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鹅毛大的雪花飘在空中,很快就将青石路面染成一片纯白,踩在上面咯吱作响。
苏晗在后街上溜达,这里比不上正街喧闹,也没有西洋人出入,只有一些旧时的商铺。街道上人影稀疏,行人步履匆匆。
苏晗走到一家商铺门前,刚踏进去一只脚,老板便像见了鬼似的,拿起门边的扫帚向她挥来,嘴里还不停地叫骂着“小叫花子”。
这不知是今天第几次被骂作叫花子了。
苏晗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泛白的裙子,裙摆下破旧的绣鞋被雪水浸湿,满是泥污。虽是无家可归,但也好过乞丐。
她龇牙咧嘴地瞪了老板一眼,随脚将商铺的门板踢倒,而后在老板气急的叫骂声中走远。
将后街的商铺走了一遍,苏晗到底没有谋到一个活计。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处武馆,她探着头朝里望,看到师父正教给师兄们武艺。
这里虽瞧着是武馆,实则是一处秘密组织。如今军阀割据,世道混乱,只要有钱,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都干。
苏晗的师父曾经说过,以他们武馆在渝安县城的地位,出师后便可以做一个好的杀手,最不济也能在军统政要身边做一个探子。
苏晗是师父捡来的弃婴,师父将她带回武馆时是想将她培养成最好的杀手,可她长到十六岁,最终也没成为杀手,甚至连做探子也没人愿意要她。
苏晗是师门里最让师父头疼的一个,也是最不思进取的一个。每日只知插科打诨,这么些年过去,武艺没进步多少,上树翻墙的功夫却日益精进。每次和师兄们对练,她皆因武艺不精被打得鼻青脸肿。
终于在两日前,有雇主来选人,比试枪法时苏晗的手哆嗦了一下,子弹便从那雇主的头上擦过,生生将他的帽子打穿。
雇主气得直跳脚,她的师父亦气得脸色发白。这是给武馆抹黑的大事,忍无可忍之下,她终被师父逐出师门。
苏晗在门前观望了许久,在师父看到她前便离开了。
她自小生活在武馆,被师父赶出来后便无处可去。颠沛流离了两日,她又冷又饿,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处舞厅门前。霓虹闪烁,显贵出入。大抵是天寒的缘故,舞厅没有像以往一样喧闹。
这时,有卫兵拥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从舞厅里走了出来。
能来这里跳舞的大都是军统中人,苏晗攥了攥裙角,抿了抿泛白的唇,而后快步冲到男子面前,娇娇弱弱地摔倒在地。
卫兵们纷纷拔出枪,男子亦停下脚步。
白皙的脸,墨黑的眉,狭长的眼,月色霜华,极其清俊。
温温和和的样子,想着他必是好骗,苏晗便闭上眼睛,放心地倒在地上装昏死。
然而,等了许久,却没有预想中英雄救美的桥段发生。苏晗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睛,看到男子仍站在她面前,他低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带着笑意,仔细瞧来,更多的却是淡漠如水。
寒冬之际,地上冷得厉害。苏晗冻得牙齿打战,眼见装不下去,便赶忙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男子挑眉,瞥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二】
什么都没骗到,最后倒白白冻了那么久,苏晗暗叫倒霉。她拍打了落在裙子上的雪,想着要不要回去向师父认错。
街头突然喧闹起来,她走过去,看到一群人正围在一起,看着什么。
那些人议论纷纷,都道是沈公馆要招保镖。
说起沈公馆,在渝安县城是尽人皆知。虽然不是军统政要,但如今战火连天,而那沈言做的又是军火生意,因此,奉军的统帅也要敬他三分。
苏晗瞬间打起了精神--沈家这么有钱,想必月俸也不会少。她不再逗留,便直直地去了沈公馆。
朱红的洋楼,雕梁画栋,错落有致。
门前已经站了七八位男子,苏晗站在他们中间,跟在老管家身后进了公馆。
一路长廊浮桥,花园里的红梅开得娇艳,雪满枝头。
园子很大,走了一段时间才来到正厅。
苏晗微微抬眼,看到几步远处的椅子上斜靠着一个男子。那男子穿着月白色暗花银丝钩边长衫,正拿着帕子擦拭着手中的陶瓷花瓶,手指细白。他的侧脸浸在暗影里,看不清眉眼。
这就是沈公馆的主子,沈言。
老管家在前方站定,低声道:“先生,您要的人带来了。”
听到动静,沈言抬起头,露出清俊温润的脸。
苏晗一愣,暗想怎么会这般巧,而后不动声色地压低了帽檐。
沈言看向厅里的人,视线在掠过这方时,微微顿了顿:“是你?”声音温润如玉。
他轻挑眼梢:“姑娘穿成这样,莫不是又要骗钱?”
苏晗拽了拽破旧的灰色布衫,低垂着眼睫,干笑两声。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埋怨这人的眼光为何这般毒。来之前她特意换了打着补丁的男子粗布衫,脸上抹了污泥,一路上都没有人发现,如今却让这人一眼瞧了出来。
老管家也被吓到,慌忙解释:“老奴也没仔细查看。先生莫怪,老奴这就将人撵了去。”
沈言抬手制止,将手中的花瓶放在案几上,淡淡一笑:“也罢,姑娘既然敢来,定有过人之处,若是姑娘能打得过这些人,就留下吧。”
他说话温温吞吞,看着温润无害,可苏晗却觉得他精明得厉害,那双清明的眼睛里虽有笑意,却更显薄凉。
场地设在沈公馆的后院,苏晗本以为赢了一个人便好,可当那八个男子站在她面前时,她突然觉得沈言是想借刀杀人。
若是在平日,苏晗定不将他们放在心上,可如今她已是三日没有吃饭。她有些力不从心,到最后甚至连抓挠打骂都用上了,终于将最后一个人推下了台。
沈言慢悠悠地踱到那些人面前:“连一个姑娘都打不过,你们可以走了。”
苏晗累倒在地,饿得两眼昏花。沈言站在她的身侧,白皙的手在她眼中化作了白嫩嫩的馒头,她吞了吞口水,而后张嘴猛地啃在了他的手上。她咬得太过用力,最后嘴里竟有些血腥味。
待到苏晗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她缓缓松开了嘴,眨眨眼睛,抬头看到沈言正低垂着眼睛看她。他没有生气,漆黑的眼睛里似乎还有一丝笑意,虽然很浅淡,却不像以往那般淡漠,像细碎的星光。
苏晗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沈言弯腰抱起她,低笑:“倒真是个特别的丫头。”
【三】
苏晗就这样留在了沈公馆,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位保镖。
如今军阀割据,渝安县城里的奉军和淮军正值争权夺势之际,沈言做的是军火生意,谁都想拉拢他。但奉军的少将谢远安是沈言的朋友,沈言少不了每次多给他些好处,因此那淮军统帅的心里对沈言多少有些埋怨。
沈言的生意越做越大,想要他命的人也越来越多。每次他去交货,都会带着保镖,而那些保镖回来后往往一身伤。
沈言看苏晗年纪还小,并不带她去那么危险的场合,只是偶尔出去见见朋友时,才带着她。有时连苏晗自己也觉得,沈言真是太亏了。
半个月后,沈言去参加谢远安的生日宴会,想着也没什么危险,便只带了苏晗一个人。
谢家在渝安县城极为得势,所以宴会办得十分热闹,来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其中不乏军统政要。
沈言刚进门,谢远安便迎了过来,他看了看沈言身旁的姑娘,白色的洋裙,漆黑的长发,如画的眉目,十分乖巧的模样。他打趣道:“这是谁家的小姐?怎没听你提起过?”
沈言低头看了一眼苏晗,笑了笑,没有回答。
又说了几句,谢远安便去招呼其他宴客,沈言周围很快围上一群人。
苏晗不知被谁从沈言身边挤开,她只能站在几步远看着沈言和那些人寒暄,他笑得温和,侧脸清俊白皙,依稀透着点书卷气。
苏晗无事可做,便随意打量起宴厅,但在瞥到二楼处的人影时,微微一怔。
突然,有枪声响起,打碎了玻璃,发出刺耳的响声。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扰得心惊,本就喧闹的宴厅如今更是尖叫声连连,乱作一团。
有的人吓得捂着耳朵蹲在地上,有的人则是慌乱地往外跑。
沈言没料到这一变故,心里也是有些怕,他于混乱中找到苏晗,拉着她便往外跑。
枪声一声接着一声,大抵是死了人,使得宴厅更加躁动嘈杂。
谢家的卫兵已经冲了进来,但是枪手隐藏得好,竟没有找到他的位置。
沈言紧紧地揽着苏晗,怕她走散了。
苏晗从小就听惯了枪声,并没有多害怕。她抬头向二楼看了一眼,却见那漆黑的枪口已经瞄准了这个方向。
苏晗心里一惊,慌忙将沈言推开。
枪声破空响起,苏晗觉得胸前一热,而后便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意。
沈言回过身,正看到苏晗白色的洋裙被血染红,那样妖艳而刺眼的颜色,带着让人心惊的艳丽。他一时间五味杂陈,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苏晗脸色苍白,她疼得厉害,额上泛出一层冷汗。耳边尽是尖叫声,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腿也开始发软。模模糊糊中,有人将她一把抱起,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
卫兵终于找到了枪手的位置,一阵射杀之后,那枪手受了伤,翻墙而去。
沈言抱着苏晗拼命往外挤,他被刺杀的次数多了,渐渐也变得从容不迫了,他还是第一次这般紧张,这般慌乱。
谢远安开了汽车来,飞快地朝附近的西洋医院去。
苏晗昏昏沉沉,身上冷得厉害,她想要闭上眼睛,奈何耳边有人不断喊着她的名字,让她不要睡。
她流了那么多血,浸湿了沈言的衣服和手。沈言一手揽着她,一手捧着她的脸,那血便染红了她苍白的容颜。
【四】
手术进行了五个小时,子弹打偏了些许,没有伤及心脏,苏晗到底活了下来。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沈公馆,沈言坐在她的床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当时那些紧张只是错觉。但仔细瞧来,那双眼睛不再似以往淡漠若水,反倒多了一分暖意。
苏晗刚醒来,身体还是很虚弱,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那天的枪手身手利索,虽受了重伤,但还是逃脱了。
渝安县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坊间的人议论纷纷。因是在谢家出的事,谢远安发了一通火,又亲自来了沈公馆道歉。
苏晗以前是和其他保镖下人们住在偏院,后来沈言便让她搬来主院养病,交货时也不再把她带在身边。
等苏晗养好身体,已是来年三月,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
沈言要去谈生意,是城郊西山上的盗匪。
苏晗很长时间没有出门,着实闷得厉害,便央求沈言带着她一起去。沈言本不想让她再接触这些危险,奈何眼前的少女扯着他的袖子,一双浓黑清澈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声音软软糯糯的,他的心瞬时柔软下来,便带着她一起去了。
那盗匪是个独眼,脸上带着刀疤,笑起来狰狞狠戾。
苏晗坐在旁边,看沈言谈笑间不仅把价钱抬得很高,还把那盗匪绕得说不出话来。他始终一副温温吞吞的模样,没有半分商贾该有的奸猾,却一派温文尔雅。内敛而精明,难怪沈家的生意会做得这么大。
然而,快要谈成之际却出了纰漏。那盗匪看着苏晗起了色心,眼里的神色让人厌恶。
在他的手伸过来时,沈言抓住他的手腕,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眼睛却冷得厉害:“可碰不得。”
“英雄救美?”盗匪大笑,“沈先生莫不是要为了一个下人连生意都不做了吧?据我所知,沈先生可不是会做这种亏本买卖的人。”
沈言但笑不语,只是攥着盗匪手腕的手又紧了紧。
盗匪脸上露出一抹厉色,怒视着沈言。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他挥开沈言的手,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沈言挑起眼角,抚了抚袖口,亦带着人离去。
回去的路上,苏晗一直思索那盗匪说的话。
沈言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说:“等你长大些,我还想娶了你,难道要看着你被别人欺负不成?”
他说这话时半分玩闹,半分坚定。苏晗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来不及思考便愣在那里。
沈言收敛了笑意,抚开她额前的碎发,声音低沉而认真:“从小到大要杀我的人不计其数,但能宁死救我的人却只有你一个。”
当她推开他的那一刻,他的心便乱了。
“我知道你孤苦无依,我以后会保护你一辈子。”
那样安定人心的话,那样卓尔不凡的男子。苏晗的心突地一跳,像是看到三月洒满枝头的曦光,是她从未见过的美好。她笑了笑,随即低垂眼睫,敛去一腔心事。
【五】
沈言的生意做得大,平日里很忙。世道正乱,指不定哪天就战争爆发。每次他出门谈生意,定会嘱咐管家,让管家好生看着苏晗。
沈言没再让苏晗做保镖,公馆的下人们也能看出端倪,因此对苏晗也就有所不同。
这一日春光正好,庭院里一树一树桃花开。
沈言一早就出门去了,苏晗逃过管家的眼睛,也溜了出去。等她回到公馆时,沈言已经回来,正坐在正厅里看书。她拎着裙角不动声色地往里院挪,沈言没有抬头:“去哪儿了?”
苏晗干笑两声,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总是待在一个地方很闷的。”
沈言放下手中的书,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这些日子你总是魂不守舍的,而且经常出门,以前总不见你这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温柔,带着担忧,听得苏晗心里一酸。似乎很久没有人关心过她了,抑或是,从来就没有人关心过她,不管是她的师父还是师兄。
她吸了吸鼻子,抬眼看着沈言,笑道:“怎么会呢,真的只是闷得厉害。”
沈言的嘴角微微上扬,摩挲着她的额头,声音里带着宠溺:“这段时间比较忙,等过些时日我带着你去。”
苏晗点头,侧过脸去,不忍再看那双清澈的眼睛。
怕沈言看出什么,苏晗这次过了一个月才出门。
刚下过雨,空气里潮潮湿湿的,带着暮春的寒意,青石板路也泥泞不堪。
苏晗一路走到后街,四处看着没有人,便慌忙闪进一条小巷子里。
巷子里只有一处人家,青砖古墙破落斑驳,一看便知荒废了已久。
苏晗四下看看,巷子里空荡荡的,没有看到要见的人。她刚要离开,却被人突然从后面捂住了嘴巴,拖到了身后的破屋里。
苏晗挣扎,伸手拍打着那人的手,那人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是我。”
苏晗安静下来,转过身去,看着身后长身而立的男子,轻唤:“师兄。”
男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愠色:“不是说最近不要见面吗,若是被沈言察觉出来怎么办?”
苏晗抓住他的手,乞求道:“师兄,你和师父说,让我回去好不好,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男子拂开她的手,声音有些冷:“师妹,快回沈公馆,以后不要再说这般任性的话。”
苏晗低垂着眼睫,眼睛里一片氤氲。
男子看到后,声音软了下来:“师父已经收了淮军的钱,若是现在毁生意,淮军定不会放过我们。师妹,你听话,你不是喜欢师兄吗,等你完成任务,师兄马上娶你为妻。”
苏晗抬眼看他,面前的男子还是像以前那般英俊,这是她的师兄,是每次师父罚她跪祠堂时一起陪她跪着的师兄,是别的师兄欺负她时紧紧将她护在怀里的师兄。她一直觉得他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是会陪她一辈子的人,可如今,他却说出这样的话,让她的心凉个透彻。
苏晗转身离开,待走到门前时,她低笑,带着些自嘲:“师兄,为了师门你可以狠心将我推到危险的地方,为了师门你可以娶不喜欢的我为妻。在你的心里,我始终比不得师门重要吧。”
身后的男子一怔,苏晗也不待他回答,疾步离开。那条巷子很长,她走了很久,可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六】
天色阴沉,压得人心里难受,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苏晗走在正街上,行人皆跑得匆忙,过了一会儿,整条街巷便空荡荡的,只余她一人游魂似的走着。
生为孤儿,长在师门,感情本就淡薄,她还祈求些什么,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而已。
雨越下越大,打在脸上生生地疼,她身上冷得厉害。模糊中,她似乎看到有人闯入她的视线,白色的西装,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乱,清俊的脸上尽是焦急。
他一把揽着她:“怎么不回家,让人好找。”
她突然就笑了,她想,这世上或许还有个人会在乎她。
苏晗受了凉,到了夜里就高烧不退,县城里好的大夫都被叫到沈公馆来。
沈言坐在床前照顾她,少女意识模糊,不住地呢喃着什么。他凑得近些,只听她道:“师兄……师兄……”
替她擦拭额头的手一顿。
沈言垂眸看着床榻上的少女,伸手抚平了她微微皱起的眉头。
当真很喜欢那个所谓的师兄吗,竟是在梦里也想着。
沈言心里空荡荡的,他终于想起,他从未了解过她,只是直觉地以为她无依无靠。他以为只要自己喜欢她,等她长大些便可以娶她为妻,可他忘记思考,她是否也喜欢他。
他一直都是从容不迫的人,多年上位者的寡淡薄凉让他看什么都云淡风轻。他总是觉得,只要他喜欢的东西,他一定会得到,但如今,他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晗到第二日便退烧了,沈言来看她,问了一些情况,最后道:“若是你想离开,我会放你走。”
苏晗疑惑:“什么?”
沈言细长的手指摩挲着杯盏,说道:“昨日你病着,一直唤着你的师兄。”
苏晗心中一紧,手指不自觉地攥住了裙角,怕自己昨天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沈言又道:“你师兄如今何在?你如此念着他,若你想见他,我可以替你找到他。”
苏晗暗暗松了口气:“大抵是生病的原因吧,以前生病时都是师兄陪着我,所以才会唤他,但我不能总是打扰他。”
闻言,沈言漆黑的眼睛里溢出星光,他攥住她的手:“以后我会陪着你。”
【七】
沈言知晓自己乃是薄凉之人,他还是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第一次想要对一个人好。
管家是明眼人,伺候了沈言那么久,自然明白沈言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一边感慨等再过一年多府里就可以办喜事了,一边吩咐公馆的下人对苏晗小主子多上点心。
那一日,苏晗闲来无事,看到沈言放在正厅里的报纸,便拿起来看了两眼。其实她并不识得几个字,也没看懂多少。
沈言碰巧看到了,便给她请了教书先生,有时则是他自己带着她去书房教她。
过了几日,沈言有笔大生意,他从西洋运来一批军火,算了算日子也该到了。他一早就带着人去码头接货,一直到深夜才回来。
苏晗本是睡了,但却被一阵喧闹声吵醒。她穿上衣服走出门,看到公馆里围了许多人,沈言站在中间,面色冷峻。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沈言如此生气的样子。
管家眼尖,看到苏晗后,走过来说:“惊到小姐了。”
“无碍。”苏晗问,“发生什么事?”
管家叹气:“先生今日去码头接货,这批货十分贵重,先生一直未透露出去。可谁知,竟有人知道了,那货轮一靠岸,就被人一把火给烧了。上千万元的大洋,就这样没了。先生怀疑是公馆里的人做的,正挨个儿搜呢。”
苏晗的手指几不可见地轻轻地一颤,随后她淡淡一笑,朝管家点了点头。
对这次的生意,沈言可谓是万般小心,却不想还是被人摆了一道,他自是十分生气。他瞒得很好,思来想去,只怕是公馆里有内鬼。
一直折腾了大半夜,到底还是没能查出什么。
沈言冷声问:“都搜了吗?”
“这……”管家有些为难,“还有一处未搜。”
“哪里?”
“苏小姐的闺房。”
此话一出,苏晗的心里猛地揪紧,沈言也是一怔。
沈言的书房从不让人进,生意上的事,难免会怕被人下绊子。以前从未出过事,却是在带苏晗去了两次后遇到了这样的情况。
随后,沈言又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可笑。或许只是巧合呢,她才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而且又不认得几个字。
沈言挥手打发了管家:“苏小姐的闺房不用搜,不可能是她。”
苏晗这才放下心来,但是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倒闷得难受。
【八】
沈家的生意接二连三出问题,沈言十分忙,有时也不回沈公馆,苏晗总是隔几日才能见到他。看他手里拿着外套,眼睛泛红,神情疲惫。
五月十三,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沈言一早就出门去了,苏晗坐在花园里,手指不停地颤抖。到了中午,突然有枪声传来,隔得很远,一切都听得不太清楚。
苏晗的心沉到谷底,她站起身,慌忙朝外跑去。
沈公馆和码头隔着两条街,她从来没觉得这条路这样远过。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跑得太急,长发被风吹得凌乱。
待她赶到码头时,已经死了两位保镖,浓烈的血腥味弥散在空中。
她在慌乱中找到了沈言,拉起他的手:“跟我走。”
码头上堆满了集装箱,密密麻麻,像一条条曲折的巷子。
一路逃到了集装箱那处,沈言揽着苏晗,正跑着,苏晗却停了下来。
沈言疑惑地回过头去看她,苏晗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安静得像一汪清潭碧水。
沈言的心突然像是死了一般,他缓缓松开揽着苏晗的手,不可置信地问:“都是你做的?”
苏晗没有说话,亦不否认。
沈言的声音有些沙哑:“从第一次见你到现在,一切都只是个局?连你救我也是设计好的?”
“是。淮军对你怀恨在心,师父收了淮军的钱,要除掉你。”很轻的一句话。
在那样一个瞬间,沈言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他眼眶泛红,想哭又想笑。他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善人,至少从不会做什么善事。生意做得大了,连心都变得十分薄凉。他第一次好心,是将快要饿死的她留在沈公馆,她的眼睛那样清澈,让他想好好保护一辈子。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第一次想要对一个人好,可这个人不但骗了他,还要毁了他。
苏晗的手指有些颤抖,她掏出了枪,抵在沈言的眉间。
码头的枪声越来越近,苏晗的手紧紧攥着裙角,而后扣动了扳机。
沈言只觉颈上一痛,之后便是一片黑暗。
苏晗收起了枪,将沈言藏在暗处。她走出集装箱,朝反方向跑去。
身后的人开了枪,一声接着一声。她身后猛地一痛,而后便感到湿热的液体浸湿了衣服。
她跑到一处院落,看也没看便慌忙开门躲了进去。她缩在门后,听着凌乱的脚步声渐渐清晰又渐渐遥远。
她靠在墙上,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伤口,带来蚀骨的痛意。额上泛出冷汗,她想着自己这么背叛师门,以后师父肯定容不下她了。
待到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她这才走了出来。
附近有家裁缝铺,以前沈言带着她来做过衣服,她还能记得地方。
老板看到有客人来,慌忙迎了出来。待走得近些,他布满褶子的脸上又露出惊恐。
苏晗买了一件做好的绣裙,比血还妖艳的红色,像洒落一地的似血红棉。她看了一眼铜镜,里面的女子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像厉鬼一般。她怔了怔,又去买了一盒胭脂。
苏晗找到沈言的时候,他还未醒。她笑了笑,想着自己打得太狠了。
她晃了沈言一会儿,沈言这才醒来,眼睛里还带着茫然。她扶他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去。”
沈言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她轻笑:“本姑娘不是那么坏的人。”眉目流转间带着些许狡黠,依稀间还是初见时那个骗他银两的小姑娘。
沈言心头一热,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两人像是心意相通般,谁都不忍打破这片刻静谧的时光。
时间短得让人贪恋。
站在沈公馆门前,沈言攥着她的手:“和我一起进去吧。”
苏晗低笑,轻轻浅浅的:“我想去找师兄呢。”
沈言心中苦涩,松开她的手:“若是以后他欺负你,一定要来找我。”
苏晗的眼睛有些酸涩,轻声道:“好。你千万不能忘记我。”
“不会。”
永远都不会……
夕阳西下,在天际拉扯出长长的影子。
苏晗一直走,却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师父不会原谅她,师兄也一定很恨她。确定沈言再也看不到她,她这才伸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她朝着城郊走去,背后的伤已经疼到麻木,她的身体渐渐变凉,视线也越来越模糊。过厚的胭脂遮住她惨白的脸,她伸手攥住胸前的衣襟,艰难地挪动步伐。每走一步,青石路上便会留下一个血印。绣群被浸湿,分不清哪是血的颜色,哪是衣服的颜色。衣袖中有血流出,染红了她白皙的手腕,绵延了一路。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必须走得远些,再远些。
终于,她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倒下。
生是孤儿命,死也死在了荒郊野岭,可她不后悔。她笑了笑,清浅得仿佛看不到,她动了动唇:“沈言……”
沈言……沈言……
【九】
城郊有一片荒废的树林,林子很大,狰狞恐怖。胆子小的人一般不从那里过,只有一些胆子大的人才不忌讳。
陈三就是那个胆子大的人,他一连走了十多年,从来没出过事,只是那天,他却在路上看到一具女尸,已经死了一两日了。
他看着可怜,便在树下草草地把她埋了。
很年轻的小姑娘,容颜精致。他始终想不通,她身上怎么会中了七枪,就像他更不明白,她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怎么还能坚持走了那么多路。
只有那个死去的小姑娘才会知道,她这辈子欠了一个人,喜欢上了那个人。她不能死在那个人的眼前,不能让那个人知道她已经死了,不能让那个人愧疚。他只会觉得她还好好地活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时间还很长,他会忘了她,他会遇到一个温柔贤淑的姑娘,他会有个家……而这些简单的温暖,她得不到,也给不了……
文/秦挽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