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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灯十里正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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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冬天,皇宫的屋檐上积了厚厚的雪。

棋子君正从参政殿归来,远远就看到左丞相一行人迎面走来。屋檐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像是一层薄薄的珠帘,将他们和外界隔开了。

一行人低头行礼,恭恭敬敬喊她:“贵妃娘娘。”

棋子君只是低头还礼,擦肩而过的刹那,她从棋颜手中接过细细的纸卷。没有人看到,没有人会想到,她堂堂一个妃子,竟然和当年的太子少保有勾结,或者说,有苟且。

等到她回过头去想再看一看那个人的时候,一行人已经走得无影无踪。她连棋颜一个背影都没有抓到,从来都是这样,她的一厢情愿,他的视若无睹。

棋子君趁无人时打开了纸卷,上面只有四个字。

“今夜举事。”

是他的字迹,娟秀却又刚毅,她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舍不得毁掉,却又不得不毁掉,最终还是放在火上烧了。

外头又下起大雪来。

为这一场筹谋,她失去了整整二十年。

****

棋子君一直都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棋颜时的情景。

那时的棋子君还是街上一个乞讨的小乞丐,从另一群乞丐手里抢了馒头咬在嘴里拼了命地跑,一边跑一边吃,死也不打算把那馒头还给那些乞儿。

然而她最终还是被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抢走了剩下的半个馒头。

那三年的饥荒,饿殍遍野,弃儿无数。

棋子君伤痕累累地从地上爬起来,捡他们掉下的馒头渣来吃,却在这时候她看到一双干净的白靴,顺着衣角向上抬起目光,她看到了一张干净漂亮的脸。

那时候的棋颜还是个少年,他只用了一个烧饼就带走了棋子君。

他问她:“你可以愿意跟我走吗?”

而棋子君为了一个烧饼,就把自己卖给了棋颜。又或者说,是因为那样一张漂亮端正的脸孔,又可能是那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瞳,其实到如今棋子君也并不能想得很明白。

她到了棋家才知道,她并不是棋颜捡回来的唯一一个弃儿。

棋家家主在朝中官居左相,棋丞相膝下无子,棋颜是棋丞相唯一的侄子,视如己出。她每天都能看到棋颜来到后室,看他们习武练剑,读书识字。

但他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在他眼里,她不过是跟其他从街上捡回来的弃儿一样。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问过,虽然那时候棋子君还没有名字。

不过那一刻,棋子君却下定了决心,她要离他再近一些。

棋颜终于看到棋子君是在一场深夜寻人之中。

那一晚也不知道是谁不见了,整个相府闹翻了天,所有的人都被喊出去找人。棋子君举着火把一路随着人群追出去,但是到了最后她却没有随大部队回来。

副官清点人数,三十四个弃儿竟只有几个活着回来的。

棋颜听后无动于衷,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剩下的几个孩子,说了一句:“带回去。”

却就在这时候,棋子君从林子里跑出来,满身是血。

副官也吓了一跳,只有棋颜的眼神冷漠如常,他问她:“怎么这么久?”

棋子君低了低头。

“找到人了吗?”

棋子君仍然只是低头。

棋颜也不再问,只说:“也带回去。”

那一场“大逃杀”里活下来的孩子不过七个,棋子君靠在墙上想,大概他们早就想好了最后要用这样的方法把没用的人都淘汰掉,而她真的差一点,就要暴尸荒野了。

正这么想的时候,内室的门开了。

棋子君抬起头来看向进来的人,他还是那样没有表情,狭长的丹凤眼里波澜不惊,仿佛任何事都不能打动他的心。

他蹲下身子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伤痕累累的脸,一双明亮的眼在小小的巴掌脸上闪着光。他抬手擦去她脸上的血迹,棋子君战栗地抖了一下,他却抬手扶住她的面颊。

手指轻柔地拂过伤口,暗沉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棋子君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那时候的眼神,她一直不能确定棋颜是否喜欢自己,就是因为那样一双眼睛。

实在太过波澜不惊,却又变幻莫测。

后来他给她名字,他说:“你就叫子君吧。”

他把她留在身边,手把手教她写字习剑,很冷的天,他让她站在院中只穿单衣练剑,酷暑的夏他让她在烈日下暴晒,连一口水都不给她喝。

副官站在那里看着都有些不忍,而棋颜只是淡淡道:“那孩子都能从狼群里活着逃出来,这些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是后来才发觉林子里的死狼。

当时棋颜带着副官去找剩下的孩子的尸体,却在林中发现了狼群。狼群围着一只死狼的尸体,久久不肯离去。众人不敢靠近,只有棋颜走上去,狼群见到那个人竟然也有些害怕,在棋颜放了一支空箭后,纷纷散去了。

棋颜低头查看地上的死狼,转身对副官说:“那个最后逃出来的孩子在哪儿?”

许多年以后,棋颜问她:“当时你怎么会想到咬死那匹狼的?”

棋子君静静地托着腮看窗外说:“我也不晓得,我只是想着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要回去那个人身边。”

而那个人,说的就是他棋颜。

那一年,棋子君只有九岁,就能咬死狼王从狼群中死里逃生。十三岁的时候与禁卫军对决,竟能从十三个男人中胜出。所有人都有些怕了她,只有棋颜并不怕她,他把她带在身边,给她名字身份。

后来,她问棋颜说:“他们都怕我,你为什么不怕?”

棋颜淡淡笑道:“这个世上还没有什么是能使我害怕的。”

那一刻,她听见心动的声音。

她爱慕这个人,一心一意,自始至终。

棋子君十六岁,俊俏得让城里青楼的姑娘都怦然心动。

每每棋颜带女扮男装的她出入花街柳巷,姑娘们便一个个杨柳般地朝她倚靠过来,她起先有些厌恶,倒是棋颜说:“她们既然这样喜欢你,你又怎么能负了‌‎­­​美­‌人‎​‍​‎恩。”

她搞不懂,棋颜明明从来都不正眼看她,为什么到了那种地方与那些女人倒能谈笑风生起来。棋子君也曾对镜梳妆,自己的容貌虽说不上国色天香,但也绝对不会输给那些庸脂俗粉。

只可惜,在棋颜眼里,她并不是一个女人。

她是他最快的剑,最好的刀,最得力的杀手。

那一年棋颜带兵围剿叛军,逼到最后,没有人敢靠近那叛军头子,他举着刀对棋颜吼:“棋颜你这朝廷的走狗,总有一天不得好死。”棋颜只是静静地听着,而后淡淡地对子君说:“杀了他。”

棋子君一刻都不曾犹豫,剑锋划过那人的喉咙,血溅了她一身。

棋颜抬手递过去一块帕子说:“以后杀人,记得不要让那些人的血弄脏你的衣裳。”

她从没有在他眼中看到过一丝情绪,高兴也好,伤心也罢,统统没有。她在他身边九年,整日只是对着一个冷若冰霜的棋颜,她想让他笑一笑,哪怕只有一瞬也好。

正月十五花灯会那天,他们正从东宫回来。

棋子君看到四面张灯结彩的花灯,不禁顿了顿,棋颜转身看她说:“想去看吗?”

她怯怯地点了点头,棋颜淡淡道:“那就去吧。”

她抬手拽住他说:“师父和我一同去。”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抓他的手,平日里练剑比武,虽然身体接触并不会少,但这样握他的手还是第一次。棋子君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她以为棋颜会推开她的手,但没想到棋颜却没有动,良久终于说:“那就一同去。”

她顿时欢喜起来,嘴角缓缓扬起,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那也是棋颜第一次看到棋子君的笑容,他从不曾想过这个女扮男装留在自己身边的孩子竟然也已经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她那一瞬的笑让周围的花灯都暗了下来。

很多年后棋颜想起来,都觉得自己那时候一定是心肌旧患发作了,不然为什么好端端的心跳会突然漏了一拍,而那些花灯到底是什么模样,他竟然也已经不记得了。

只有棋子君的笑,他记得清清楚楚,怎么都忘不掉。

那天晚上棋子君得了生平第一盏花灯。

那是一盏琉璃灯,摊主号称是西域觅来的珍品,只要能答对那七七四十九题灯谜就能得到。彼时棋子君一脸好奇又渴望地盯着那盏花灯看,棋颜不禁问道:“你喜欢吗?”

棋子君垂下眼睫,良久才点了点头。

棋颜道:“那就自己去拿来。”

依然是冷漠的模样。

棋子君咬了咬牙,她虽然是棋颜手把手教出来的,但始终不及棋颜十分之一。到最后三题,她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正求救地望着棋颜,棋颜却只是看她。

她知道,他不会帮她,从来都不会。

而最后棋子君还是没有想出来,那花灯又被高高挂到了竹竿上,她一路上沉默寡言,棋颜只对她说:“知道自己还不足,日后就需加倍努力才是。”

她低着头道:“是,师父。”

那一晚她回到房中,却看到琉璃灯挂在床头,点点荧光照着房中的白纱帐,竟也美如星辰般。

她心下欢喜,急匆匆拉开门跑出去。

棋颜正在院中独自下棋,听见她跑过来,不动声色地从棋盒里拿起一颗白子,棋子君走上前两步道:“师父。”

棋颜落下白子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依然是严厉的声音,棋子君却开心地点了点头,看那棋盘道:“师父,子君陪您下一局吧。”

棋颜少见地抬起眼望着她说:“输了,灯要还给我。”

棋子君咬了咬嘴唇,用力说:“好。”

棋颜转过脸去,嘴角微不可查地扬起一丝弧度。

****

先帝驾崩,太子继位。

那一年,棋子君十七岁,她从棋颜脸上看到了少见的愁容。

“如今的皇后是右丞相的女儿,右相权倾朝野,朝中有一半的大臣都在右丞相操控之下。加上他军权在握,又将忠心皇帝的几位武将发配边疆,时事对我们,对皇上都很是不利。”

棋丞相这么说的时候,子君正端着茶进来。

“皇上的意思是,要除右相?”

棋颜一直都没有说话,端起棋子君送来的茶慢慢喝了一口,放下茶盏道:“那么,后宫先得要有我们自己的人。”

棋子君只是垂着眼睫立在一旁,她想起窗前那盏琉璃灯,嘴角还是微微上扬的。

走出书房的时候,棋颜突然说:“子君,我要你去皇上身边。”

棋子君愕然一怔,抬起目光只看到棋颜的背影。仿佛小时候他每每来巡视他们练功,远远的一个背影。可是此刻分明离得这么近,却突然又变得这么远。

“要我……去做皇帝的侍卫吗?”

“不。”棋颜转过身来看她说,“要你去做皇帝的妃子。”

棋子君怔怔向后退了两步,她不信这么多年来,他就一点看不出她的情义,他怎么就能这样把她拱手送人。

“我不去。”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说“不”。

他眼里没有愠色,仍然那样一脸波澜不惊地看她,棋子君咬了咬嘴唇,又说了一次:“我不去。”便扭头奋力地跑开。

棋家已经三代为瀛朝效命,棋颜自小便在东宫供职,看着太子一路长大,与太子几乎是情同手足。棋子君也知道棋颜不会背叛大瀛朝,他说要把她送过去,绝不是她的一句“我不去”就能扭转乾坤的。

那一晚她坐在琉璃灯下出神,琉璃灯幻化出各色的图案模样,让人看得心神荡漾。她想,他肯为她拿来琉璃灯,为什么到了如今却又肯把她拱手送人?

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到底有没有她?

她阅人无数,也会读心,可是只偏偏读不懂他一个人。

“师父。”她到后院,看到棋颜站在那里。

仿佛已经站了整夜,他头发上都有微微的露水。

棋颜转过身来,她直直地望着他,像是要把他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但她读心的本事尚且不及他十分之一,用力望进去,也只是一片空寂而已。

“师父,子君其实对您……”

“我棋子墨一生都不会娶妻。”

她怔在那里,他要她死心,竟然能用一生孤独相胁。

“你若不愿去,我另觅他人。”

棋颜迈步的刹那,却只听见身后的棋子君说:“我去。”他转身看她,她眼底清寂一片:“师父要子君去,子君一定会去。”

他知道没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她也知道只有自己才能全心全意为他办妥这件事,对他来说,她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对她来说,他是这苍穹万物。

她爱他,不惜为他粉身碎骨,只要他高兴。

***

那几晚,棋子君都无法入眠。

她自七岁跟在棋颜身边,形影不离。而棋颜自十五岁便是太子少保,日日进出东宫,她见到太子的机会也并不少,太子对她的心思她也不是不知晓。

若她不是刻意女扮男装,只怕也不用等到今时今日,她早就是后宫专宠。

可是,如今已过选秀时机,要送一个人进宫,又要瞒过右相的耳目谈何容易。她冥思苦想,辗转难眠。第二日棋颜看到她,眉头微微一皱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

她只垂下眼睫,棋颜也不再问,只说:“明日皇上去围场狩猎,你同我一起前去。”

甚至都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就那样转身走了。

她听见心底石沉大海的声音,她知道这是最后一面,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他。而他只是大步地往前走着,甚至没有丝毫迟疑。而她知道明日天一亮,她就再也不是他的贴身侍童了。

皇帝从围场带回来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朝中大臣议论纷纷,皇后更是如坐针毡,片刻不停地来到皇帝寝宫,只看到病榻上坐着一个面容憔悴,五官清秀的女子。

皇后刚要松一口气,却一转眼看到皇帝一口一口将汤药喂给女子,不禁怒道:“皇上,这女子是谁?这样来历不明的人,怎么就能随随便便带进宫中。”

“来历不明?”皇帝抬起目光,冷笑道,“她就是太子少保的贴身侍童棋子君,怎么皇后不认得她了吗?”

皇后像是吓了一跳,向后趔趄了一步说:“她,她不是男儿……”

“若不是她在围场上出手相救,朕早就被那些狼吃掉了,子君救驾有功,理应封赏。”皇帝缓缓抬起目光道,“朕要封她做五品才人,皇后可有异议?”

皇后恨恨的一双眼珠子恨不得挖出棋子君的心来,而棋子君只是看着站在一旁的棋颜。他垂着眼睫站立的模样依然是那样冷若冰霜,仿佛这个人没有心。

她当然知道是棋颜故意放出那些狼,他甚至不顾她的性命也要把她推到皇帝身边去。

做得这样决绝,还真是棋颜的风格。

她只觉得心口疼,咳了一声,将刚喝到嘴里的药咳了出来,皇帝竟然就伸手去接,一旁太监忙要上前阻止,皇帝却挥手屏退,转身向棋颜道:“你把子君藏得这样好,若不是这一回涉险,只怕你要瞒朕一辈子了吧?”

棋颜只是低头道:“臣不敢。”

皇帝又笑了笑说:“子墨,朕就这样跟你要了她来,你心里可有不快?”

棋颜把头压得更低,应声道:“子君得皇上恩宠,乃是棋家的幸事,臣不敢造次。”

她听那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她受封才人,赐住雁居宫。皇帝送来的珍稀珠宝,她看也不看一眼,贴身的宫女为她梳洗打扮,细细在她耳边说:“娘娘,这是皇帝的恩宠,您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打扮起来。”

她就知道这个宫女也是棋颜安置进来的,那盏琉璃灯再也不能挂在床头,她只能把它收在柜子里,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拿出来细细看看。

可是看着看着,却突然又好像看不明白,竟不自觉落下泪来。

她从来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在雁居宫流下的泪却能淹没良田。

她只在有危难时才能与棋颜在后宫密会,每一回话多不过五句,每一次他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他从来是这样,心思缜密,步步为营。

棋子君进宫不过数月,就有了喜脉。那一日喜报传来,皇帝正在书房同棋颜商议事情,听见之后放下朱笔,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雁居宫。

她正躺在床上,脸色不好,棋颜只远远看她一眼,又垂下眼睫。

而那孩子在她腹中没有待过一个月,就被皇后一碗毒药送了命。她明知道是毒酒,也仰头喝了下去,只因棋颜对她说:“这孩子,是你扳倒皇后的机会,你要坐上后位,我们才有机会扳倒右相。”

她义无反顾地喝下去,疼得在床上打滚,心里却丝毫不曾后悔。

皇帝勃然大怒,要治皇后的罪。

右相蠢蠢欲动,三万大军兵临城下,棋颜按住皇上握印的手说:“皇上,时机不到,不能轻举妄动。”

她正走到大殿外,听见皇帝在书房里勃然大怒:“朕谋划了这样久,甚至不惜连自己的孩子都杀了,竟然到这里功亏一篑,你要朕忍,忍到什么时候?”

一桌子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朝棋颜飞过去,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宫人让她等一等,她站在门口看到棋颜走出来,脸上有被镇纸划伤的痕迹。而眼睛里却仍然是波澜不惊的一汪水,只抬头看了看她说:“娘娘脸色不好,还请多珍重。”

她低了低头,只说:“大人也请多珍重。”

她着人偷偷送去上好的伤药,却被棋颜退了回来,只说宫里有的,棋家都并不少,还请娘娘多珍重,退回来的药盒里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以退为进”。

第二日一早她摘下凤冠头饰,一身素衣来到皇帝面前跪下道:“请皇上赐罪臣妾。”皇帝微微一愣,她抬起目光道,“请皇上相信臣妾和棋家,一定会为皇上铲除逆党,但此刻先请皇上将臣妾打入冷宫。”

棋妃被打入冷宫的消息一经传开,右相立刻就退了兵,她在冷宫得到这个消息还是棋颜来告诉她的。彼时她浑身冰冷,面色憔悴,棋颜淡淡地看她问:“你脸色怎么这样?”

好像那一日送她进宫,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她正要说话,他却已经脱下大氅披在她身上说:“娘娘要多珍重,起兵之事,迫在眉睫。”

她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她知道她说或者不说,棋颜都是知道的。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什么都当作不知道而已。

她终于染了风寒重病不起,皇帝请求太后将她接出冷宫,但那风寒入骨,她久病不愈,身子落下了病根,说是只怕很难再给皇室延续血脉了。

皇帝愧疚她,赐封贵妃,皇后咬牙切齿,却也暗暗窃喜。

只有棋子君自己知道,风寒入骨是真,不能育子是假。这是棋颜教他,要让敌人先松懈三分。一旦皇后知道她不能有所出,必然会对她放松警惕。

而她也真的不愿意再受那样的折磨。初进宫时,皇帝对她恩宠有加,而她满心都只有一个棋颜。每日在皇帝的恩宠之下,那身上都是棋颜给她的伤痛。

皇帝再来她宫中,不过是坐着看看书,下下棋。他们不行夫妻之事,外头只当贵妃不能再生育子嗣,传言就越发真了。皇后对她放松了警惕,却在这时候,棋颜的密函又送进宫来。

腊月寒冬,皇后因谋害皇太后获罪被废。

当夜,棋颜带兵攻进右丞相府,棋子君端着那碗毒酒站在皇后面前,冷冷道:“这一碗,是皇太后喝下过的毒酒,皇后要不要也尝一尝?到了黄泉路上可以告诉太后,是臣妾害死她,再嫁祸给皇后你的。”

皇后恨不得扑上去咬她一口,但终究是两眼一翻,七窍流血。

棋家荣立大功,棋子君被册立为后,她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受众臣朝拜。而她只觉得心痛,她看到那个人在她面前跪下,眼睛里竟然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情绪。

那一年,棋子君二十七岁,她爱了棋颜整整二十年,而他却连一个正眼都不曾给过她。

****

春暖花开的时候,棋子君去了梨花岛养病,棋颜却突然来找她。

她急匆匆走出来迎接,只看到棋颜一身黑色大氅,俨然不是日常那个慵懒的模样。

“出了什么事?”她自觉不对,屏退左右。

“皇帝要灭棋家满门。”

这样的话,他说出来,依然平静得没有起伏。

她的瞳孔都在急速缩小,静静地看着他说:“这怎么可能,棋家是帮着皇帝铲除右相的功臣,皇帝怎么可能要灭棋家满门?”

棋颜只淡淡说了几个字:“兔死狗烹。”

棋子君踉跄地退了两步,那就是说,棋颜也要死吗?可他为什么面对自己的生死,仍然是一脸波澜不惊。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举兵之时应当在一个月之后。”

他淡淡地说道:“我来,只是告诉你这件事,万一到时棋家兵败,你大可以把你不是棋家人的事告诉他来保全你自己。皇帝对你有情有义,他会留下你的命……”

“你都不在了,我要命来做什么?”她大声吼了起来。

那一刻,她终于在棋颜的眼中看到一丝疼痛。他抬手抓住她,那样用力像是要把她捏碎了一样,他说:“我来这里,就是来告诉你,你要活下去,棋子君,你一定要活下去。”

棋颜是个聪明人,他七岁进宫就知道,这世上不过是君臣二字。他于皇帝是臣,皇帝于他是君。他从不曾僭越半分,一直处处小心。但当太子登基,说要铲除右相之时,他便也知道棋家时日不多。

一旦功成,必然要兔死狗烹。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什么害怕的,却在那一刻,他抬头看到棋子君推门进来敬茶时,突然害怕到了极点。

他想到要失去这个人,想到她要因自己受过,那一刹那,茶盏都险些端不稳。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但他回应不起,他能给她的,不过是一线生机。

他太了解皇帝的脾气,知道他的喜好,皇帝对棋子君如何,他一直都看在眼里。他知道棋子君一定会成为皇帝的软肋,要保全性命,只能把她送去皇帝的身边。

而她从来不知道他的用心,她只以为,他不爱她。

此刻他看到棋子君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却只是用那冰冷的声音说:“不要哭,从现在起,你与棋家已经一刀两断,你再也不是棋家的人,就不能为棋家的人落一滴泪。”

他抬手抚去她眼角的泪,就像那一天,他抚着她面颊上的血迹。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唤他:“师父。”

他只觉得心头微微一颤,已经许久都没有听到她这样喊过自己,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她总是拽着自己的衣角喊自己师父,而他回过身去,都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她。

她是这样瘦弱又坚强,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她。

只是既然早知道那注定的结局,他又怎么能自私地把她留在身边?

他要她活着,这世上唯有她,是他想保全的幸福。

“子君,就当是我求你,”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我知道我们都不过是君上手中的棋子,但唯独你这颗棋子,我想要好好地留住。你要活着,就当是为了我活着。”

--我知道我们都不过是君上手中的棋子,但唯独你这颗棋子,我想要好好地留住。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突然就抱住他。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她一直想要抱一抱的人总是近在眼前,却从未有过一次机会能够张开双手抱一抱他。她是怕他推开她,怕再也不能留在他身边。

但此刻她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师父,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下去。但是,子君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她松开手,静静地看着他说,“我要师父送我一样东西,我会用这件东西来保全我自己。”

他只觉得痛,仿佛积压在心口二十年的伤口一朝崩裂,血如泉涌。

****

左相密谋造反,被定为叛贼。

棋府满门无一幸免,连皇后都获罪入了狱。

皇帝每日来看她,她却只是倚着墙沉默不语。

皇帝说:“朕知道你恨朕,朕也知道,你心里有的人并不是朕。可是,朕一直都是真心待你,只要你肯开口指认棋颜谋逆,朕还会像往日一样疼爱你。”

她只闭了闭眼睛,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

棋颜被定十日后斩首,她在狱中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心像是被鞭子用力抽打了一下,疼得无以复加,昏死过去。

得知棋子君在狱中昏厥,皇帝急匆匆找太医来问诊。

太医惊慌失措地前来报喜,说是皇后已有月余的身孕,皇帝大喜,将棋子君接出了天牢。

而她只是沉默着,皇帝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说话,朕只当你已经与棋家断了关系。你腹中有朕的孩子,朕不会再治你的罪,子君,你说句话,难道你打算一生一世都不搭理朕了吗?”

“那么,”她抬起眼睫,望向眼前人道,“臣妾有一事相求。”

皇帝恳切道:“你说。”

她仍然垂下眼睫,握着被角的手微微颤抖:“棋颜的处决,臣妾要亲自去监斩。”

这样,她便做到如棋颜所说的,与棋家一刀两断,从今以后,她只是皇后,再也不是棋子君。

皇帝应声道:“好,朕陪你去。”

高高的楼台上,皇帝和皇后并肩观斩。

棋颜抬起头来,只看到她一身大红色的锦袍,头戴凤冠立在那里,她还是那样美艳,宛如世间所有的花灯在一瞬间亮起。

他一直都记得那一日在灯会上看到的她的笑容,璨若星辰。

他扬了扬嘴角,向她笑了一下。

皇帝抬了抬手,刽子手举起利刀。

她将手缓缓放在小腹上,远远地,她仿佛看到了棋颜对她笑了笑,她仿佛又看到那一晚,在梨花岛上,她对他说:“师父,我要和你成亲。”

他手指一抖,却被她用力握住。

而后他淡淡笑了一下说:“我曾说过我这一生不会娶妻,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棋子,我娶不起你,”她直勾勾地看着他,不等她开口,他却又说,“可是,我想娶你。”

他望着她眼中的坚定,她的倔强,他是知道的。

那一晚,没有红烛,没有喜婆喜床,他们在月下叩拜,她说:“我棋子君,今生今世只是棋颜一人的妻子,生生世世,都要做你棋颜的妻子。”

他只是微微笑着,握着她的手沉默不语。

二十年来,她第一次瞧见他的笑容,原来他笑起来那么好看。

手起刀落,他的血洒了满地。

她想起那时候他对她说,杀人的时候,不要让血弄脏你的衣裳。

她终于做到了,做到了他希望成为的棋子君。

皇后诞下一对龙凤胎,皇帝大喜,起名念君念虞。她看着那两个孩子一点点长起来,女孩越来越像她,而男孩越来越像他,她想起那晚成亲,他们在红罗帐内,他望着她身上的伤痕道:“疼吗?”

她只是摇头,暗自咬着嘴唇说:“不及你伤我十分之一。”

他轻声笑着,埋头在她肩上说:“我们这是忤逆犯上,杀头的罪。”

她抬手紧紧搂着他,低声道:“我不怕。”

棋子君坐在凉亭里,听见身边的宫女道:“娘娘,时候不早了,该回宫了。”

她有些疲惫地起身,却仿佛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子君。”她转过身去,只看到棋颜站在远处,那两个孩子围着他欢快地跑着,他向她微笑。

她想起那一晚她问棋颜:“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郑重地想了很久说:“我都想要。”

她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七岁的时候,她在街头乞讨,他走过来,向她递过一个烧饼,轻声问她:“你可愿意跟我走吗?”

是的,我愿意随你走,天涯海角,生死不离。

所以棋颜,请你一定要等我。

他远远地向她笑着,轻轻点着头说:“是,我等你,子君,我会等你。”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子夜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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