生命的最后,这样温柔地呼唤过我的名,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他曾呼喊,而我听见,我们终不再有遗憾。
我几乎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一点点地被夜风吹走,他很艰难也很努力地开合着双唇却没有了声音,我感觉很慢,可其实就在顷刻间,温度从他身上散去,等我抬起头来,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已合上了,笑容凝固在嘴角。
我曾想过无数次,我们之间会以何种方式终结,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我们曾那么绝望地恨过彼此,我们都说此恨不死不休,我们也都以为能忘记过去,就像从未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
我很想问问他,明知我在这里设了局,明知我要置他于死地,可他为什么还要来。而他说他恨我,他说他不会再给我一丁点怜惜,他说他伤害我从来不曾后悔,我想问他,是不是在骗我。
无数的将士在我身后默立,而我再拾不起往日皇太后的高贵仪态,只是紧紧地抱着怀中已然冰冷的身躯,不想寒风将他嘴角那抹留给我的微笑吹去。
我已不敢再去深究这笑容背后的情感,只是竭力仰着头,望向最高远的夜空。因为这样,泪就不会掉下来。因为,我看懂了他最后的口型,于是我听到了他在生命的最后对我说:“别哭……”
夜色浓重,可再漫长的黑夜也有尽头,从今以后,天下安定,四海清晏,临烨会慢慢长大,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而我,会看着整个大齐走向更好。
一切都结束了,也不会有人看见我的泪,仿佛我从不曾伤悲。
文/阿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