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城破,在明正二年的春天。来自西北草原的铁骑凭借惯有的野蛮天性侵入觊觎已久的中原,途径之地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其中以金国四皇子弩弘赤为首,素有蛮军之称的骑兵开道先行抵达长安,当夜守城都尉自缢于城下,大明将士死守四天四夜,无一弃城,也无一幸免。
城门轰然大开在第二日的傍晚,展现在这个野蛮族群和弩弘赤眼前的,是这个国都将亡之前异常凄艳的画卷,萧瑟秋风卷起长街凌乱的叶,四下狼藉,巷陌空无一人,但依稀仍可辨别它盛时的华美景象。
手下的骑兵屏息等待首领示下,弩弘赤举手一挥,冷冷道:“守不了自己的国,就要担起城破的后果。杀。”
一、
屠城开始于春末的一个良夜,弩弘赤手持佩剑踏入修罗场,脚下是被血浸泡得几乎柔软的土地,两旁是宿命轮回,哀鸿遍野,周围不断有人伏倒、有人命悬一线、有人已入黄泉。他目不斜视,径直往前,他闻到风中带血的腥气,不同的是,血腥中掺杂另一种与屠杀不符的清甜气息。
他惊觉回头,他看到一个女人,一个求饶的女人,乱发敷面,吸引他视线的并非她此刻的动作,而是她惊恐的目光定格在面前金兵手中高高举起的幼儿上,她不断叩首哀求,用她并不连贯的女真话断断续续请他放手。
她非常美丽,有西北罕见的莹白肌肤和弧度漂亮的唇形,纷繁滑落的眼泪则强调了她眼中异常璀璨的光亮。为此权衡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眨眼的工夫,她容貌出众,而他需要女人,就这么简单。弩弘赤从背后握住那金兵高举的铁戟,淡淡道:“放下。”
她听懂了这句女真话,也察觉到了其中透露的生机,她迅速又膝行至他脚边,继续叩首的动作,卑微地说着女真话中各类感激的词语。弩弘赤淡淡一笑,以二指托起她的下颌,用标准的长安官话答她的求饶:“我在中原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你们大明的圣人出了中原土地,就不喝关外一口水,不食一口粟,我一直想不明白圣人们这样做的用意,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她看他意味深长的微笑,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目露惊恐,抱起幼儿绕过他仓皇逃出弄堂,甫出路口她就愣在那儿:金兵在焚城,绵延的火光舔舐视线所及一切,这个曾雍容华贵的城被置于火上熊熊燃烧,屠杀在火的背景下继续,血流成河,有人哭叫,有人哀号,红色成了此刻她唯一能分辨的梦魇。她双膝一软,怀抱幼弟跪倒在罗刹鬼域上。
弩弘赤一直看着她,看她最后缓慢站起,垂头走回自己身边,以脉脉温顺的姿态重新跪在他鞋尖前,她的声音非常动听,有如珍珠错落地击在玉盘边缘:“圣人不食,是因为圣人怕日后难以偿尽恩情。”
“这怎么说?”弩弘赤笑问。
她抬头看他,眼中泊着凄楚的水光:“求您,求您放过我和我弟弟,为偿还您不杀之恩,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为奴为婢妾都愿意。”
弩弘赤满意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将她带回他在城外驻扎的营帐。当夜,他如愿得到这个女人的身体。
从十五岁开始他就接受女人们近身服侍,因为不可避免的需求,女人之于他不会比一场胜仗来得意义重大。那一晚他听枕边女子饮泣,他嗅到她发中曼陀花的香气,她的肌肤软而滑腻,带有牛乳的气息,弩弘赤清晰地回忆这个女人身体细节,同时也可耻地发现,他无法满足于此,他不止一次幻想着拥她入怀的情节,屡次猜测会否有诗中温香软玉的触觉,这想象让他觉得异常耻辱。
一个卑贱的中原女子。
他粗暴转身,面朝床外,不再关注那女子的动静。少女惊了惊,误以为惹对方不悦,声音渐弱,不可再闻。
侍寝这几日,除却必要的交谈他将所有时间都用在床帷之内。他刻意不问这女子的姓名,视她与寻常侍女无异,但在回大都的那天,在众多美丽的中原少女中弩弘赤只挑她一人带了回去。
府中侍妾甚多,再加上他此次凯旋,王上又赏诸多美婢,少女的存在因此变得尴尬起来。弩弘赤的王妃格氏出身金贵,性妒人毒,常有杖杀侍妾的事发生。中原少女从被弩弘赤带回来那天起就被格氏视为眼中钉,趁弩弘赤外出游冶,她以冲撞自己为由将这少女绑到庭中,剥去外衣,只着贴身衣物跪在面前,命人于湖中汲水泼她身上,虽已至初夏,但关外温度从来低于中土,少女冻得浑身发抖,面白唇青,伏在格氏脚边不住叩首苦苦泣求。庭中人多不忍,也有一些弩弘赤的心腹,唯恐这女孩出事怪罪下来,趁乱走开,刚到花厅先遇见弩弘赤同母弟弩弘筹阔步进来,见人行色匆匆笑着喊住他:“做什么去?”
侍从立刻过来见礼,而后又问将军何时回府。
弩弘筹大笑:“不回了,我们喝酒回来又遇到一帮猴孙,天不黑是不会放四哥回来的。”
侍从面上忧色顿现,弩弘筹察觉到了,问他是否有要紧事。他踌躇片刻,将刚刚主母处置侍妾的事转述给他听。
二、
弩弘赤扶醉而归,刚入府左右立刻过来搀扶,其中便有下午到处寻他的侍从,此刻急得满头是汗,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八皇子过府撞见夫人对梓如姑娘用粗,将梓如姑娘带走了。”
他酒到酣处,只听得一头有两个大,粗声喝道:“谁他妈是梓如?”
“您从中原带回来的姑娘,您忘了?”
他双目陡然一睁,推开左右大步入府,到花厅又转而折回,只觉得五内俱焚,大怒之下踹开一个守门的仆人,唤来奴仆命他带少数几人去弩弘筹府上将梓如带回。吩咐完便转身去格氏房内,两人少时即结为夫妻,十几年相处下来虽常有龃龉但也将对方品性摸得一清二楚。他只字不提日间处置梓如的事,只拿府中琐事问她,与她敷衍小半日,极尽温存。格氏也困惑,从前卖他几个侍妾总能令他翻脸不快,更何况这女人还是他眼巴巴从中原带来,非但无怪罪之意,态度竟比往时还要敬重许多。
梓如送归后,他并没有立即去看她,迁延数日才去她居住的院落,她大病方愈,恹恹地躺在床上发呆,见是他来当即翻身下床,垂头恭谨地站在一侧。“病怎么样?”他控制不住地低声问。
她惊了惊,几乎是下意识地答:“很好。”
“住得怎么样?”
“很好。”她语气惴惴,不时偷偷抬头观察他的表情,但当他转眸回看时又飞快地垂下眼睫,笨拙地掩饰她不算高明的窥视。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在一个观察敏锐的男人面前,这让他忽然有了一种少见的愉悦感觉。
“梓如,你姓什么?”
梓如一惊,忘了掩饰直直看向他。他面带微笑任她看,幽幽再问:“姓什么?”
“郁。”她低声道,又补充,“郁郁葱葱的郁。”
弩弘筹是在那年秋猎结束后才来找四哥弩弘赤的,带了两匹新得的骏马,一见他便开口向他讨一个人回去。这年轻人与弩弘赤一母所出,性格爽朗喜怒皆在脸上,是受他关照最多的一个弟弟,听他一提立即满口应下,毫不犹豫:“漫说一人,便是金山银山,弟弟若要哥哥都能拱手奉上。”
弩弘筹大笑:“我要金山银山做什么用,有了梓如,以后我连皇子都不想做了。”
他神色一僵,眸中冷光霎时一聚凝在他脸上。弩弘筹始终不察,在马上快活地大喊大叫,向心与肌肤同时缓慢冷去的男人描述他对那女子的神往:“她真安静,她站在那儿好像一辈子都不会发出声响,像佛龛上的观音,可她又像有千言万语要跟我说,当她用那样的眼睛看我的时候,”弩弘筹举目望天,流云映入他眼底,他怅然叹气,“那天我把她带回去,她冷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但一直看着我,看得我又酸楚又快乐……”
她不得不看你,这是她活下去的惯用伎俩。弩弘赤回忆起屠城那一日她求饶的情景,油然而生满腔愤恨和妒忌,不无恶毒地想,这女人惯会用她天生的怯弱激发男人保护的欲望,是否也曾料准了自己会因此投降。
弩弘筹却不知道他心里所想,执着追问他:“四哥,能让我再见见她吗?”
他察觉话中异样,目光一冷,犀利地反问:“在这之后你们经常见面?”
这不是一个善于编造谎言的年轻人,弩弘赤从他间或躲闪的表情中窥他试图隐藏的答案。似有凭空一掌击在他面上,浑身血液急速奔涌袭上脸颊,带来史无前例的燥热感觉。回府后他立刻叫来服侍梓如的婢女,询问这几个月有谁找过梓如。
她的回答早在他预料当中。
“没人,”她垂眸竭力思索,而后又补充,“不过姑娘在园子里逛的时候,撞见八皇子好几次,两人倒是说了会儿话,奴婢隔得远,未能听清具体内容。”
三、
在弩弘赤接受的教育里,从不包括为一个女人与手足反目这一条,他只是愤怒,一种猎物在他的领地被人觊觎的狂躁,以及原来这个猎物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谋划新主人的嫉妒,这是弩弘赤永不可能向自己承认的情绪。
金人贵戚之间女人的转手不会比转手一匹马少见,当夜他将这决定告之梓如,他留心她表情变化,在极其短暂的意外以后她很快接受了命运的跌宕,但在弩弘赤眼中成了另一种解脱的暗示。怒火已近沸顶,只要一想自己曾为她心动就足以杀得理智片甲不留,怒极的状态下他将桌上杯盏尽数扫到地上,起身一步步逼近梓如,目中有戾气,眼中有杀意。
她步步后退,惊惧地盯着他,不住摆首求饶。
他大怒,扬袖大力掴她左颊,冷道:“当初你就是用这种眼神勾到他的吗?”
话未落又是一记掌掴,梓如应声摔倒在地,弩弘赤单膝跪在她身边,单手卡住她咽喉将她抵着墙壁缓缓支起,双足逐渐离地,梓如双目眩晕,呼吸难以为继,她不应该忘掉长安那场屠杀,嗜血的本能根植在这个族群的天性里,这个救下她和弟弟风采出众的皇子曾是修罗道场的罗刹。
在她以为死亡终将接纳自己时他霍然松手,任她失重般坠地,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弩弘赤背对着梓如,表情不明,但至少语气已经恢复从前的镇定:“我会信守承诺。”
“我会将你送给弩弘筹,”他冷冷笑道,“那你就寄希望于他会有好的耐心,能消受你的那些小把戏。”
很快府中上下都知道弩弘赤带来的女子被转送给八皇子的消息,格氏坐在屋内看人侍花,听人来禀后表情未变,只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这男人看起来仍旧与从前没有差别,但夫妻十余年,任何不同寻常从不会轻易摆上台面,她了解这个男人,他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不让任何人发觉,他爱那个人。
可惜,他们都猜错了。
从小弩弘赤就被教导,一个男人喝醉酒可以为了打赢一场仗,打输一场仗,但绝不能为一个女人。他确实有过一瞬将她转赠的想法,但仅限于他没醉以前。那一晚他醉了,仅存的清醒也难以避免让他发问:“郁梓如在哪儿?”
侍从面面相觑,他抬头看天,以北斗七星的位置辨别方位,然后一指某处院落,冷淡道:“去开门。”
没人胆敢动手,主子喝醉了酒,但住那儿的女人明儿八皇子是要来亲自接的,弩弘赤醉酒碰了谁要了谁都不要紧,人两兄弟呢,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只怕他清醒后恨起来,谁都脱不了干系。
他见下人畏畏缩缩不肯叩门,索性自己抬脚踹门,声音一下高过一下,呼应着梓如的心跳。服侍她的侍女脸色发白,看着同样面无人色的梓如:“姑娘,要开吗?”
她身体都在发抖,不住摇头,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劝慰自己:“等等,再等等,他喝醉了酒呢,发了酒疯就会走的,他答应过我的。”她的语调轻柔,但目中瑟缩惶恐之意却足以让人心碎。
门还是开了。动静惊动了格氏,赶来之后一看便知,冷淡吩咐府中管家:“去,拿钥匙。主子想去哪儿还得求个下人来答应不成?”
话中威仪毕露,她诚然恨这个女人,而她更在意的是她醉酒丈夫的尊严。背过人去,她从容走回自己房间,手中无意加重力道,借回廊檐下明灭的灯火,侍女无意窥见她掌中淋漓的鲜血。
四、
他步步逼近,她步步后退,然,退无可退。
“你答应过我的,”梓如抵着墙壁重复这句话,不断有眼泪潸潸落下。这亡国的少女像只雀,被他偶然抓住捏在手心,扑棱的力道伤不了他分毫,只会助长他近乎残忍的畅快,她在哭,从亡国那天就不竭的眼泪又会是何种蚀骨的味道?
他捏着她的下巴,执意在她瞳仁里找自己的脸:“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答应你们大明善待降民,可最后呢,我把他们通通杀了……”
梓如身体一软,虚脱似的跪在他脚前,泪水分行滑下她无瑕的颊,此刻艳色摄人魂魄。弩弘筹并没有说错,他爱煞了这双眼睛,他爱看她凝视自己的粼粼波光,艳艳清灵。俯首,他遵从此刻心意撷取她目中水珠,尝她眼泪的香气。
她的呼吸薄有潮意,幽凉水汽扑面而来。
他看到脚底一片深渊。
四壁苍茫露沉雾重,心底有不竭的泉水激涌,心中茫茫分明空白一片。最后他拦腰抱起梓如,步入被风吹拂的帷幕之后。
翌日天光薄亮,她捡起衣物越过他翻身下床,避到很远的地方穿戴整齐后再垂首立于屏风后,静待他醒来履行承诺。弩弘赤早有察觉,在心底冷冷一笑,转而坐起,并不急着穿衣,招手示意她过来。她乖觉地走近,跪在床前。
“你想走?”
她悚然看他,不住摆首。他捏住她的下巴,微笑着仔细端详:“可真漂亮,这么漂亮的皮下面又在动什么心思?”他仿佛着迷一样地看,手下用力,她莹白的两颊很快有青痕显现,“让我猜猜看,跟了我那个好说话的弟弟,再哄着他放你回中原是吗?”
“回去找你贩米的爹爹,还是找那个青梅竹马的情郎呢?”他问得诡异,笑也诡异,“别急着回答,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她不知他从哪里寻来的关于自己身世的资料。似承受不住他无形之中的压迫,梓如跪倒于他脚下,几乎泣不成声地哀求:“我没有,我没有这样想过……”
“那为什么是他?”双眸陡然一厉,他冷声喝问,“为什么弩弘筹指明向我要你?”
“我不知道,”梓如终于开始啼哭,“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好,”他披衣起身,径直往外走,“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帮你回绝了八皇子。”
她膝行着扑过去抱住他的双足,仰首哀求时两行眼泪瞬时落下:“他答应带我回长安,”她泣不成声,哀哀道,“他许诺带我回去……”
惊怒拔地而起,弩弘赤在得到确实猜测后只觉得满腔皆是被羞辱的恨意:我为她日夜忧愁,不惜放下身段讨好格氏,她却在图谋借别的男人之手逃走。他是个男人,一个在战场上无往不胜的男子汉,却在最近的地方遭到一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狠狠羞辱。
“贱人。”他抬脚踢在她肩上将她踹开,冷冷地道,“谁给了你这样大的胆子?”
梓如被踢开又迅速膝行至他脚下苦苦哀求,满面泪流:“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他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笑看她挣扎,看她力竭伏倒,扯着他的衣袍下摆泣问,“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他半蹲,轻拍她的脸颊:“想走是吧?可以,”她脸上有喜色一闪而过,不过须臾又暗了下去,因为他说,“我几个兄弟就喜欢像你弟弟这样的小男孩,我不会留下你,但我得让你知道,你若再有什么念头,你的弟弟将会遭遇什么可怕的事。”
五、
梓如当着弩弘赤的面拒绝了弩弘筹的好意,这个年轻人脸上有不容掩饰的失落,但很快又微笑起来,目光和暖地注视着她,这景象刺得弩弘赤心中一沉,他深看梓如一眼,怒而拂袖离去。
从那天起,他就无法不恨这个女人,当她重现恭敬神态诚惶诚恐侍奉他的时候,他恨;当她明明在微笑触及他眼神却又瞬间收敛时,他恨;当她婉转承欢后却只为得到关于弟弟的消息时,他仍旧恨。这恨反噬于他身上无路可去,成了此生此世他无从消解的业障。
他五内俱焚又必须强撑若无其事,因为他控制不住地猜测她和他弟弟相处的情景,从婢女那寥寥几句话里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她会否对他笑,跟他讲来这里的经历,她是否会谈起长安风物,春日岸边柳絮,夏日轻微小雨,她会否落泪,当他愿意展臂给她一个怀抱时。
那恨庞大无端,是他生命里前三十年从未有过的感觉,撕裂他肺腑,引他坠入漫无边际的深渊。
不用很快,他就无法仅仅用恨来形容自己的情绪。他的长女桑木提失足落水,被偶然经过的弩弘筹救起,当一众人等赶去事发地点时,梓如搂着她的弟弟俊如惊恐地站在一边。
一切或许不算分明,直到清醒过来的桑木提亲口指认,清楚地指出是梓如将她推下府中花池为止。她环顾屋内所有人,试图找一个能增强她证词可信度的证人,最后她选中救她的弩弘筹:“八叔路过这儿才救了我一条命,他看到了谁推的我?”
众人目光齐齐聚向弩弘筹,格氏双目红肿,搂着女儿坐在床头殷殷看他。弩弘筹下意识地朝梓如看去,目含隐忧,再短不过的一瞥依旧没有逃过弩弘赤的注意,如果说他有过仁慈,那这点仁慈也早在这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燃为灰烬。
格氏在旁幽幽地看,心里不无快意地猜测,弩弘筹的答案对这整件事来讲根本不重要,他只可能有两种回答,否认或者推脱,这两个选择的区别仅仅在于,弩弘赤会用哪种方式杀了这个女人。
嫉妒?不,这一点不重要,对一个生长在大家庭的女人来说,她愿意忍受枯槁婚姻给她的折磨,只要她的丈夫也同样忍受着煎熬。
他爱上了她,没关系,因为她会死。
弩弘筹望一眼他的四哥,果然诚恳回答:“当时我只顾着救桑木提,并未看清是谁下的手。”
他笑了,不合时宜,但他在笑。这笑似泛动湖水的涟漪,冰冷地漾入在场诸人的心底。他漠然吩咐:“去取我的马鞭。”
弩弘筹悚然大惊,他已下达命令:“我有一些家务事要处理,先送八皇子走。”格氏眼风一扫,左右领命上去拽他,弩弘筹急得满头大汗,只当四哥不信他所说,边被迫往外走边回头连声唤:“哥,真不是她做的,桑木提落水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
格氏隐约加深心底笑意。弩弘赤闻之再度色变,眉间有戾色闪过,振鞭一挥,冷视梓如:“他不肯说,总有东西交代你说。”
她应该清楚,她原本应该死在长安城的那场大火当中,这个男人随时可以夺走她的性命,看他的心情。
六、
他声色俱厉,表情里有种撕裂的痛楚:“你说还是不说?”
她无助摆首,怀抱着弟弟滑坐到地上:“不是我推她的……”
可惜,这并不是他意图探知的答案,在她眼泪即将滑落的同时他高举手中马鞭,厉声又问:“说不说?”她在他凌乱的鞭打中四处躲避,她的弟弟始终被护在怀里。退无可退,她膝行至格氏跟前求饶,发髻散乱,泪渍沾衣,格氏目视前方,并不搭理。她转而又爬至弩弘赤脚下胡乱叩头哀切恳求。他双目赤红,眼中心里皆是她和弟弟面面相立的情形,愤怒无从排解,他重复挥鞭的动作直至她终于丧失意识晕了过去。
这情景触目惊心,屋中众人别开脸不忍再看。弩弘赤心中茫然不辨悲怒,只觉四壁寒气顿起,他仿佛站在深渊,脚下茫然深黑,纵身一跃就是死地。
他在那里,当他低头看去,受他鞭打的少女浑身是血伏卧在地,那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已在地狱。
他看见他裙底四溢的红,与她身上他给予的伤口颜色一致。
刹那间,他心肺俱裂,浑身力气流失殆尽,只剩惊悔恨怕充斥胸臆。他撞开下人夺步狂奔跪倒于她身旁,他感觉她微弱的脉搏激烈地拍打他的心底,令他疑心自己的每一次喘息都已拼尽全力。
她有过他的孩子,至少,在这场鞭打前。
梓如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年,她瘦得非常厉害,她变得更加沉默和小心翼翼,他经常会去看她,说很少的话,坐很长时间。他们默契地不去提那场鞭笞,只是她越来越怕他,眼底的惧色和惶恐与日俱增,她频频被惊醒,甚至一段时间里她根本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对着看她的弩弘赤厉声尖叫,痛苦哀求他住手。
这是他种的因她给的果,他无从选择,他只有陪她煎熬。
她病好之后很长时间他都选择避而不见,除了他喝醉那天,他今生唯一的两次醉酒,都如数奉献给了这个女人。夜半他命人叩开她的房门,走了进去。
她在灯火辐射不到的边缘,带着小心翼翼的胆怯和恭维侍奉他更衣,那表情让他心如刀绞恨不得瞬时死去。可他不能说,他什么都不能跟人讲起,包括他的嫉妒,他的悔意,他此刻的心灰欲死。
弩弘赤伸手环抱住她的腰,让她坐入自己怀里,俯首轻触她肩头肌肤,一点点探查他留给她的伤--那些最终刻上他心头的疤,低声喃喃追问她:“不要逃,不要走开,不要再给我伤害你的机会……”
梓如僵立他怀中,一动不动,背后冷汗涔涔,她永远摸不透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的心思。
他的骄傲始终不肯低下姿态给一句抱歉,他努力以各种方式弥补,甚至可笑地讨好,蹩脚地取悦。九月十六是她的生辰,也是她来金国后将要面临的第一个生辰,他没有交代府上任何事,却在傍晚时分悄无声息来找她,吩咐婢女为她更衣,他在前厅等她出来,一见她,便微微笑了起来:“红色很衬你。”而后牵起她的手,从府中侧门悄悄溜了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带她在大都夜市四处游逛;他带她去尝这座国都最出名的食物;摘下树上的花递给她。
他会对她笑,在她望向天上星云皎皎银汉迢迢,自以为无人知晓地微笑时;他也会长时间地一言不发,只是凝视她,当她怅然望向人间繁华集市一家三口,伴侣成双时。
十年前他可能永远不会相信他会遇到谁,爱上谁,或者愧对谁,十年后他却深信不疑,纵然天地万物尘世性命全盘抛弃,他已绝不可能舍弃此间少女。
七、
烟火冲上云霄,撒向尘世银辉万点,他在这艳色无双的背景下悄然抱住她,忽略她眼底油然升起的怯意,闭眼吻上她美丽的眼睛,心里黯然地提醒自己:就这样吧,谁都不能责怪他无情。
两月之后她被诊出再度怀有身孕,弩弘赤乍听这消息并无太大反应,命人好好照顾梓如后悄然走了出去,只是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跨出二门后他开始狂奔,穿越重重屋檐,深深院落,他并没有感觉自己在奔跑,他只感到世间一切如这迎面的和风一起,温柔地拂过他眉梢,吻遍他眼角。
最后,弩弘赤气喘吁吁地跪倒在这段旅途尽头,仰头面朝天宇,心底无声泪流:或者这辈子她都会怕他,躲着他,但不要紧,他将拥有他们的孩子。
他会爱她或者他,非常。
这是个女儿,九月后他从产婆手里接过那小又软的身体,百感交集倏忽泪落。确实如他曾经许诺的那样,他倾尽全力爱她,他怎么可能不爱她,他最爱的人生下她。
他挑选最动听的字为她的名字,凝视她的睡颜成了他最爱做的一件事。他喜欢抱着女儿坐在檐下台阶上看花,轻声说话:“硬朗些,再硬朗些。你是个女孩子,等你长大了阿爹带你去骑马,教你用长枪,长大后你要坚强,不要受伤。”
梓如站在他们背后,心无所想,只觉得迷茫。当产婆将这个小小婴儿抱给她时,她的心情和面对弩弘赤时一样,恐惧、胆怯和一点点无从说起的厌恶。他看出了她的冷淡,目光一黯,接过女儿背对她,低声道:“除了你,再不会有人像母亲一样爱她。”
她知道,她办不到,她宁可将所有时间花在弟弟俊如身上,也不愿面对孩子永无止境的啼哭。纵然弩弘赤竭尽全力,都无法让梓如爱她,跟爱俊如一样。他们不一样,在她的心底,这让弩弘赤绝望之后了无奢望。
孩子一点点长大,开始学会看人颜色,懂得分辨对方爱憎,也逐渐意识到母亲的冷漠,她一次次努力索求直至无助放弃被弩弘赤通通看在眼里,他痛彻心扉,他忍无可忍,第一次对梓如沉下脸:“孩子无辜,你恨我,就不要迁怒她身上。她希望你爱她。”
梓如看着他怀里的小女孩,眉清目秀,容貌秀美,却有弩弘赤这一族独有的高鼻大眼,她心里一刺,摇了摇头,郁郁走开。
他们以为可以装成一切都已过去,但女儿的存在却时刻提醒着他们,他们走向的也是另一个无可化解的死结。
那年俊如八岁,身处金国的第四年,身边关心照顾他的只有姐姐,姐姐生了女儿,他带着这个小女孩去府外玩,却再也没将她带回来。
服侍小姑娘的侍女听说后如遭重击,当场愣在那儿,有几个胆子小已经吓得开始啼哭,不停有人反复问他带了小姐去了哪儿,八岁的小男孩脸上有罕见的冷漠表情:“我不知道。”说罢平静转身走回姐姐梓如身边。
当晚弩弘赤就得知这件事,立刻命人封锁城门,仔细盘查进出城的马车。第二天渔民在护城河发现一具小女孩的尸体,身上一应贵重配饰全无,死状恐怖,是被人掐死后丢在河中。
那是一个冬天。
没有一个人能确切地描绘出这个悲痛欲绝的父亲在听说心爱女儿枉死后的具体表情,他徒步出城,用他的战衣裹着女儿回家,抱着她坐在檐下台阶看早谢的春花,喃喃轻语:“硬朗些,再硬朗些……”
可惜他没能等到她长大。
八、
放下女儿早已冷却的身体,他起身回书房取下壁上悬着的宝剑,直奔梓如房间。
俊如依偎在她身边,目光冰冷直视这个闯入这里,刚刚丧女的男人,近乎挑衅地微微一笑。
他拔剑一挺,在梓如尚未来得及反应前刺入男孩颈部,鲜血溅出三丈,溅上她的衣襟。她凄厉地尖叫,扑过去搂住弟弟将倒的身体,抬头望他时一声悲鸣溢出,听他说:“他害死我的女儿。”
“我只有一个弟弟。”她绝望地哀号。
“谁不是,”弩弘赤双目尽是血色,怒笑着,“我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儿。”
她茫然不应,怀抱俊如慢慢滑坐到地上,良久才抬起头来,是个讥讽似的冷淡笑意:“不一样……”
这是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表情,恐惧胆怯尽数退去后她的容颜依旧皎洁,艳色无匹,眉间却有她天生的轻蔑,对他和他这个族群的蔑视:“我忍辱负重,因为我一定要回中原,可现在俊如死了,我回去也没有什么盼头了。”
她直视他,这个跪在他脚边求饶的女子以过去三年从未有过的胆量挑衅地看他:“我不姓郁,你所查到的梓如并不是我。郁是我母亲的姓氏,她是大明的皇后。”
弩弘赤心里一顿,恍惚后退数步,支剑站立,看她如郁郁牡丹,光华四溢,这是他从未目睹的艳丽。他茫然地看,一时不辨地点时空,只觉得心绪翻涌万事转瞬已成空。梓如痛笑回望他:“我这一生,不是为我,不是为你,更不是为了女儿,而是为了大明的血脉基业活下去,现在,一切终于结束了……这一生,我实在太累了。”
他双目一紧,她已迅速站起,迎向距离最近的红漆木柱。
视线所见如水纹一样荡漾开去,他茫然跪倒于她身侧,仰头望向云天相交的天际,时光悄然流转,仿佛多年前某个长安月夜,他遇见这个少女,她有惊人的容貌和与这美丽截然相反的卑微态度,他问一个圣人的故事,她含泪看他一眼,从此他再也没有逃出过那双眼睛的漩涡。
/天真无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