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界瑶水之畔，碧绿的池中唯有一朵粉色莲花孤零零地漂浮着。

一名身着锦缎长衫的男子由远及近而来，他面容清俊，狭目长眉，眼神幽深犹如一汪探不见底的潭水。在他身后跟着一头体形高大、深棕毛色的麋鹿，左侧鹿角上悬了一枚精致的金色铃铛，此刻正伴随着步伐轻轻撞出声响，丁丁，丁丁，回荡在空旷冷寂的天际。

男子在水畔停伫。看见莲花花瓣微微卷曲，无甚生气的模样，他不禁眉心微蹙。

她依然在等待吗？即使时光已经流逝了数万年，即使心中已经明了那个人不会再回来，她还是固执地保持着这个等待的姿势。

“珺莲，我来了。”低沉的声音里似藏了一丝对她的不忍。

莲花闻声立即展开花瓣，待一团柔和的粉色光芒过后，一个看似二八年华的少女已站在他身侧。

明明是秀美绝伦的一张脸，偏偏面色白得近乎于孱弱。他不禁忆起万年之前初见之时，那时的珺莲娇俏可爱，双颊的红润正如她充满生气的花瓣之色。这万年之中他穿梭于六界，也从不曾见过比她更美的容颜。

珺莲的美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是盘古上神以自身心血养护成长的花。可是当她终于能够幻化人形，兴高采烈奔去盘古上神身边时……

上神为开天辟地散尽毕生神力，而后消失于六界，再无踪迹。自那以后，珺莲神女便开始了无休止的等待，她说，他绝不会丢下她。

“暮昇。”少女的轻唤打断了男子的回忆，“我不等了。”

男子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心底攀升起一抹轻松。她终于想通了，愿意做回那个快乐无忧的神女了吗？

“我要去找他。”她的声音干脆而坚毅，听上去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

他的心猛然下沉。

2.

六界往来自有因果定律，即使身为神女也无法自由来去。

唯一的例外，是暮昇。无人知晓他从何而来，只知他能够自由穿梭于六界，不受因果定律约束。

珺莲求暮昇带她落凡于人界。人界正是由盘古上神开天辟地而来，她认为上神或许会滞留于彼。

对于她的要求他向来无法拒绝。

暮昇执起木笛吹奏起一段小调，念力凝聚，他使出名为“魂梦引”的术法。麋鹿在曲调的浸润中高高扬起前蹄，在曲调结束的一刻发出一声高昂的嘶鸣。

只见珺莲神女倚在树下已陷入了熟睡。暮昇轻轻走近蹲下，极为爱怜地望着她，片刻后无奈地叹息一声。

罢了，就陪她走这一遭，倘若能就此断了她的执念，说不定……

说不定她便能察觉到，在她等待上神的漫长时光里，他也始终在等待着她。

珺莲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榻上，四周垂挂着轻纱幔帐。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立在床边发出惊喜地呼唤：“小姐，你终于醒了，奴婢这就去告诉夫人！”

一番观察和探究后，她明白自己的灵魂在魂梦引的牵引之下，已落在了人界一位受伤昏迷的侯府大小姐身上。

欣喜之后她开始利用这个身份打探盘古上神的消息，然而人们只把她当成对神话故事感兴趣的闺阁少女而已，哪有人会认真对待她的问题。

几个月过去，她始终一无所获。直到某天听宠爱她的侯府老爷说起，他的一位同僚对上古神话似乎颇有研究，改天便请他过府一聚，满足爱女的这点好奇心。

年轻的御史台大人不日便受邀前来。珺莲匆匆步往花厅时，恰好御史台也正往外望去。

于是四目相对。珺莲本能地一愣，而后四肢百骸都被一股狂喜灌注冲撞，她难以自抑地唤了一声：“上神，是你吗？！”

御史台闻言蓦地呆住。片刻后他大步走近，用旁人不可闻的音量说道：“吾观你气蕴非神即仙，不似凡人，你究竟是谁？”

他不认识自己？珺莲在失望之余仔细打量眼前的男子，遥遥一观时她感觉到他身上确实隐有一丝与盘古上神相似的气息，然而此番离近了再看，分明又不再相似。

但很显然，他也并非凡人。

她微微一福行了见面礼：“我乃神界珺莲神女，看你仙气盈盈，应是仙界之人吧？”

对方亦是干脆地自报家门：“吾乃天帝以法器投于人界之幻影，为代天帝观测人界运转。”

天帝幻影？珺莲讶然地抬眸，先前的失望转瞬化为更大的希望。如若幻影中都隐有盘古上神的气息，那么天帝本尊，会不会正是……

回到闺房后，她再也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急迫。就在她一门心思考虑该如何通知暮昇时，熟悉的身影已不知从何处而来站在了她的面前。就好像，他一直跟在她身边，从未离开。

珺莲顾不上吃惊，只是满面欢喜地上前拉起他的一只手：“暮昇，我有线索了，请送我去仙界！”

暮昇只是目光一暗，半垂眼眸，轻轻点头。

3.

又是一觉醒来，珺莲发现自己已成为仙界一位在仙魔之战中负伤晕迷的女仙。

她的苏醒可谓仙界奇迹，天帝伏羲因此亲自召见了她。

凌霄殿中，伏羲端坐宝座之上。珺莲款款而至，远远地脚步一顿，下一刻便忍不住飞奔上前。

“盘古上神！”她殷切唤道，激动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这位天帝虽然五官身形皆不似盘古上神，可那份气蕴与神态，珺莲一望便知，与上神足有三成肖似。

然而却见伏羲朝两旁的仙卫递一眼神，仙卫便上前拦下了她。

“吾竟不知神女来我仙界，多有怠慢。”

语气中的冷漠疏离似乎表明他根本不认识自己。她不禁愕然：“上神，我是珺莲啊！”

或许伏羲见她贵为神女不便得罪，于是好言解释道：“盘古上神因开天辟地力竭而亡，吾与神农、女娲皆为上神之精气神所化，然而吾等皆拥有各自神识，因此，吾并不是他。”

珺莲身子一震，后退三步才勉强站稳。“力竭而亡”四个字重重敲打在她心上，心口处揪成一团。

却忽然，在那团痛楚中，她悟到一丝清明。

于是昂首问道：“神农、女娲，他们又在哪儿？”

伏羲轻叹：“女娲补天，神农尝百草，二神具是为了人界倾尽神力，如今早已归于尘埃，不复存在。唯余吾仍驻于仙界，守护六界运转。”

“没了……没了……”珺莲失魂落魄般呢喃着，任由仙卫送她出了南天门。

熟悉的身影牵着麋鹿伫立在南天门外，鹿角上的铃铛还是她从前挂上去的。

“暮昇，上神是不是真的不会再回来？”她的眼神空洞而呆滞，宛若心已碎，魂已消，唯有脸颊上的泪痕让人觉得她仍然活着。

暮昇直视着她，那目光影影绰绰，珺莲仿佛在他的瞳仁中瞥见了自己纤弱的身影。她不由得别开了眼：“送我去妖界吧。”

明明感受到他的爱意，却下意识地选择了忽视。

“妖界？”他讶异，旋即否定了，“不行，那里混乱不堪，我不能带你去。”

她自嘲似的冷冷一笑：“若不带我去，我现在便自散神识，追随上神而去。”

竟以生命作为要挟，她是掐准了他的软肋吗？暮昇的心狠狠一抽，片刻沉默后，他唯有取出短笛置于唇上。

珺莲在曲调中沉睡以后，他伸出手，擦净了她脸上残留的泪痕。

4.

暮昇大抵是为了让她在妖界好过一些，于是将她引渡于在上一次妖族战争中重伤闭关的花妖王之身。

珺莲醒来时，群妖山呼。她在莲花王座上敛了敛眸，十分满意妖王的身份。

这个身份，大大有助于她想要做的事。

不久后，妖界异动，花妖一族在妖王的带领下以雷霆之势迅速扫平了其他妖族。众妖在战争中皆见识了花妖王无与伦比的力量。那力量根本远超妖类极限，甚至大有神魔之能。

于是争相俯首称臣，妖界终成就统一大局。

短暂的休养生息后，珺莲竟然发动群妖攻袭人界。倒也未曾为难过城镇聚居的人们，只是兵分两路将避世隐居的女娲族后裔与神农族后裔全数赶进了三面环山的山坳里，严密围了起来。

她站在山峰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底下或惊恐或颓丧的后裔们。如果伏羲、神农、女娲三神真的分别为盘古上神的精、气、神所化……珺莲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们有何资格占据上神的神力？

不如，杀光吧。一只玉臂高高举起，正待挥下的瞬间--

手腕被一个力道紧紧握住，暮昇又是紧锁着眉头出现在她身边，似乎不敢相信地说：“珺莲，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冷冷一嗤：“我要做什么，难道你看不出吗？”

“你疯了！”暮昇第一次朝她吼道，“先是擅自动用神力打破束缚人界与妖界的因果定律，再是领群妖穿于人界欲屠杀人类，珺莲，如此下去你会堕入魔道的！”

珺莲用力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犹如听见天大的笑话：“堕入魔道？暮昇，你不必为此担忧了，因为，我早已成魔。”

说完这句，她退开几步，周身竟然散射出暗红交错的光芒，额上渐渐浮现一个诡异的符文。那分明是魔君额上才会显现的痕迹。

他只觉心痛难忍。

“屠杀一群人类或许根本不够。”珺莲双手结印，在空中划出一个五芒星阵，阵法灼灼燃烧，开始缓缓构成连接魔界的通道，“我倒要看看，伏羲、女娲、神农三神会不会袖手旁观。”

一旦通道打开魔族侵入，人界将会成为惨无天日的炼狱。珺莲若犯此大错必为天地所不容，他不能，也绝不会放任她不管。他此时此刻才恍然明白，她必定是洞悉了那个关于三皇合一的秘密。

传说中，每当有人干扰因果定律以致六界大乱时，天皇伏羲、地皇女娲以及人皇神农便会合而为一以灭恶邪。女娲、神农虽已消亡，但神魄犹在。而三皇本就为盘古精气神所化，因此在合一的瞬间，会出现短暂的盘古上神残存的意识。

她如此行事，不过是为了，再见上神一面。

“珺莲。”暮昇从痛心中恢复成往常淡然的模样，“你收手吧。你的心愿，我来替你达成。”

趁珺莲愕然之时，他施法关闭了魔阵。

闭上双眼时，他想，就这么认命吧。守护她，本就是他自初见她起便给自己定下的使命。

5.

这一次暮昇吹起的调子不同以往。笛声中蕴含的莫大灵力，珺莲觉得只在盘古上神身上感受过。她突然深感不安，不对，这不应该，她认识暮昇已有万年，为何从未察觉过他的气息与上神如此相通。

心里一痛，恍然明白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珺莲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倾尽全力将魂梦引术法提至极致。施术完成的一刻，六界震动，无数生灵陷入沉睡，在他的引领下灵魂自由地穿梭往来。

顷刻间六界大乱。

“暮昇，不要！”她惶恐地呼唤，只是再也来不及阻止。

刹那间地动山摇，雷电汹涌。

天空出现一团夺目的白芒，继而自中心张开了巨大的缺口。紧接着红黄蓝三道光芒乍现，在缺口处汇合为一，渐渐幻化为一道白色人影。

威严身影悬浮于中空，浑厚的神音便自那处传来。

“擅破因果，罪无可恕。”

珺莲闻声犹如被天雷劈中，呆立当场。这个声音……是她日思夜想的盘古上神！

暮昇单膝跪地，甘愿领罚：“此事与珺莲神女无关，还望--”

然而，不等他多说一句，白色人影双手捏诀，大喝一声：“去！”

六界混乱的灵魂各自平息归位，而暮昇直直栽倒在地，或许，再不会醒来。

“暮昇……”珺莲颤抖着伸出手去，将他拉入怀中。失去他的痛苦啃咬撕扯着她的心，似乎连重见盘古上神的喜悦都统统消失不见了。

只听神音依旧回荡。

“珺莲，吾为创立人界舍弃自身，以息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然而，吾之心从未离你半步。”

她猛地睁大双眼，像是悟到了什么般将目光锁在暮昇身上。

果然，她听到上神说：“他正为吾心所化，在拥有了自己独立的意识后便追随你留在了神界。这一点，就连他自己亦不知晓。然而，此番触犯因果定律，吾亦无法保全。”

“吾已将群妖驱回妖界，望你今后珍重自身。”留下这句话，白色身影重回三芒散落天际，再难捕捉。

天地归于宁静，唯余珺莲俯在暮昇肩头，哭得难以自抑。她无比后悔，后悔万年里从来只为追寻一个缥缈的奢望，却忘了回头看看守候在自己身边的人。

她想要的，早已得到。

6.

珺莲魔戾之气净除，带着暮昇留下的麋鹿返回了神界。

上古诸神皆散于各界履行各自使命，因此神界向来清冷孤寂，从前尚有暮昇陪伴，如今……

她站在瑶水之畔，轻柔地抚摸着麋鹿的背脊。

“从今以后，唯有你我相伴。”

泪水滑落，麋鹿似是感受到她的悲伤，默默埋下了头。

角上铃铛微晃，丁丁，丁丁。牵着麋鹿的男子，不会再回来。

文/苏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