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葱茏的树林里，幻影刺客连连越过几个陡坡，在几个不熟练的踉跄里勉强回到了基地。鼠标停在原地，游戏里的人似乎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战斗，此刻已是精疲力竭。

辛甘连忙吸了吸手指上残留的蒜末，放下手里的小说，按下内置语音键，笑眯眯地道：“日月哥哥，你真的好厉害哦！十个人的团战就只剩两个人活着回来了，不愧是日月哥哥，

游戏大神说的就是你呀！”

她的声音本来就清甜，此时她刻意嗲了一些，带着江南水乡独有的糯，造作得恰到好处，直直地酥到了屏幕那边。

《遗迹卷轴》是时下大热的即时战略游戏，而辛甘是这个游戏的陪练员。游戏陪练员说是陪玩家玩游戏，其实每天的工作就只是对着电脑说“哥哥你好厉害哦”而已。只要你兢兢业业、肯花时间，只要你有一张甜蜜蜜的嘴，钱就哗啦啦地来，例如现在。

又开了一局游戏，日月是她今天刚招待的客户，话不多，技术菜，一直闷头打，她也乐得轻松，吃了好几袋蒜香青豆他还没打完。在她差点要睡过去的时候，那边打来一行字：还在？

辛甘连忙坐直，打起万分精神：“日月哥哥，我当然在呀，我一直在关注战局哦！”

过了一会儿，那边又发来一句：我打得怎么样？

男人如果问他行不行，我一定不能说不行。辛甘牢记心中的法则，咧开笑容对着黑乎乎的英雄亲昵地道：“日月哥哥操作精准，虽然有几个地方有些瑕疵，但是你反应敏捷，再多加练习，就和职业战队相差无几了哦！”

实际上他操作慢、不熟练，意识差，给职业战队送茶还差不多。当然，这样的话辛甘不会说。

良久，那边没有回应。辛甘正要起来拿零食，那边就回了两个字：是吗？

辛甘忽然眼皮一跳，短短的两个字分明没有任何异样，但一个身影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她眼前划过，插着兜懒懒地睥睨着她，仿佛在耻笑她的违心。

辛甘连忙喝了一口咖啡定神。那人远在太平洋彼岸，自己怎么会无端地想到他呢？她咳嗽两声，开始敬业地推销：“日月哥哥，你有没有兴趣做我们的长期客户啊？白金VIP会员可以获赠八小时游戏陪练哦。”

正好在基地补给资源，那边有空回了一行字：你陪吗？

辛甘咧开一口白牙：“当然，全程陪同。”看吧，她全方位的服务让客人流连忘返了。

是你就行。那边的回复很简单，只有短短的四个字。辛甘愣了愣，只觉得这四个字极其温柔，带着某种怪异的亲昵。

视频陪玩吗？对方又发过来一句。

辛甘陪玩只限于在网络上，除了说话，从不露脸，以防被色狼骚扰。当然，这种不信任客户的话不能说，她早已应对过多次：“日月哥哥，不可以哦。我儿子和老公看到我在做这一行，会不开心的哦。”

果然，那边愣了好一会儿才发过来一句：你结婚了？

干游戏陪练员这一行的多是年轻的妹子，客户叫她们陪是图个开心，但也有不少居家‍‍​‌少​­‌‎­妇​​分段高、技术好，被更多人喜欢。辛甘自入行开始便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已婚身份：“是呀，我女儿读二年级，成绩很好；儿子刚上幼儿园，很乖，从来不哭。”

她说完之后，那边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

辛甘若无其事地把一颗果仁放入口中，想着今天看的故事挺有趣，便继续编道：“我自幼丧父，哥哥也在十三年前的车祸中死了，家中欠了很多债，。我十八岁的时候遇到了我先生，他帮我还债，我们就因为契约在一起了。”

刚刚看的小说情节，现学现卖，辛甘在屏幕这边吃吃地笑，那边忽然传过来一道声音：“你哥哥在十三年前死了？”

信号清晰，声音如夜曲，竟有金子敲击般的优雅。

辛甘一颗杏仁卡喉，觉得奇怪，坐立不安了，想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问：“日……日月哥哥，你在国外吗？”

恰好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团战，那边良久都没有回话。辛甘越想越觉得蹊跷，只好安慰自己是自己太多心了。团战好不容易结束，那边打来了一句话：不，我在国内。

好险，好险，原来真的是她多心了。

“既然你说我打得不错，那我就报名下周的《遗迹卷轴》本港线下赛了。这段时间，你就做我的专职陪练员吧！”

说完地图里的英雄不动了，显示离线。支付宝里汇来了VIP客户入会费，全额支付。辛甘还在为他突破天际的自信感到佩服，忽然背后的门被打开，一个颀长的身影斜靠在门边，挑眉淡淡道：“你在干吗？”

二

辛甘像见到鬼一样地看着门口的明天晗。

他……他怎么回来了？

一年不见，他还是当年的模样，长身玉立、俊美优雅，只是眉眼里多了几许风霜。辛甘想起她一回来明父就交代她晚上下楼吃饭，她当时一口回绝就回房关门做生意了，原来明父是让她下楼迎接明天晗的！

明天晗。

这三个字是她儿时和长大后挥之不去的噩梦。六岁时，她被明父收养，带回明家大宅，继哥哥明天晗靠在长长弯弯的楼梯边睥睨着她，冷哼“长不开的毛孩子”，辛甘的悲惨生活便自那时开始，就连一人一个的冰激凌他也要抢，她只能吃到半个。

从小到大，明天晗的恶行罄竹难书。自她去年交了男友沈慕之后，他才渐渐地不欺负她，加上他去年一毕业就出国从事游戏运营工作，就更加不可能对她怎么样了，辛甘还以为他会在那边娶个洋妞陪他一起壮大游戏事业，谁知他竟然回来了？！

“你回来干吗？”辛甘呆呆地瞧着他问道。

明天晗却未答，踩着拖鞋懒懒地绕开她，走到她电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辛甘第一反应是挡住电脑屏幕，但显然为时已晚，因为他已经咧开一抹浅浅的微笑：

“你做陪练员这事，爸知道吗？”

明父向来严苛，在辛甘大学毕业之前，从来不允许她做这种不正经的兼职，明天晗这个混蛋，一看就知道他是想拿这件事做文章！她咬咬牙：“你想怎样？”

电脑上显示她的陪练星级达到四颗星，是门户里当家的陪练员。明天晗摸摸下巴：“你对《遗迹卷轴》这个游戏很了解？”

“一般。”辛甘防备地看着他，“你想怎样？”

明天晗伸手摩挲她白皙的脸蛋，待她脸颊微微发红，他才微笑道：“我受命回国和暴风公司要《遗迹卷轴2》的运营版权。你知道的，以其一代如今的火热程度，谁拿到了二代的运营权，就说明谁拿下了明年游戏市场一半的份额。如今的问题是，我不太了解《遗迹卷轴》这个游戏，所以，如果你能帮我要到版权，你当陪练员这件事咱们就一笔勾销。”

向暴风公司拿二代《遗迹卷轴》的版权实际上不是太难的事，King本来就是国内外数一数二的游戏运营公司，以运营质量过硬著称，只是对方负责谈判的合同部老头很矫情，偏想找一个“真正热爱它、了解它”的公司来运营《遗迹卷轴2》，这才给明天晗出了难题。

“没事，你到时候谈判带我去就行，我是活词典。”听明天晗描述，辛甘很有自信，“相信我的职业素养。”

约见的地点是寸土寸金的CBD中心华侨西餐厅，明天晗看到她的时候，她正趴在餐桌上打盹。

看着她这副模样，明天晗一下子就回忆起几年前她也曾这样等过他。那天是他十八岁生日，他和几个好兄弟在外面庆生，酒未尽时辛甘打电话过来：“明天晗，你要几点回家？”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却带着娇气和不耐，好像一下子攫住了他跳动的心脏。几个兄弟问他是不是他女朋友打来的，他未曾反驳，只是握着手机笑说 “我很快就回去”。他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她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保温盒里装着已经泡发的长寿面，散发出来的热气把保温盒氤氲出一片白白的雾。

他没有告诉她，他那时觉得她美极了，美到他一点都不希望她那个样子被别人看到。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辛甘作为明天晗的家属出席，打的是亲情牌，她一上桌就对《遗迹卷轴》的背景故事和其所表现出来的世界观大谈特谈，而对方负责谈判的陈老刚好是文案策划出身，格外看中故事背景这块，辛甘正是抓住了这点，谈了一会儿就抓住了陈老的痒点。

陈老面色通红，兴奋道：“看来我是低估了king，没想到就连king的家属都对《遗迹卷轴》如此了解！”

辛甘连忙摆手：“陈老，您过奖了。”

陈老话锋一转，看向旁边一直未说话的明天晗：“明主管，我刚听到您说您对游戏也十分喜欢，那您喜欢哪个英雄？”

辛甘表情一僵，明天晗摆明了完全没有玩过这个游戏才叫她来的，他怎么知道他自己喜欢哪个英雄？果然，明天晗顿了片刻才缓缓道：“幻影刺客。”

游戏里的幻影刺客一身黑衣，蒙面巾之下是一张极俊的脸，倒是和明天晗极像。看到陈老还想继续问下去，辛甘连忙救场，笑眯眯地道：“哥哥喜欢幻影刺客，您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她在外人面前都喜欢叫他哥哥，甜甜腻腻的好不亲近，可是私下里绝对不这么喊，都是一口一个明天晗。她抬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前落下一片精致的剪影，透着一丝无邪和骄纵。

没等陈老回答，她已经继续道：“我最喜欢圣堂室女。”

话音一落，明天晗的目光如瀚海星空一样璀璨，直直地看向了她。

谁都知道，圣堂室女和幻影刺客有一段虐恋情深，一直被游戏玩家津津乐道。

游戏里，圣堂室女被幻影家族收养在红雾森林里，和幻影刺客一起长大，渐渐地就对与之朝夕相处的幻影刺客产生了爱慕之情。然而圣堂和幻影两族一正一邪对立相抗，两人长大之后，命运让他们站在了战场的对立面。最后圣堂室女杀了幻影刺客，并喝下忘川水，忘记了一切，只是时常对着北方红雾森林的方向，默念：“但愿我从未认识你……”

辛甘一直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很喜欢圣堂室女，因为圣堂室女看向幻影刺客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哀伤。想到这里，她有些恍惚了，竟然觉得眼前的明天晗面容像极了幻影刺客，他通常就是这样的表情，淡漠的、毫不在意的。

辛甘把两人的故事仔细地叙述了一遍，又继续和陈老聊了一个多小时，从背景故事聊到数值平衡，说得头头是道。陈老显然相当满意，约了两人参加几日后的版权交接晚宴，便开开心心地离开了。

三

回家的路上，明天晗一直没有说话。光影明灭之间，他的面部轮廓亮了又暗，好似霓虹的光芒。辛甘的心猛地一跳，她连忙转过脸去，便听到他的声音落了下来：“你任务完成得不错。”

辛甘也觉得任务完成得太快，连忙掩去心中莫名的失落：“刚才多亏了幻影刺客和圣堂室女的故事。”又怕明天晗误会，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别误会，刚才我说的故事你不必在意。”

明天晗停车，扭头看她：“我误会什么？”

误会她是不是喜欢他啊，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啊！这个故事太暧昧，她怕明天晗觉得她自作多情，却听到明天晗低低的声音如夜曲：“我们难道不是这样的关系吗？”

一直到关上房门，打开电脑，明天晗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还萦绕在辛甘耳边，因为紧张，所以她的心还在怦怦直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话太容易让人误会，要不是她早就知道他不喜欢她，她也许真的信了。

电脑那上抖动的窗口让她回归了现实，她的大客户日月已经上线，并发来一条信息：线下赛下周就举行了，你多陪我练练吧。

仍然是他最喜欢用的幻影刺客，仍然是跌跌撞撞的步伐，他好不容易活过了团战，负伤回家时却在野店旁边被一个光法师偷了命。辛甘忽然觉得不忍心，不知是今天的故事感染了她还是怎样，她向屏幕那边发信息：我和你玩一局。

辛甘做游戏陪练员之后自己就不怎么玩了，实际上她在全服务器的排名是极高的。圣堂室女带上幻影刺客之后，一路所向披靡，三十分钟就拿下了十二个“人头”。

最后一场团战，对方被拿了太多“人头”，好像有些恼了，隐身躲在野店旁边蹲守，准备孤注一掷。后来，圣堂被打得半死，准备回城补给，却立刻被对方的五人围堵。

“救……”

她对着内置语音向队友求救，命字还没出来，只觉眼一花，一个黑漆漆的身影闪到树林里，挡在了他前面。

他的手速如此之快！

【队友幻影刺客】：你先走，我卡他们的位。

幻影刺客在野店树林里和对方五人周旋，一连躲过好几个技能的释放，圣堂室女看好时机赶紧逃，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泉水边，而留在野店的幻影刺客最后难敌五人围歼，几秒之后血条为空，壮烈牺牲。

没想到是队里最弱的幻影刺客为她挡的刀！辛甘惊讶之余，心里微微有些感动。她的队友都觉得她很强大，觉得她无所畏惧，其实他们不知道，强大的圣堂室女也是需要被保护的。

在她陷于危难的时候，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说“别怕，我在”。

盯着头像变灰、已经死亡的幻影刺客，再看看他因为死亡被扣得所剩无几的金钱，她有些恼了，啪啪几下打字过去。

【我发给日月】：你干吗救我？你肯定会“死的”，你那么弱！

【队友幻影刺客】：因为你是圣堂室女啊！

辛甘的心猛地一跳，屏幕里的幻影刺客仍旧是那样英俊的脸，看向圣堂室女的眼神那样哀伤，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幻影刺客是真的爱着圣堂。

最后当然是辛甘他们赢了，对手恶意杀人并不能扭转局面。《遗迹卷轴》和一般刷人民币就能赢的游戏不同，是一款竞技性十分强的5V5对抗性游戏，只要技术出色就会在比赛中出彩。

此时，辛甘正在泉水边回血，而公屏上却闪烁起来：

【敌人裂魂人】：幻刺找到大腿了啊！

【队友风行者】：幻刺和圣堂配合得很好啊，两人是基友吧？

辛甘哭笑不得，正要回答，日月却比她更快地回了一条信息：

【队友幻影刺客】：那当然，我们是情侣。

只是短短的几个字，却带着极其暧昧的气息。辛甘手一停，脸不争气地一红，她明明知道日月的意思是幻影刺客和圣堂室女是情侣，但他这么说，就感觉带了双重意思。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并不讨厌他这么说。

新一局又开了，辛甘迟迟不动，客户的私信弹了出来。

【日月发给我】：不继续吗，我的圣堂？

辛甘一震，遗迹卷轴的官方背景故事里，幻影刺客就曾对圣堂室女说过这样的话。那是在圣堂室女的成年仪式上，她第一次亲吻受伤的幻影刺客，浅浅的吻很快结束，他却拉住了她的手说：“不继续吗，我的圣堂？”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来由地想到了明天晗。

【日月发给我】：我的陪练员，你脸红了？

这像极了他的语言风格，总是喜欢带着反问，懒懒地挑眉，淡淡睨着她。一想到这里，辛甘脸更红了，连忙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我发给日月】：你很有潜力。我看你切入救我时速度很快，操作流畅，有时间调戏我还不如多加练习，线下赛就有望啦！

【日月发给我】：好啊，那如果我拿到冠军，陪练师是不是要给个奖励？

他能出线就不错了，还冠军？辛甘觉得好笑，却不好打击他，只能说：“好，只要你能拿到冠军，你想要怎样的奖励，只要我办得到，我都会满足你。”

那边很快回复了“一言为定”，然后立刻匹配比赛，邀请辛甘观战。

匹配的间隙，辛甘去厨房拿水果。一直处于精神恍惚状态的她关上冰箱，一回身就撞上了明天晗。她本能地往后退，他却一把揽住了她，低眸笑道：“你怎么脸这么红？”

“要……要你管！”辛甘连忙粗声掩盖，却没敢看向他。

“我是来提醒你明天参加版权交接晚宴的。”明天晗也没有多说，只是补充了一句，“陈老点名要我带你一起去”。辛甘刚想回话，突然感觉手心一麻，接着手机铃声就响了，来电显示：沈慕。

她背过身去，紧张防备的神情全都缓和成一道温柔的笑容：“沈慕，你找我？”

因为她背对着明天晗，所以没看到他瞬间沉下来的脸，和他眼眸里闪烁着的漆黑的风暴。

晚宴的规格相当高，大堂被装饰成《遗迹卷轴》特有的美式‎‌‍‍​奇‌‌­幻​‍风格，就连辛甘这样的老玩家都觉得布置精美。

她到的时候，明天晗正和暴风公司的几个主管聊天。他向来耀眼，即使在人群之中，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而明天晗也好像有感应似的，忽然抬起头，穿过人群直直看向了她。

她穿着一件藕色精致服帖的连衣裙，衬得面颊白皙红润，本来是一副赏心悦目的装扮，明天晗却看得心一痛。她向来疏于打扮，从来都是清汤挂面的模样，他唯一有印象她精心打扮的那天，却是她属于别人的那一天。

“你帮我把情书给沈慕。”一年前，在那条回家的长街上，她穿着洁白的裙子，面色微红，对他说着这样的话。他觉得好狼狈，甚至不敢看信中的内容，直接就把信转交给好友沈慕。

沈慕，沈家独子，和明家是世交，他们三人，从小就一起长大。

明天晗一直以为她是喜欢自己的，原来不过是他一个人一厢情愿而已。

一想到这，明天晗顿时觉得胸闷，几杯红酒下去，有些微醺。刚巧有个红雾森林舞会，他走到辛甘身边，牵住她的手，似乎带着一丝恼怒地说：“陪我跳舞。”

俊男靓女一直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陈老更是十分激动，在下面鼓掌：“难得明主管有雅兴，这在国外都难见啊。”

他的力道很大，但力度适宜，辛甘被他牢牢握住，随着他的步伐在舞池里转啊转。两人贴得极近，明天晗的嘴唇就在她耳边，她脸红了，听到他的声音传入耳中：

“你不是和沈慕分手了吗？他昨天找你干什么？”

不知明天晗为什么会忽然问这个不相干的问题，她只好如实回答：“他……他问我今天有什么安排，我说我要参加《遗迹卷轴2》的版权交接宴会，他就没说什么了。”

忽然门外一阵骚动，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走了进来。辛甘愣住了，直直地看着从门外进来的沈慕，却听到明天晗冷冷地道：“他当然不用说什么了，因为他已经来了。”

四

沈慕是《遗迹卷轴》现运营公司盛达公司的技术主管，出席版权交接晚宴并无不妥。

和明天晗相比，沈慕的气质是相当温和的，西装革履的却仍显平易近人。陈老笑吟吟地将沈慕引荐给两人：“沈主管，这是king的金童玉女，明主管和他的妹妹。”

“陈主管，我和他们是旧识。”沈慕微笑。

“哦？”陈老惊讶，“那你一定觉得他们两人很配吧？要不是知道他们是‎­​兄​­妹​‍‍，我都以为他们是情侣呢！”

明天晗抿唇不语，沈慕也未接话。明天晗深深地盯着辛甘，目光如同一道明亮的光芒刺入她眸中，叫她不敢直视。眼看要冷场，她觉得明天晗的沉默代表了某种否认，连忙哈哈一笑：“陈老，我和哥哥的关系很纯洁的！”

辛甘一句话打了圆场，明天晗的脸却陡然冷了下来，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辛甘只觉得明天晗表情有些陌生，却不知哪里陌生，便转头和陈老寒暄几句，再望向他时，他已经站到了阴暗角落，淡淡地看着她。

“下一支舞给我，怎么样？”沈慕走到辛甘旁边，伸出手。

游戏的背景音乐恰好在这时响起，是那首著名的《红雾森林》。每次幻影刺客和圣堂室女一同出现在比赛里，幻影刺客被圣堂室女杀了，就会出现这个彩蛋：杀了幻影刺客的圣堂室女饮下忘川水，遇到了光法师，然后同他一起离开了红雾森林。

音乐绵长又哀伤，辛甘忽然觉得如今的自己像极了圣堂室女。明天晗冷冷的目光从角落里看过来，而沈慕的手就近在咫尺。她鬼使神差地将手递给沈慕，两人手相牵，走上了舞台。旋转的过程中，她似乎看到明天晗看向她，眼中带着某种森冷的失望。

舞毕，明天晗已经不见踪影。

回到家，辛甘一着床就躺了下去，整个晚上都是破碎凌乱的梦境。她又梦到自己在明天晗房里写物理题，还有那封写了一个月的情书，那回家路上寂静的长街……最后是明天晗的背影越走越远，飞机越飞越高，在空中凝固成一个再也看不到的黑点。

那封情书带着少女沉沉的心事。她把信递给他时，她永远无法忘记明天晗讶然地挑眉，笑着道：“哟？你春心萌动啦，让我交给谁？”

她仿佛受到了羞辱，一咬牙，慌乱地指着远处的沈慕：“帮我给他！”

情书当然送出去了。原来错付的心事和错付的歌一样，唱得人这样难堪。等到她终于有勇气自然地面对他，邀请他一起和沈慕吃饭时，却听到他要出国的消息。

“沈慕，帮我好好照顾妹妹。”他在电话里说道，机场那边冰冷的广播通知隐约传过来。

他买的是一大早的机票，连再见都没有说就去了美国。

辛甘醒来时满头冷汗，再也没有心思睡觉，便起来打开电脑玩游戏，没想到日月也在线，他正在用幻影刺客打匹配赛。她点开他的战绩，发现他这几日之内的战绩都是胜场，心里暗暗佩服他，虽然他一开始菜得不行，但天赋极佳，不出几日就技术见长。

【我发给日月】：你怎么还不睡？

那边没有说话，辛甘以为他在忙着团战没时间回答，刚想点击关闭就看到那边发了信息过来：我心烦，睡不着。

她刚想打字，那边又发来几个字：我下线了。接着她便看到日月的头像变成黑色，漆黑一团，带着一丝冰冷。

辛甘有些惊愕，是她感觉错了吗？日月好像有些……生气。

本港线下赛越来越近，接下来的几天，辛甘每天都上游戏看看，和战友聊天，可每次都看到日月那黑掉的头像旁显示的登录时间是三日前。

他再也不上线了，好像彻底消失在了世界里。辛甘觉得莫名地失落，终于忍不住点开对话框：你什么时候回来？

而那边始终没有任何回复，辛甘莫名地恼了。他那么多天不在线，事先也不跟她说一声，害得她总是等他，害得她……居然有些埋怨他了。

辛甘点开信息按下了“撤回”，愤愤地关上电脑躺上床。整栋明宅一片寂静，辛甘想起，明天晗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住了。

五

辛甘得知日月这个ID获得本港线下赛冠军，还是在陪练公司跟同事聊天的时候听到的。网上都炸开了锅，说获得冠军的男子技术一流不说，长相气质非凡，简直是技术和长相的完美结合。

【三星陪练晓晓】：小甘，他是你的客户哦！你什么时候偷偷藏了个帅大神？你都不跟我们分享，太坏了！

【四星陪练状状】：来来来，我没去比赛现场，赶快分享照片！

下面几层都是附和。辛甘哭笑不得，她哪里有日月的照片？他们连视频陪练都没有过，纯粹是文字和语音陪练。她正想着如何回复打了鸡血的众人，忽然一条红字引爆了氛围：

【主管方铭】：小甘，客户日月打了一个语音电话过来说要找你，我现在转到你那边去。

辛甘已经没有心思管群魔乱舞的众人，一个语音已经接过来，显示正在通话，那边却没有说话。

辛甘屏息，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喂？……是日月吗？”

“我们见个面吧。”

他的声音相当好听，低低的如同夜曲。

见她久久不回话，那边补充了一句：“就当是冠军的奖励。”

许是那感觉太过于熟悉，她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日月的要求，约见在king本港分部大楼一楼的咖啡厅。

辛甘到的时候，看到明天晗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淡淡地望着窗外。她有些讶异，突然又想起这是king大楼，明天晗工作的地方，他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新闻里说他这几日都在忙版权交接的事，上次版权事宜谈妥之后，明天晗准备和暴风公司长期合作，king在业内也越发风生水起。

自那晚晚宴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明天晗。看着他淡淡望着窗外的脸，她不想承认，她居然思念他。

她走上前去，迎上明天晗的目光，脸颊微红地轻道：“好巧，明……明天晗。”

他并未说话，只是看着她，黑眸里冷意和深情交融。辛甘觉得窘迫，因为他看的她的眼神太过专注，似乎有些不对。

明天晗缓缓地回道：“不巧。”他伸手抚摩她的脸颊，“我在等你。”

辛甘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迷茫地看着明天晗，心里回旋着他的话——我在等你，我在等你，我在等你……等她反应过来，他的嘴角已经微弯，带着笑意。她动动唇，不可置信道：“……你是日月？”

“日月不就是明吗？”他摊手。

原来真相早就摆在她面前，只是她没看懂，日月就是明天晗。怪不着她会对着游戏里的日月心跳加速，怪不着她会那样思念他，他几日不上线她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无论是在游戏里还是在现实中，她总是无法逃离明天晗。

与他的淡定相比，她内心狂乱，只能深深地吸气，让冰冷的空气进入肺部，才能让她稍微平静一些：“你什么意思？”

耍她玩，看她窘迫的样子很好玩吗？把她当作小妹妹一样看待，这样戏耍她很好玩吗？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似有千言万语要冲口而出，然而最后说出来的却是这三个字。

辛甘忽地打掉了他的手。她不懂他的心，从来都不懂，这么多年了，他是她玩不起的猜心游戏。他为何这样恶劣，不爱她，却这样戏弄她的心？

明天晗直视着她，忽然俯身，薄薄的唇印上她的，温柔缱绻。

“我喜欢你啊。”他的声音灌入她的耳中。

他喜欢她？他喜欢她为什么要把她交给沈慕？他喜欢她为什么一直把她当作妹妹一样看待？他明明早就知道陪练员就是她，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却来戏弄她？他喜欢她，为什么当初不顾一切地丢下她去美国，一去就那么久？

回忆如同一盆冰冷彻骨的水兜头扑了个满身，她一下子从氤氲暧昧中清醒过来。

“让开！我不喜欢你，你别碰我！”辛甘避开他越发贴近的身子，仿佛已经再也无法面对他的眼神，匆匆离开了大楼。

六

版权交接进行得很顺利。几日之后，盛达派沈慕送来了交接合同书，正式将《遗迹卷轴2》运营权交接给king，而接待他们的正是面色阴沉的明天晗。

合同签完后，沈慕没有立刻拿回，而是站在办公桌前微笑：“怎么，你和辛甘吵架了？”

明天晗鲜少把表情摆在脸上，而一旦阴沉着脸就肯定和辛甘脱不了关系。明天晗挑眉：“你又知道？”

“你喜欢她，当然会如此。”沈慕用陈述句。

明天晗完全不否认：“我爱她。”

他皱眉，点了一支烟：“我承认，我未回国就动用关系知道了她在游戏陪练公司兼职，所以装作不会玩，让她陪我练，还让她答应我得了冠军就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以为她见到我会觉得惊喜，没想到……”

没人知道他有多么享受她陪练的过程，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像小时候那样，她陪着他、追着他喊哥哥，如同一道阳光照进了黑暗，明媚了他的一生。

“从小到大，我都猜不透她的心思，她总是让我很苦恼。”

上天赐给他一场相遇，却未赐他一场爱情。

他苦笑道：“或许这就是求之不得的痛苦吧。”

他这样认真、这样专注，这样不择手段地接近她，而她那样避之不及，那样迫不及待地表达对他的厌恶。或许他早在一年前就应该看清事实，他的辛甘，从来就不是他的。

明天晗走到门边，看着回廊墙上《遗迹卷轴2》的宣传画。这个把他和辛甘扯上关系的游戏，如今摆在眼前竟然成了大大的讽刺。

沈慕看着明天晗的背影沉思，他们两个人兜兜转转了那么多年，始终没有走到那一步，但他们彼此的心意，他看得太清楚了。明天晗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嫉恨和不甘，这个男人将所有的心事都埋藏在心底，只不过是因为，她爱的是别人。

沈慕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几日之后，沈慕约心情不好的辛甘参加遗迹卷轴的一个COS展。展会临时缺了一个showgirl，沈慕大手一挥就让辛甘上了，COS的正巧是圣堂室女。

COS的情境是圣堂结婚，洁白的婚纱长长曳地，端的是繁复华丽。

趁辛甘不注意，沈慕拿起手机拍了她几张照片，每一张都巧妙地躲过了她身后的人群，接着他点击图片发送，收件人：明天晗。末了，他还附加一句话：辛甘穿婚纱的模样真美。一句话极尽暧昧。

信息后面附了地址，让人一点进去便知道发件人所在的地方。果然，不出30秒，沈慕的手机响了，接起来便传出阴沉的声音：“她在哪里？”

沈慕笑道：“她就在我身边。”

那边的男人已经在爆发边缘，一下子挂掉电话。等他冲入会场化妆间时，辛甘正背过手要解开婚纱，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你什么意思？”

辛甘心中大震，愣愣地看着从天而降的明天晗：“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握住她的手更紧了，声音里带着沙哑的怒意：“我如果不来，你是不是就要和沈慕订婚了？辛甘，你到底什么意思？”

说完之后，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我没有要和他订婚呀……”看着一身婚纱，她知道明天晗误会了，连忙解释，“这是COS圣堂室女结婚的衣服。”

明天晗何等聪明，瞬间就知道这是沈慕刻意谋划的，以引他失态，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就冲过来。

“你可不可以只陪我？”他的声音柔软了下来，瞳仁亮如星光，“你这双眼睛，我曾经看到它落在沈慕身上，但为什么迟迟不肯看向我？”

他的话缓慢低沉，却好像一字一句都插入了辛甘心间，她顿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带了一丝哭腔：“我……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只是戏弄我……”

“我是爱你的！你要怎样才会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只因为我爱你？”明天晗伸手摩挲她的脸颊，“我听说你和沈慕在一起，怕自己忍不住破坏你们的感情，就逃出了国。一听说你和沈慕分手，我就马上订了回国的机票。我怀揣着一个希望太久了，几乎跨越了我的整个人生。”

“我的辛甘，我是爱你的。”他从来不喊她小甘，而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她，因为，我的辛甘，我的心肝。

“你一直太优秀，我一直在追赶着你，却永远无法和你比肩。”辛甘声音低低的，睫毛微微颤抖，“所以，所以，我以为你不喜欢我。我觉得即使你喜欢我，那也只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就算你说你喜欢我，我也以为你是在戏弄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说，我爱你，我爱你啊！”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爱，明天晗的是心知肚明，辛甘的是缄默不言，因为觉得不可能，所以不言。

明天晗单手将她拥入怀中，吻了吻她的脸颊：“要是知道你爱我，我绝不会离开。”

他不敢跟她说，当她把那份情书递向他的时候，他提着书包的手都在颤抖。天不怕地不怕的明天晗，第一次紧张到屏息，一直到心脏疼痛才反应过来。

怕她看出自己的窘迫，他故意叉着腰，装作十分轻松的样子：“你春心萌动啦？让我交给谁？”

当她说出别人的名字时，他是那样失望，扭头就走，连看信的勇气都没有，直接把信扔给了沈慕。

等看到他们喜笑颜开地约会，他心中如同划了一个口子，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心痛，更不敢面对那个心有所属的辛甘，只有逃离。

一张机票让他逃到了太平洋那边，带走了他的痛苦，成全了他们的快乐。

“那封信其实……”

“那封信是给我的，是吗？”明天晗轻声道。

辛甘面色苍白又微红，点头：“是的。”那时候，她以为他是拒绝她，以为他根本不想知道她的心事，所以才对她嬉笑嘲弄。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辛甘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好像天都塌下来了。

“你不知道，当时我走到转角回头看你，谁知只看到你的背影。”明天晗摩挲着她的脸颊轻声道，“我看到你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我想你一定是在偷笑我的自作多情。”

辛甘苦笑，只有她自己知道真相，当时得到的答案让她那样难堪。她急急地往回走，需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忍住不哭出声音。

原来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他们的心从未离开过彼此。

七

沈慕看着化妆间相拥的两人，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沈主管，女朋友就这样拱手让人了？”有人认出了辛甘，对他道。

“她从未爱过我，这就是我和她分手的理由。”

早在那封信递给他时，他就知道辛甘的心不在他身上。他曾以为，谎言不必缜密，只需骗过自己即可。可最终，他还是敌不过辛甘对明天晗的钟情，敌不过明天晗对辛甘的执迷。

他们的世界，从来没有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