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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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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正是渔民祭灶的日子。

我不喜欢灶王爷那个嘴碎的神,便自己偷了块馍馍蹲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

三叔公走过来在我脑袋上狠狠一拍,才咬了没几口的馍掉在土里。我蜷着身体挨打没说话,直到他把我揪到广场,火光跳跃间我看见渔家们都挤在火堆旁,有的手里还拎着跟我一样大小的孩子。

秦暖在柴垛上坐着,白锦衣裳映着火光闪闪发光。他的手上一抛一抛地扔着一个金馃子,嘴角勾着一抹笑。三叔公摸着脑袋上前讪笑着:“爷,岛上十五六的崽子都在这儿了,您挑吧。”

三天前,是我在海边发现了秦暖。乘坐的商船失事,秦暖却抱着块板子大难不死地漂到了琼居岛。他抬起头,发髻散开湿淋淋地搭在脸颊上,露出一个笑:“小哥,搭把手。”

我蹚水下去,却将他的板子狠狠推离了岸边。

可惜太迟,三叔公和岛民们赶到,将贵公子模样的秦暖救上了岸。那一夜,我听三叔公磨了一宿的刀,许是和其他岛民未谈妥如何分赃,容秦暖多活了两日。待得第三日,秦暖先发制人。他召集所有人,当着大家的面将外裳除下,将贴身戴着的塞满了金馃子的细长布囊当众抖出来,说是要买一个小厮。

我又瘦又小,只攥紧了手里的馍馍,紧盯着秦暖。他冲我伸出手,一笑:“我选那个瘦的。”

我冲秦暖一咧嘴:“你胆子倒大,不知道我们家汤锅子里还熬着人骨头呢?”

话音刚落,三叔公就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我趔趄一下,好不容易站稳,就看见秦暖指头一点:“就要他。”

三叔公捧了金子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欢天喜地地去了,对他而言不用分赃就获得一笔横财还省了张吃饭的嘴巴,真是一笔划算到不得了的生意。

而用浑身家当换了个小厮的秦暖也不再引人注意。他冲我极为严肃认真地说:“我饿了,把你的馍馍分一半给我。”说完,又忍不住一笑。

我被那笑容灼伤了眼睛,全无之前的嚣张气焰,只呆呆地不说话。他伸手在我脑袋上一拍,自行抢了馍馍掰了一半。

那个馍馍,是我在琼居岛吃的最后一口粮食。我带着我的主子秦暖,在那个晚上偷走了三叔公家的船,连夜离开了琼居岛。我还发现秦暖除了那张好看的脸,还有双无力的脚。

他说那是天生残疾,治不好的。

我把他背到船上的时候,秦暖突然靠近我耳朵:“你良心好,你把我推走,是怕岛上的人害我,对不对?”

琼居岛方圆数十海里多生暗礁,险得厉害。

十年前,大夏朝同别兹国海事通商,大小商船往来多有失事。起先有船箱财物漂来,岛民们捡着值钱的东西,欢天喜地地走了。后来,有眼红的便去翻检漂到海岸边的尸首,将细软一卷而空。再后来,有侥幸抱着板子漂到琼居岛的活人,也多半被谋财害命。像三叔公那样的,便是如此。更有甚者,为了敲掉亡者嘴里的金牙,将骨头扔锅里煮。

我一害羞,手便一软,把秦暖扔在了甲板上。秦暖扶着腰连声哎哟,却是眉开眼笑。他一手撑头,一手瞅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背过身子搓搓脸,缓缓开口:“阿昔,不是可惜的惜,是昔时昔日的昔。”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历经沧海。

半个月后,我带着秦暖回到了大夏。

秦暖出身于大夏有名的碾玉世家,府上下人仆役众多,连贴身小厮都配了一打。我刚背着秦暖走进秦府大门,就被嘘寒问暖的下人们生生挤开。我乐得偷懒,自个儿去厨房讨了个馒头叼着,转身却被秦暖的嬷嬷在头上打了一记。

老太太把我拎进浴桶,嘴里还唠唠叨叨:“府里的下人伺候都伺候不过来了,还从外头拎个脏兮兮的小子回来。少爷一把年纪也不长进,好歹带个漂亮姑娘回来!”

怪不得嬷嬷唠叨,我和秦暖本就是死里逃生回来的。在大海上漂了那么多天,唯一的干粮就是我叼在嘴里的半个馍,若不是我技术好捕到了鱼,我们俩早已饿死了。

我没吭声,在桶里扎了个猛子,再湿淋淋地钻出来。嬷嬷被溅出来的水花泼得要发火,然而刚盯上我的眉眼就愣了一下。她快手快脚拆掉我的发髻,打量片刻忽然换了一副笑眯眯的脸孔:“姑娘想吃点什么,我先吩咐厨房做着。”

我恍惚了一下,这才想起在琼居岛上被踢来踹去十余年的我是个姑娘。

吃饱喝足的我被送入秦暖的房间,旅途劳顿,我便自来熟地钻进帐子里补了个觉。直到听见响动,透过朦朦胧胧的纱帘看见秦暖坐着轮椅进了房间。

我刚要翻身继续睡,却一眼瞥见自己身上的轻纱衣裙,顿时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秦暖在帐外笑着:“阿昔醒了,嬷嬷好像很喜欢你,夸你好胃口呢!”我一横心一咬牙,掀开帘子就往外跑。

秦暖目瞪口呆,下意识就抓住要夺门而出的我。我只觉得手臂上钻心地痛,一声都来不及吭就满头大汗地摔在秦暖身上。秦暖下意识地揽住我,拂开我的刘海儿讶然叫了声阿昔。

迎着房内的迷离烛火望着秦暖的脸,我忽然产生一种恍惚之感。似乎在很久以前,我就见过他一样。

许是知道我是女儿家,秦暖便有些避嫌。他远远坐在帐外的轮椅上,烛火在他的侧脸上半明半灭:“先生,可有办法保住她的胳膊?”

郎中摇摇头:“不好说,这姑娘的胳膊被锐器所伤,又被海水腌泡,要先剔除胳膊上的腐肉,再说其他的。”老郎中将一个热烫的麻布包敷在我的口鼻上,“姑娘,老夫从一数到十,你用力呼吸。”

我照着郎中说的做了,只觉得一股刺鼻的味道涌入鼻窦,让脑子都昏沉起来。然而当第一刀下去,尖锐的痛楚依旧刻入脑子里,让我一声尖叫,险些从床上跳起来。郎中却仍然一刀接一刀继续着,我另一只手紧攥床褥,嘴里惊呼了一声:“秦暖!”

隔着帘子我看见秦暖浑身颤了一下,身子僵直。我哭到声音都发了颤,最后气力微薄地喊秦暖。

郎中满头大汗:“麻沸散似乎对这姑娘不起作用。没办法,这伤不得不治。”他转过头瞪了秦暖一眼:“你倒是过来,跟她说说话!”

秦暖有些犹豫,直到大夫又是一刀下去我整个人像被扔在甲板上险些跳起来的鱼一样,秦暖终于心软,推过轮椅捏住我的指尖,声音温润:“你看着我。”

我原本没想要搞这么大的动静,秦暖却握着我的胳膊整个人发着抖:“在海上漂着的那几天,你就是割你自己的手臂做饵捉来的鱼吗?”

我只能咬紧牙关,强扯出笑去安慰他:“你不是晕厥过去了吗?那个馍馍又吃完了。谁让你是我主子呢?我不照应你谁照应你呢?”

他眼神一黯,却看见我手腕上的一点红鸾痣,脸色猛一下白了,一句呼唤轻轻出口:“娘娘?”

我不知道秦暖将我认作了谁,只知道自那一天起,秦暖再也不肯敲我的头,也不大愿意跟我亲密地说话了。只吩咐府里的下人,好生照顾我。我好吃好睡了三四天,看见院子里的下人又开始行装,这才兴致勃勃地蹦跶去找秦暖:“我们去哪里 “

秦暖执着一卷书避开我想要拉他的袖子,只淡淡道:“出海。”

秦暖出身碾玉世家,出海远赴仙山采玉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我却毫无察觉,依旧兴奋:“这回去哪里?蓬莱?方诸?还是瀛海?为什么不早些跟我说,我这就去收拾行装。”

秦暖面无表情:“你的伤还没有好,不要出海。”

我愣了一下,笑眯眯地道:“我就是在岛上长大的,你忘了你是靠谁才活命回大夏的?你既然买了我,自然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他却突然发了脾气:“不错!你是救了我,但也不用一天到晚挂嘴边,我总会报答你的!”

我从没见秦暖这样大声跟我说过话,不禁有些讷讷:“我不是那个意思……”

秦暖深吸一口气,挪开眼光,像是不想看什么脏东西一样:“既然你也知道我是你的主子,就做好你的本分。当初我买你的时候并没有写卖身契,你养好了伤就快些离开吧!”

秦暖的脾气来得完全莫名其妙,但这茫茫九州大陆我只认识一个秦暖而已,不跟着他又能跟着谁呢?三日后,船队开拔,我将受伤的胳膊扎紧,换上小厮的衣服,揣上一包袱烧饼就偷摸上了船。

出发的那天正好赶上秋汛初始,天已经沉沉阴了多日,说实话这样的日子并不适合出海,不知道秦暖为了什么样的生意这样急。我躲在甲板下,听舵子手尝试劝服秦暖:“少主,这样的天气是海龙王要发怒啊,咱们还是回吧!”

秦暖坚决得很:“我一刻都等不得,必须出发。”

我在舱底偷偷探出头来,顿时脸色苍白,这个航路分明是开往琼居岛的。

我禁不住浑身发起抖来,自从我被秦暖带出来,从没有想过还要回那个鬼地方。我终于藏不住,推开秦暖的舱室,却撞见他坐在轮椅上擦身。

秦暖飞速地放下撩起的袍子盖住自己的伤腿,大发脾气:“谁让你进来的?”说完像是认出了我,更是生气:“谁让你跟来的?”

我一呆,解释道:“不能回琼居岛,他们会杀了你,也会杀了我的!”

他冷哼一声:“就因为我买了你?”

我情急之下一步迈进房间:“你还不明白吗?那个岛上常年赚取不义之财,他们眼睛都杀红了。那天你虽然机智把钱财全扔给了三叔公,但他们怀疑你身上还有财物,还逼我杀了你,我迫不得已才带你连夜离开。要是回去不单你,我也会因背叛族人而被活活烧死的!”

他却突然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我:“那你杀了我?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愣住,他已转动轮椅要走:“你留在船上,不要上岛。”

我顾不得思考他前一句话的意思,扑过去想拦住他,却不料扯倒了他的轮椅,我下意识地抱住他防止他摔痛。

“你没事吧?”我吃痛抬头,却瞬间呆愣在原地。秦暖之前为了方便擦身捋起了裤管,只见膝盖以下的小腿脚掌全是冷冰冰的玉石!

我只觉得脑海一阵锐痛,猛抽一口冷气,看向秦暖的眼中已经带了泪:“玉斐?”

秦暖愣了一下,继而冷笑起来:“你倒是想起来了,倾城夫人。”

当年,大夏还不是大夏,秦暖还不是秦暖,阿昔还不是阿昔。

那是大徽末年,我当时是国主最宠爱的妃子,唤作倾城。虽然享尽宠爱,我却总不开心。因为我偷偷喜欢上一个为国主炼丹的清俊方士,满脑子只想要和心爱之人日夜厮守。

后来那方士许诺我,只要我能为他拿来海外仙山开采出来的奇玉如梭石,就带我海角天涯再不分开。

我那时年纪太轻,只觉得为心爱之人什么都可以牺牲,而自己不爱的人完全可以弃如敝屣。于是我去找了司玉库里的小玉匠玉斐,在迈入司玉库前听见有人说话,我下意识地就停住了脚步。

只听见一个清冷的女声:“如果不是我想来找你,怎么会让那群呆瓜把我采来?玉斐,这皇宫里冷冰冰的有什么好玩,随我回去吧!”

这司玉库里从来没有女官,我正奇怪,却听玉斐叹了口气:“阿昔,你是不会明白的。趁着上面还没有登记造册,你赶快离开吧。”

女孩声音像含了泪意:“我听那些小太监嚼舌根,说你喜欢国主的妃子,你是为了倾城夫人才留在宫里的是不是?!”

玉斐一声叹息,我却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惊愕,不小心碰倒了东西,库房里顿时安静。片刻后玉斐的声音响起:“是谁在外面?”

我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走进去:“是我。”

库房里只能看见玉斐一人,我猜想是那女孩藏了起来,便也不戳破。玉斐的脸一下子红了:“娘娘。”

我想起刚才那女孩的话,打小就知道运用容貌优势的我,越发笑靥如花地看着玉斐:“我来找你,是想问你知道不知道一块叫作如梭的奇石。”

玉斐猛地抬起头来,脸上的红潮退去:“娘娘怎么知道如梭?”

我握拳微咳:“只是在古书上看到罢了,你掌管大徽的玉库,若是得缘便将如梭拿来给我瞧瞧。”说完盯着他笑得更是用心,“我只瞅一眼,不耽误你的活儿,若能瞧见我会很开心的!”

他望向我的眼,喃喃道:“娘娘当真会开心?”

我点头:“自然。”说完施施然离开了。

那时其实是山河动荡的岁月,皇室偏安一隅。夏军距皇城不过十里,后宫却还不知情。玉斐派人来回禀,说得到了如梭石,要见我一面。传话的人前脚还没迈出宫门,宫室里就开始骚乱起来。小宫女跌跌撞撞跑进宫里,拽住我的袖子:“娘娘,不好了,夏军打进皇城了!”

我哪里还顾得玉斐和如梭石,匆匆找到方士,要他带我离开皇城。他却推开我,容色淡淡道:“娘娘,我要的如梭石呢?”

我有些慌乱:“小玉匠说得到了如梭石,可这会子夏兵都打进宫门了,我急着来找你,难不成在你心里我还不如一块石头吗?”

方士露出一个笑容,伸手把我搂进怀里:“取了如梭石,我在城外十里亭等你。”

那时的我真是天真,轻易相信了心上人的话。宫内我总算找到了小玉匠玉斐,他却两手空空拉着我要带我走,说要在兵荒马乱中保我平安。我摔开他的手,气急败坏:“如梭石呢?”

他一愣:“娘娘,非要看见如梭石才肯跟我走吗?”

我咬着牙:“我在城外十里亭等你,你若是拿来了如梭石,我就跟你走。”我居然也学会了骗人。

城外十里亭,芳草萋萋。方士站在草坡上,身下画着朱砂术阵。我远远看着,觉得心里有一阵子没一阵地发寒。玉斐终于来了,他小心地捧着一块寻常无奇的璞玉,声音诚恳:“娘娘,快随我离开吧!”

我猛然绽开一个笑容:“玉斐,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呆立在原地,我却劈手上去夺过如梭石,另一只手已经从袖口里掏出方士给我的​‎​‌‍黄​‍色​‍‌‎符咒贴在如梭石上。那块寻常的石头猛然发出极其凄厉的哀号声,继而如女孩一般哀哀切切地哭起来。接着表面的灰暗石表像是被生生剖开,挣扎着露出里面光彩夺目的玉石色泽。

玉斐大惊,一把撞开我抢走我手上的如梭石,却踏入了方士画出来的朱砂阵。整个术阵顿时妖异地亮起来,方士倏然睁开狭长凤目:“没想到,你竟然是途方石!一箭双雕,真不枉我忙活这一场!”

那如梭石从玉斐手中跌落,化作一个美貌少女,只是跌倒在地,呕血不止,身上的皮肤寸寸皲裂,露出触目惊心的血肉。玉斐扑上去抱住那女孩,连声地唤着阿昔,而他自己也开始痛苦地抽搐起来,抬头看我的眼睛变得血红:“你骗我!”

我慌乱之际,上去拉住方士的袖子:“你疯了!快住手!”

方士邪魅一笑:“我只听说宫中得了如梭石,没想到这途方石也送上门来。我真要好好谢谢娘娘,让我一夕之间得到上古女娲补天的两块奇石,才能炼化神功。”

我太过愧疚,扑过去想要护住那两个人,但是他们浑身都在流血,我根本不知该如何触碰。玉斐猛地伸手推开我,看我的眼神是刻骨的仇恨,只伸手温柔拦住那名唤阿昔的少女,声音哀戚:“阿昔,是我害了你!你不应该为我远来中原,不应该答应我的要求……都是我害了你!”

阿昔慢慢睁开眼睛,已经疼得糊涂了:“你不是说你心上人看见我就会跟你走吗?这是好事情,阿斐你为什么哭?”

他攥着阿昔的胳膊,声音近乎疯狂:“没有心上人,没有!只有你,我只有你了!”

这声音直入脑海,让我心痛如绞。

我颓然后退两步,秦暖冷冷抬起眼睛看着我:“既然想起来了,你还有什么资格拦我去找阿昔。若不是因为你,会害得我和阿昔身元俱灭,入轮回之苦?更历经三世不得相见?”

我抱住脑袋,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那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你!”秦暖声音酷寒入骨,“你用如梭石的法力重生,才会在胳膊上生生世世留下红鸾标记。我原以为你不记得,过往恩仇只要我找到阿昔可以一笔勾销,现如今你已记起,还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哀求!”

秦暖攀上轮椅,我哀哀开口:“秦暖,不要回琼居岛!”

他恍若未闻,径直离开。

一定有什么事情错了,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

我爬起来要冲到甲板上找秦暖,但刚站起来,身子就伴着一声巨响,整个人被甩到船舷上。

触礁!

我忍痛爬起,攀着船上的绳索大喊:“秦暖,降帆掉头!”

秦暖被甩到船头,却强撑着船舷站起身,长发飞散映着苍白的脸,眼神却看着远处的琼居岛,念念有词:“我一定要找到阿昔,我负她良多。三生三世,我忍着被浸忘川的酷寒,只为了不忘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我看着这样的秦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惊天巨浪却在秦暖身后缓缓涨起,猛地扑下来。我扑过去抱住他,冰冷的海水猛地打在背脊上,接着就人事不知了。

恍惚不知是何年何月,思绪悠远恍若前世。只见一片幽白的岸上,那名叫作阿昔的少女小心翼翼地牵着玉斐的袖子:“西天菩提座下的老和尚许过我们,只要再潜心修炼四十九天,我们便可以位列仙班了。”

玉斐抬起头:“我不愿意成仙,只要能时时刻刻看到自己喜爱的人就好。”他猛地拉住阿昔的手,“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阿昔先是一愣,抬起的眼睛却是盈盈动容:“你说什么?”

玉斐脸上满是诚恳:“倾城说,只要带你来,她就愿意跟我走。阿昔,请你帮帮我!”

少女脸上瞬间血色退去,我心口浮上锐然疼痛,睁开眼睛还是漆黑夜色,身下却是浮软的沙土和水波。往远处望去,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我却无比恐惧,急切呼唤着:“秦暖,秦暖!”

不远处的浅滩传来一声低低的沉吟,我踉踉跄跄地扑过去,将秦暖扶起,情不自禁地抱住他将脑袋埋进他的肩窝:“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触礁了,被潮汐冲到了琼居岛。”

月色洒在秦暖青白的脸上,他看着我有些怔住,喃喃道:“阿昔?”

我下意识地想要答应,心口却猛然一滞,他说的阿昔应是他真正的爱人,前世被我害死的少女。果不其然,他偏过头去不愿看我,一味踉跄地往岸上爬去。

我转头擦掉眼泪,不顾他的挣扎扶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以为她跟我一起重生于琼居岛,我帮你找!”

凡人天资太低,昔年方士设下法阵炼化途方石与如梭石,是妄图通过仙物增强自己的术力。我虽然罔顾玉斐对我的心思,却也不忍心他为此送了性命。

我冲上去想要拉开施术的方士,却被重重挥在术阵之外,一道术光从我颊边狠狠擦过,血流如注,皮肉翻卷。饶是面前没有镜子,我也知道这一击必然是毁了我的容貌。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方士,他却面目狰狞:“挡我者死!”

我这才明白,他骗了我,一如我骗了玉斐。他从头到尾想要的都不是我。

远处突然传来散兵流勇的呼喝声,我看见他们身上的夏军军装,顿时白了脸。我身上华服重饰,摆明了就是宫中的宠妃,落到夏军手中,必然保不了贞洁。

我咬着唇,看着恍然未觉的方士:“你是不是从没想过要带我走?”

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眼角挂上凉薄却得意的笑:“娘娘,你比我想象中好骗得多。”

术阵中,阿昔因身上贴着符咒,要痛苦得多。玉斐想帮她摘去,却也逼近不得。这本是情投意合的一对爱侣,却受我所累落到这步田地。我心中一片苍凉,横着心冒着术光的割骨之痛撞入法阵,摘掉了阿昔身上的符咒。

法阵顿时土崩瓦解,强大的反噬逼得方士后退几步呕出一口血。

他气急败坏,挥着拂尘向我击来。我喉中一腥,只觉得有人为我挡了这一击,恍惚间竟发现那是阿昔。身边白光夺目,再醒来已然在幽冥之地。

我恍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一片虚无,阿昔抱着为法阵所伤的途方石,笑容惨淡地看着我:“那法阵太过刁毒,让我神魂俱灭,也累得你平白送命难入轮回。好在如梭石本就是佑人重生的,还余这一点法力送你和阿斐往生。”

我怔怔望着阿昔:“你为什么救我?”

她笑着却落下泪来:“阿斐喜欢你,有你陪着,他开心些。”

剩下的事情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但看着胳膊上的红鸾印记却也明白,阿昔用最后的法术送我往生。想必秦暖心中还存着一线希望,阿昔能够随我一同往生于琼居岛。

他本是仙物投生,可惜元神受损,又兼受忘川酷寒之苦,第三世投生便无法维持常人全貌,生来便是一双石腿。好在秦家家大业大,善加掩饰,避免自己的独子被视作妖孽。而秦暖拖着这样的身体,仍然坚持要找到阿昔。我不能确定这份执着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爱情,一如我不能确定当年我救他们是否出于对玉斐的愧疚。我只知道自打今生我看见秦暖第一眼,他就在我心里了。

我把秦暖安置在一个偏僻的洞窟中,擦亮火折子燃起火来。映着熊熊火光,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这样寻找她,是出于亏欠还是……”

秦暖的声音轻轻响起:“等找到她我要亲口说给她听。”

他没有说出于亏欠,不知道怎的我竟然有些高兴。

第二天天亮,我把秦暖的脸用泥土擦黑,自己也将脸裹得严实。趁着岛上的男人出海背着他偷偷看遍了所有女眷,却一无所获。我见不得他难过,只能安慰道:“许是转生后容颜改了也说不定。”

他断然摇头:“途方石和如梭石上古补天时本是一体的,只要靠近必有感应,我不可能认不出来,除非……”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盯着我腕上的红鸾记,声音可怖:“阿昔当时说过什么?!”

他捏痛我了,我被吓住,呆呆地说:“说用自己残余法力送你我往生。”

他大吼:“还有呢?!”

我支支吾吾:“说她神魂俱灭。”我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似乎明白过来,神魂俱灭如何还能重生?但嘴巴里的惯性却还是吐出残余的句子:“她让我陪着你。”

最后几个字显得这样不合时宜,秦暖居然狂笑起来,末了一把推开我,目龇俱裂:“让你陪着我?你算什么东西!”

他推到我胳膊上的伤口,我冒着冷汗跌在一边,却见秦暖的眼里淌出泪来,疯疯癫癫自言自语:“阿昔,为什么我明白了,你却糊涂了呢?原来是我贪恋红尘,不甘修仙寂寞。是我错了,我错了!你倒在我怀里时我才明白,我真正爱的人只有你一个!”

他连滚带爬跌在海滩上,冲着大海嘶喊:“阿昔,你回来!我是阿斐啊!”

我泪流满面地望着他,却无意间发现远处海天一线间星星点点的渔船,我上前抱住秦暖:“快藏起来!三叔公他们出海回来了!”

他本来拼命挣扎,听见我吼出这句话才突然变得安静,我这才踉踉跄跄把他背进了山洞。

因为连夜的折腾,秦暖有些发烧,我照料他到后半夜才见他稳定下来。我略微心安,靠着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被腥咸的海水泼醒,睁开眼自己正被绑在岛中央的刑柱上,脚底踩着连垛的干柴。

这是背叛族人的刑罚!

我疯狂地挣扎着,面对围着火堆那一张张熟悉的,此刻却闪耀着兴奋和恶意的脸,大声喊道:“秦暖呢?你们把秦暖怎么样了?”

秦暖坐在一张竹椅上,被两三个青壮排众抬出。我看见他的大腿和手臂都鲜血淋漓,起先以为是他挨了打,但当触及秦暖脸上的微笑时,我才猛然明白过来。这伤,是他趁我睡着连夜从山洞爬到庄子告密来的。

三叔公站出来:“秦公子许以重金让我们为他惩戒家奴,我们岂有不遵从的道理?加上你本身就背叛族人,罪无可赦!”

我却一直看着秦暖,泪盈于眶:“你想要杀我,昨夜下手就是,何苦这么伤了自己?”

秦暖的笑骤然明媚,眼神却带着刻骨的恨和痛:“原本是想下手的,只是听说你的族罚是被活活烧死,忽然很期待!”

我不怪他,只心疼他,一直是我对不起他。

三叔公点燃柴垛,火苗噌的一下蹿上来,很快就烧到身前。我泪眼迷蒙地看向秦暖:“照顾好自己,不要相信他们……他们都不是好人。”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听我因火苗烧灼迸发的喊叫,似乎也有几分不忍。我的视线和神志都因疼痛渐渐模糊,只嘤咛出一声:“阿斐,别不要我。”

秦暖脸上的笑容瞬间坍塌,他似乎想要冲过来,却重重倒在地上,只冲我伸出手来,眼泪潸然而下:“阿昔!阿昔!”

阿昔,当年他总是这样叫我。

我总算想起来了,我不是倾城夫人,而是如梭石所幻的精灵玉昔。我心心念念的人喜欢上了别人,我只能千里迢迢来找他。

但是后来他说,那都是他糊涂,他真正爱的人是我。

我不敢相信,他一定是觉得对不起我,才说这话来宽我的心。阿斐总是这样心善,我舍不得他受苦,舍不得他伤心,于是用自己最后的法力凝结法阵,要送他的心上人往生。我握着倾城夫人的手,要她好好看顾阿斐,但在我捏诀的时候她却突然推开了我。

术法逆转,竟然是要耗尽她的三魂六魄来度我往生。

我惊慌失措,那个明媚善睐的女子却握住我的手臂,笑着说也好,本来就欠我良多,能这样还了也不错。

她的眼泪带着她的记忆,她的苦,她的情一滴一滴打在法阵里,竟不知不觉间成了我的记忆,我的苦,我的情。

她说:“我爱的人对不起我,往生又有什么意思?是我对不起你们,希望你们来生能够找到彼此,恩爱终生,了却我的亏负。”

我泪眼迷蒙,恍惚间也不觉得身上疼痛。秦暖似乎在冲着周围人喊着什么,但所有人都漠然摇头。秦暖只能拼命地爬过来,眼泪潸然落下,直到攀上火堆。

身旁有后生不忍,却被三叔公拦住:“原本就不打算让他活命,为了几个赏钱漏了岛上的秘密,大家伙都不用活了!”

所有人站立不动,火苗沾上秦暖的衣服就瞬间烧起来,他却不顾一切地抱住了我。我已经糊涂了,觉得身边耀眼火光是缤纷幻境,只露出一个笑:“阿斐,你回来找我了?”

他抱住我,纤细手指插入我的发间,轻轻吻上我的额头:“我回来找我的阿昔。”

我感到他温柔的眼泪,满足地叹息:“你说你有话要亲口对我说。”

“是。”他哽咽道,“我爱你,只爱你。”

火堆渐渐熄灭,只余残烬中一对同心玉石,彼此相扣相融,不可分开。若干年后辗转至市井玉行,标出天价,艳羡者众多,却因为高昂价格望而却步。

又十年,皇帝最为宠爱的朝玉公主微服私访到此玉行,看见此玉潸然泪下,出价购得。却深藏于妆奁中,从不轻易示人。三年后,朝玉公主坚持下嫁为足疾所苦,不能行走的小国质子,并将玉石作为定情信物相赠。

皇帝宠爱爱女,最终降旨赐婚。两国遂成秦晋之好。定情玉石世代相传,后世唤之相思石。

文/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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