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喝完药,我当真是把胆汁都吐出来了,他也不恼,看着我吐完,道:“原来你们草妖的胆汁是绿色的?”我白了他一眼,接过他递来的漱口水。
漱过口后,我摸了摸脸上的旧疤,心中盼着能早些治好。这服药治伤一事的缘由,还得从半年前说起。
那时,天庭欲从地界招募一批小妖散仙为侍者,消息一出,白歧便钻入他的药房,捣鼓三日,推出新款药膏--固元膏,美容养生,一月包见效。
庸医向来喜欢趁机诓骗小妖的银子珠宝夜明珠。
以往我对庸医的这等行为,是嗤之以鼻的。
可如今,仙榜上的条件着实诱人,药膏的疗效,又是极好。我身为一行医多年,诚心向善的端正小妖,还是未能坚守对庸医的鄙夷与蔑视。
于是,我把收藏多年的东海明珠赠予白歧,让他低价卖给我一些药膏。白歧欣然收下夜明珠,我瞧着万事俱备,只欠他一句点头允诺。
哪知他笑着打量我好久,缓缓道:阿笙,你这脸,固元膏也治不好了。
我的脸是在百年前毁掉的,那时我刚化为人形不久,被一名老道士抓去炼制丹药。三昧真火熊熊,我从丹炉里拼死逃出,从此却毁了半张脸。
后来我在琅羽镇住下,开了个小医馆,四十年后,我在采药的山林里见到了白歧。彼时,他正与一只虎妖缠斗,已是将败之势的他却不肯退让半分。
我出手救下了他,可当我背着竹篓走到他面前时,他竟两眼翻白,昏死过去。后来他多次向我解释,当年是因为与虎妖缠斗太久,精力消耗所至,但我总疑心,这与我那半边脸有些许关系。
如今想起这些事,越发觉得心里悲凉。
绝望之际,白歧突然话锋偏转--其实这脸还是能治,就看你吃不吃得了那份苦。
他果然没有骗我,墨绿的药汁散发着浓浓腥臭,我闻了味道便欲作呕。好在每次喝完之后,他都颇为贴心地递来一碗漱口水。
纵使这般,我还是有几分怀疑白歧是故意在报复我初见时用那张脸惊吓到他一事。
捏着鼻子喝了四十来日的药,疤才褪去。我看着铜镜里的脸,虽清秀可人,但看起来却不似我原先模样,莫不是这庸医,医术不精?
我同白歧一说,他便为我在眉间添了一抹别有韵味的朱砂痣,我甚是满意,便不与他计较了。
大抵是凭着这副好皮囊与我平日里的刻苦修行,仙试一帆风顺。
临行前,我与白歧小斟一番,同他交代一些打理医馆的事宜。喝着喝着,我忽然心下一酸,回忆起与这厮相处的日子。
犹记得他第一次卖药膏时,因价钱与一头狼妖起了争执,我见他在身形魁梧的狼妖面前甚为弱不禁风,遂上前为他辩解两句。不想那狼妖是个脾气暴躁的主,我说了不过两句话,他便挽起袖子动起手来。
纵使左右邻居全部上来劝架了,白歧还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而我,被他护在怀里,仅是被扯掉了几根头发。
想到这里,我心中很是感慨。白歧大约也是醉了,往昔白玉般无暇的面容上悄然染上一层绯红。
第二日,我告别白歧与诸位街坊邻居,泪眼婆娑了好一阵。白歧站在医馆前,含笑看着我,我却不忍看他,狠心离去。桌上有一张纸,是我留给他的书:妖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白歧,来日等我飞黄腾达,必报你的恩情。
但当我知晓自己被分配往天河边的马所担任浴马小厮一职之事,飞黄腾达后再去报答白歧的念头瞬间破灭。
你可曾见过,千余匹战马自天河边奔腾而过,地上满是马蹄印的场景?更重要的是,留下满地马粪,留给我一人打扫。
看着我立在天河边,呆若木鸡,司马官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同我谈起这浴马所的秘闻:第一个小厮干了百来年后,辞了这份差事;第二个小厮才干五十年,便偷偷逃到下界去了。
说完这些,他抖抖胡子,继续道:我瞧着你是个老实本分的小妖,应该能干得久点,日后若有大成,录入仙籍,便能接替我的位子了。
九天之上竟能遇到如此赏识我的仙者,升仙何必问出处,我决定好好修行好好干。至此,我开始了每日刷马扫马粪的浴马生涯。
日子虽是清苦,倒也充实,却是没想到,在浴马所这等小小地方,都能见着上仙。
那日我扛着竹扫把回住所时,白玉石桥上有一玄衫仙者,凄凄切切地吹着箫。我见他心境如此悲戚,不忍打断,便在桥头听他把一曲吹完。
话说,上仙的箫声着实吹得不错,听着听着,我便想起了白歧,也不知这厮,一个人打理药馆,现今过得如何。
我还沉浸在对白歧的浅浅思念里,上仙竟蓦然转过身,将我全身上下打量一番后,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
就着淡淡月光,我亦打量了一下他的样貌,模样儿生得倒是挺好的,修眉入鬓,五官深邃,可惜那双眸子看着我的目光,太寒了点。
彼时,我被他的气场吓到,忘了给他行礼,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与他对视。上仙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默然转身离开。
纵使上仙如此卖力地瞅着我的脸瞧,我脸上也开不出花儿给他看。仙人当真是奇怪,我扛着扫把,哼起小曲儿,兀自回去歇息。
第二日我才知晓,自己几个时辰前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一大清早,渊宁上仙便牵着坐骑逐云马,来了浴马所,指名道姓要我替他照料好这匹马。
接过上仙递来的缰绳,我欲哭无泪。司马官曾将天界有名的一百零八匹良驹悉数为我解说一番,我细细想了想,逐云好似排在最难伺候的良驹之首。
司马官的榜单,果真不是杜撰的--逐云马同我犟了半日,溅我一身水花,硬是没让马刷碰到它半分。
第一次未能果断拒绝上仙,便有了以后数次欺压,多次之后,我成了逐云马的专属小厮,只是可怜了司马官,默默地干着本应属于我的活计。数日后司马官熬不住了,遂向天帝上了道折子,求天帝为马所招募一名马医。
我一脸愧疚地看着佝偻着身子扫马粪的司马官,心中只盼着同僚快些来。
过了好几日,我在天河边,同逐云马僵着时,一声音从身后传来:“名马原应配美人,如今看来,竟是委屈了这马。”
白歧?我转过身,湿发贴着前额,衣裳往下滴着水,滴滴答答,模样甚是狼狈。果然是这厮,本欲同他开口说些煽情的话,结果半天才憋出一句:“好巧,你怎会在这里。”
白歧指指身上的粗布衣裳,道:“做马医银子多,还有机会修成小仙,何乐而不为?况且你凭着浴马小厮一职,太难飞黄腾达了,老乡我助你一臂之力!”
他向来能言善辩,我懒得同他多费口舌,转身继续给那匹犟脾气的马洗浴。
白雾甚浓,他的面容渐隐,我在远处看着他,心中莫名有几分感动。九天之上,能够有个伴,倒也是不错的。
待他走远了,我对着逐云道:“原来你是嫌弃我不是美人,才不肯洗浴。”逐云瞧我一眼,仰鼻嘶鸣,模样甚是高傲。
天界养的马,真是聪慧,我拍了拍它的头,心间已是泪水涟涟:生得此般模样,当真不是我的错。
二
渊宁上仙这半个月里,每日都要牵着马来浴所边一两回,起初我并没有在意此事,只当他是爱马深切。
直到上仙夫人亲自来了我这浴所,我才略感不妙。
她绾着高高的飞天髻,云缎锦裳,姿容甚美。沚岚仙子打量跪在地上给她行礼的我好一阵后,才缓缓开口道:“抬起头,让我看看你姿容如何,竟能把渊宁上仙迷得隔三岔五便来这成日臭烘烘的马所一回。”
这话,醋味浓浓,我抬起脸,迎上她的目光,我虽容貌没有她出众,可气势上不能输给这小心眼的仙子。
她看了我一眼,脸色雪白,往后连退好几步,直至撞到石栏杆,方顿下脚步。我摸摸右脸,一片光滑,已经没有以前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怎还是惊吓到了她?指尖有些许异物,我就着月光一瞧,竟是马粪。
原是这污秽之物,惊吓到了仙子。
只是我还未缓过神来,沚岚仙子便又盯着我瞧了瞧。我暗自叹息,仙子,一张沾了马粪的脸,当真有那么好看吗?我悄悄把脸低下几分,偏不让她瞧个仔细。
我这点小心思似乎触怒了仙子,只见她一段白绫飞来,将我向前卷去,而后撤去力道。我摔到桥面上,接着,一只绣花鞋踩在我的右手腕上,腕骨折断的声音清脆响亮。
手腕折后,她又踩了两脚,方觉得稍稍解气,挪开了脚。我趴在地上,如同一只濒死的鱼,大口喘气。
疼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我的意识渐渐涣散,沚岚仙子,当真是脚劲过人啊。
我看着她欲转身离去的背影,想要求救,一股浓厚的马粪味飘来,是白歧来了。
昏昏沉沉间,我也不知晓两人究竟斗了何法,依稀听闻两人说了几个名字,然后,沚岚仙子颇为慌乱地走了。
白歧将我抱至房中,神情极其严肃,道:“手腕断了。”
我点头,细密的冷汗直往额头上冒,却还是忍着疼同他说了句:“白歧,今日我怕是得罪她了。”
他抱着我,手抚上我的额头,为我拭去冷汗:“待会儿有些疼,你忍着些。”他握着我的手腕,我出声打断他的动作:“你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阿笙,为何我觉得,你是要与我交代后事。”
我刚欲反驳,白歧便手指一夹,瞬时我便疼得昏死过去。那一句“我的手上沾了马粪”,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因手腕折了,我歇了好几天。只是我休养的时间里,苦了白歧,又是刷马又是医马,还得忙里偷闲来照顾我。
第七日,白歧得了空,为我熬了碗药粥,端到我房里。我坐到桌前,左手拿勺,甚是别扭,两勺粥全撒在桌上。第三勺时,他握住我的手腕,道:“我来。”
白歧一喂,几勺粥悉数撒在我的衣衫上。我老脸一红,道:“若是你实在不行,那还是我来吧。”
约莫是这话伤了他的自尊心,这一次,勺子稳稳地递到了我嘴边。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张嘴欲喝,门口便传来敲门声。
我跑去打开门一看,数日不见的渊宁上仙站在门口,一脸歉意地看着我。
他朝我作揖,道:“沚岚性子不好,多有得罪,还望虞笙你见谅。”
这上仙,究竟是想干什么,先前刻意用逐云马为难我一事便不提了,如今难道他不知,我差点被他夫人废掉一只手吗?
我强压怒火,摆手道:“哪里哪里,上仙说笑了,是我冒犯了沚岚仙子,只是……。”
渊宁上仙见我欲言又止,遂道:“若是有什么想说的,虞笙你直说便是。”
只可惜有话直说这等简单粗暴明了的交流方式,不适用于九天之上,我拉着渊宁上仙寻了个僻静处,与他绕了好大一圈,才告诉他我的意思--以后少来找我,他的马脾气又不好,我不再帮他洗了。
回来时,白歧坐在一旁候着我,粥放在桌上。我站了小会儿,见他没有继续喂我的意思,遂坐在桌旁,自己喝起来,虽甚是艰难,他也不瞧我。
白歧突然道:“你这手腕,当真是白断了。”我想了片刻,觉得此话意味深刻,放下碗瞧着他。他继续道:“他夫人踩断了你的腕骨,仅是一个赔礼道歉便能了事的?阿笙,你虽是为妖,却也得有点骨气。”
话虽不中听,却句句在理,我想了想,这件事上,我确实是没有骨气。只是白歧这厮,仗着耳力过人,必定又光明正大地听了我与上仙的谈话。
我点头道:“白歧,我知晓你听力过人,只是马所也就这么点地方,若是下次我要同谁说点秘事,还望你能自封听力。”
他瞥我一眼,未有言辞。
渊宁上仙一来,却又是害了我一回--那日之后,沚岚仙子硬生生将我告到了天帝跟前,说是我以妖法蛊惑渊宁上仙。
一打听才知晓,沚岚仙子是西昆仑战神的义女,这后台,委实过硬。天帝为安抚沚岚仙子,只得派了两个仙君过来,将我用捆仙索绑了,投入天牢。
天牢里幽暗无比,闷了十来日,才等到白歧前来探视。
一见故人来,我泪水盈盈。白歧见状,蹲下身子,一只手轻抚我的后背,替我顺气。
我接过他递来的篮子,酝酿了一会儿,才点燃手中的火烛,烛光映面,别样风情,我试探地问他:“白歧,你觉得我现在的脸生得美吗?”
饶是我再笨,结合种种,也知晓我得罪了沚岚仙子,约莫与这脸有关。
白歧摇头,压低笑声:“阿笙,相貌不是最重要的,你要做一个积极向上,一心修仙的小妖。”
我知晓他又要嘲弄我一番了,赶忙打断他:“你可有带苦荞粑前来?”
他点头:“带了,我知道你最好这口。”
“苦荞多好,安神养气,清热解痛。”我从篮子里找出苦荞粑,白歧颇为贴心地在外面裹了一层甜米糕,衬得里面的苦味越发浓厚。
如今的日子,倒也不比苦荞粑甜上多少了。
三
沚岚仙子奏请天帝,此事交由她处理,老头儿懒得管小儿女家的吵吵闹闹,遂点头同意。
临入罄玉宫之前,我刻意问了问押送我的仙侍:“大哥,我的脸上可有不干净的东西?”他瞅了好几眼,才郑重地摇头道:“没有。”如此一来,我才稍稍安下心,若沚岚仙子只是为了那日我的脸上沾了马粪,冒犯了她一事而气恼,那我赔个罪便是。
罄玉宫,白雾袅袅,仙乐渺渺,沚岚仙子在我面前冷冷瞧着我,确切地说,是在瞧我眉间的朱砂痣。
“容玉。”她俯下身子,纤纤玉手贴在我的右脸上,“你回来干什么呢?你的一切,已经是我的了,我才是他的枕边人,日夜相对,朝夕相伴!”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的目光迷离,似是在回忆往事,我不禁哆嗦一下,张口欲言,舌头却似打结般,说不出一个字。
她的手冰冰凉凉的,仍未从我脸上挪开,我感觉自己又成了石桥上那尾濒死的鱼,她微微一笑:“你看你现在这副模样,毁了仙身,投胎为妖,他怎么还会像以前那般待你?”
妖又怎么了?我是妖,我自豪!逍遥六界,无拘无束!可惜这话,我不敢对她说。那日我什么都没说,她便断我手腕,若是说了出来,岂不要拔掉舌头?
“沚岚,纵使阿玉为妖,又能如何?我待她之心,一如既往。”渊宁上仙清冷的声音打断沚岚仙子的话。
沚岚仙子听闻此言,脸色煞白。渊宁上仙自大殿门口走来,他的掌心跃起妖冶的蓝莲业火:“容玉虽是仙法尽失,却有神器续命,不至于如此快便散了魂魄。当年之事究竟如何,你是说与我听,还是你去大殿之上,亲自说与天帝听!”
沚岚仙子见状,竟突然跪下去道:“渊宁,容玉是我的姊姊,我怎会加害于她?切莫听信小妖胡言。”
天地良心啊沚岚仙子,方才我可是一句话都没说,我愤愤地盯着她。
“看来,你是要到天帝跟前,亲自说清楚了。”渊宁上仙掌心翻转,一簇业火蹿至她的身上,沚岚仙子凄厉的叫声,响彻整个罄玉宫,事情转折太快,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待我理清思路后,昔年三昧真火焚身之苦浮上心间,我指着业火焚身的沚岚仙子道:“仙子只是说了几句谎话,上仙小惩下便行了,何苦让仙子受这等苦楚呢?”
他看着我,道:“也好,你说如何便如何。”
绵绵目光,能拧得出水来,原来上仙还是能镇住他的夫人的。
一行人随上仙到了大殿之上,却是听等候在此的白歧讲了段往事。
当年西昆仑战神一族日渐凋零,上任战神战死于仙魔大战后,留下一女,名唤容玉,一义女沚岚。天帝念在战神一族凋零,容玉仙子身世孤悯,特在西昆仑之巅,为其修筑云城,待其立下战功,便授以战神之名。
容玉仙子倒也争气,虽年纪轻轻,但修为过人。一条银蛟鞭舞若灵蛇,名声渐响,引来嗜武成痴的渊宁上仙乘鹤前往西昆仑赐教。
一场武斗,成就一段奇缘。
尔后,魔族入侵仙界,天墉城所铸的羿日弓又莫名丢失,容玉自请出征,天帝欣然允诺,命渊宁上仙执帅印,随其出征,沚岚因修行颇高,亦遂二人出征。
十里仙魔道,遍染鲜血。魔界来势汹汹,饶是二人仙力智谋过人,亦难抵挡百万魔族雄兵。
容玉以体内上古战神之血为咒,破兵百万,却仙法尽失。
回天界途中,容玉仙魄渐散,仅留给渊宁上仙花笺一张,嘱托其好好照顾义妹沚岚。
听完这段往事,我忍不住抹了抹眼角的泪,又是才子佳人生死别离的老戏文,偏偏我那颗草木心经不住老戏文里的缠绵悱恻,生离死别。
“剩下的事情,可是要我替你说出来?”白歧瞥了跪在大殿之上瑟瑟发抖的沚岚仙子一眼,她低头看着白玉地砖,忽然站起来,指着我道:“你怎么知道她便是容玉?难道仅凭着那张脸?”
白歧微微叹息:“往生之印在眉间,沚岚,你还是不愿认罪吗?”
往生之印,眉间?我眉间仅有一颗朱砂痣,还是白歧给我点上去的。
她盯着我,目光里满是怨恨,忽而大笑,扰了巍巍天殿数千年来的宁静,王座上的天帝老头儿估计是听不下去了,出声斥责道:“沚岚,你这样,未免太过放肆。”
“你们想要听的,他全部知晓,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她指着白歧,“当年容玉仙魄尽散,如今又怎会以一妖之身,回归天界?我倒要看看,你这面皮之下,是何模样。”
面皮之下,便是血肉,还能有何模样?
她飞身向我袭来,我念及那日断腕之痛,双脚如灌了铅般定在原地,不能动弹。白歧伸出一手挡在我的身前,沚岚仙子的大半力道,落在了白歧的右臂上,结果便是,白歧与我双双飞了出去,他还压在了我的身上。
老头儿见了沚岚这般模样,怒斥道:“沚岚,你当真是太过骄纵。”我无心顾及老头儿的火气,白歧还压在我的身上。
“你如何了?”我推白歧起身,知晓这人修为不高。他微微摇头,向着王座的方向叩首道:“容玉仙子枉死一事,还望天帝明察,还西昆仑战神族一个公道!”
老头儿点头,约莫是心情不佳,下令收押了沚岚,便面带怒容,拂袖而去。
人生如戏,大抵就是说的这般,前一刻我还是微不足道的草妖,现在却莫名成了仙子的转世。
回天河边浴所的路上,我仔细思量一番,自己一妖之身,自然不会是容玉仙子的转世,如此想来,便也只能是运气极好,生了一张与仙子相似的脸。再者,我的脸是白歧医好的,若有出入,想必也是白歧这庸医的过失。
于是我扶着白歧,道:“白歧,说实话,你是不是将我的容貌变了几分?”
他身形一顿:“阿笙,只有这张脸,才能保你在九天之上安然无虞。”
我仔细想想,倒也是这般,如今修仙一事,便更为顺畅了。
关上房门,我强行拔下他的衣裳。果然,整条右臂都伤了,我眼睛红着,怔怔道:“她修为极高,你又何必拼了命来救我。”
“阿笙。”他看着我,“若是我今日不去挡下,只怕日后连你的魂魄都寻不到了。”
难得听见白歧说如此中听的话,我背过身子,偷偷抹去眼泪。
一百年前,在狼妖的重拳之下,他死命护着我;如今,面对沚岚全力一击时,又是他挡在我的身前。
四
此事过后,我向司马官告假回了琅羽镇一趟,为白歧采几味药材疗伤。
回来的时候,三百年前,沚岚在容玉仙子的仙药中动了手脚,致其魂归长天一事,已然水落石出,沚岚供认不讳,天帝下令,削其仙籍,剃去仙骨,徙汤山为奴,永世不得踏足仙界一步。西昆仑战神之徒,纪铧揭发沚岚恶行有功,位列上仙之位,执掌昆仑之巅的云城。
“纪铧是谁?”我扯着司马官老头儿的衣袖,十分不解。司马官打量了我好几眼,才道:“就是浴所前些日子招来的马医,虞笙你不知道吗?”
白歧,纪铧?
昔年林子里,连只五百年修为的虎妖都斗不过的白衣男子,竟会是西昆仑战神的徒儿?
眉间的朱砂痣,殷红如血,我松开司马官的衣袖,厉声道:“白歧他现在在何处?”
司马官被我的阵势吓到了,往外一指,道:“这会儿,应该在天殿上早朝。”
我急匆匆赶过去,见到的人,竟然是渊宁上仙。
他将我带至罄玉宫,负手道:“虞笙,你可愿留在此处?”我摇头,渊宁上仙对于容玉仙子,委实深情,可我容貌再似她,终究不是她。
与其苦苦瞒着他,不如告知真相。
“上仙,我不是……”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白歧打断,他长身玉立,站在殿前冷冷地看着我,“阿笙,我找你好久。”
可惜我一肚子真话,被他生生逼退回去。
他拉着我走到四下无人处,才松开我的手,斥责我道:“你方才那番话要是说出来了,可是真不要命了!”
百年里,他第一次如此厉声斥责我。
“白歧,我虽然不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可是你也知晓,我不会是容玉仙子的转世!我总不能一直用着容玉仙子的身份来欺骗渊宁上仙!”我看着他,极其诚恳,“这就像在苦荞外裹一层米糕,哪天米糕破了,苦荞露出来,怎么办呢?”
他最讨厌吃苦荞,曾经我诱他吃下一块,他胆汁都差点吐出来。这话还是奏效的,他将双臂环在我的身侧,温热的气息都快要扑到我的脸上了,嘴角隐约扬起一个弧度,噙着笑问道:“渊宁上仙那么好,这可是你修仙的大好机会,若是错过了,怕还要等上千年呢!”
“我要做一只有骨气的妖,坑蒙拐骗这事,我做不出来。”我双手推他,试图让我们间的距离变大些。
“那我怎么样呢?有我保护你,别怕。”他往前一凑,我俩间的距离又缩小一寸。
我索性不去推他,直白地问道:“白歧,你可喜欢我?”
此话一出,我便后悔了,岂料白歧他微眯双眸,却是笑而不语。彼时,我真想揍他一拳。
“那……你对我这般好,是因为这张脸吗?”
“只因你是虞笙。”他的唇贴到我的脸上。我踩了他一脚,把他推开,低下头,不敢去看他。
完了完了,光天化日之下,我被白歧这厮生生给调戏了。
米糕裹不住苦荞,我与白歧的谈话,悉数被曾经伺候沚岚的小仙娥听去。
小仙娥一心护主,于天殿庭前击鼓诉冤。为妖一生,能来天殿两次,我的确福气不浅。
渊宁上仙依旧是一身玄衫,见了我来,淡淡扫了我一眼,便再无表情。
我心有愧疚,也不敢再去瞧他,向着白歧望去。他眸色冷冽,瞧向天帝,目光未曾往我这里挪来半分。
渊宁上仙坚称,我应受天罚,魂飞魄散,但白歧负手道,若是没有此妖从中作梗,容玉仙子沉冤数百年,未必能昭雪。
天帝微点头:“既然如此,那便罚这小妖受十八道雷刑,再放逐下界,此世不得修仙。”
我身子一软,层层冷汗自额头冒出,这两百年修为,如何抵挡得住道道天雷?只怕是还未下界,便已魂飞魄散。
大殿之上,极是肃静。
“陛下。”白歧的声音,打破肃静,“昔年臣流落下界时,承蒙此妖相救,臣愿替此妖受刑,以偿其恩情!”
他竟同天帝说出,与我相识一事,我侧首,看着他跪拜在大殿之上,一如初见时那般,冷冽,而又倔强。我的眸子里水雾迷蒙,一低头便见着好大一颗泪珠掉到地上。
天帝看了看他,道:“仙妖殊途,你此番替她保命,已是报恩之举。雷刑一事,本是她所应得的,你无须替她去受。”
白歧想了想,大抵觉得此话在理,遂站了起来,不再争辩。
霎时我便觉得,自己先前的泪珠子白掉了。
关键时刻,白歧你怎能如此不靠谱?你才是主犯,我只是一个不知情的草妖啊。我心中呐喊着。
天帝摆手道:“速速将此妖拖出去行刑。”两位穿着金甲的仙者走上前架起我,我张口欲言,却发现不知何时被下了禁言咒。拖着我往后退去,我不死心地看向白歧,他立于一侧,修眉未挑,面沉如水。
见了他的神情,我瞬间死心。完了,白歧当真是想诛妖灭口。
出了天殿,我无声地哭了出来,一旁的仙者道:“现在的小妖,升仙上位的手段,当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到了行刑台,方知晓,司雷仙君前些日子去蓬莱岛赴宴时,醉了酒,不慎将鼓摔破一处,现下正在九州仙山求补鼓之法。
我止住泪,瞠目结舌,原来仙界也是有这般不靠谱的主儿。
仙者鄙夷地看着我道:“算是你这小妖命好,侥幸多活几日。”
回去时,经过天河边的浴所,司马官孤零零地在那儿扫着马粪,我本欲开口唤他一声,但想着如今自己这副模样,当真是太丢浴所的脸,于是我低着头,打算默默走过去。
不料此时一阵狂风袭来,当着两位仙者的面,我竟被狂风卷入天河中。
我不识水性,河水涌入耳鼻,难受至极。无尽的黑暗与铺天盖地的水,吞噬了一切。
尾声
再醒来时,我已回到了琅羽镇,能花这般心思送我回来的,便只有白歧了,虽是如此,我仍觉得悲戚,他欺我瞒我良多,最后,还骗去了我一番真心。想着想着,便又哭了起来。
感伤的日子过后,我下定决心,好好为妖,于是放了把火,将琅羽镇的医馆付之一炬,去人间开了个小茶棚,煮了百年的茶,方觉得稍稍看开了些。
后来听闻,战神之徒纪铧上仙重返西昆仑,执掌云城,振兴了西昆仑一脉,我淡淡一笑,茶炉上水正沸腾。
匆匆又是百年,某日,天色渐暗,来了位戴着斗笠的茶客,我将茶递到他的桌上,转身回去收拾桌椅。身后传来瓷器的破碎声,我回头一看,茶客摘下斗笠,噙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打碎了老板的茶壶,可在下身无长物,不如把在下扣留至此,做些杂活抵债?”
我走上前,拾起碎片,一字一顿道:“上仙,多年不见。”
“阿笙。”他蹲下身子,瞧着我,目光灼灼,“当年偷偷易了你的容貌,以你为棋,逼得沚岚认罪一事,是我不对;天殿之上,不说出真相,不护你周全,是我不对;让你孤身一妖来了人间,待了两百年,亦是我的不对。”
“然后呢?”他依旧是这般巧舌如簧,我暗自想着,不料碎瓷片的锋利边缘,将我的手指划开一道小口子,殷红的血珠立即冒了出来。
“不告知你此事,是为了保你日后能全身而退;而不为你求情,却是因为天帝已知晓一切,可他需要一个能振兴西昆仑战神一脉的仙者,因而……”他握住我的手,继续道,“陛下以为,将我禁足在云城两百年,便能迫使我断了尘缘,可是与虞笙在一起的百年,早已烙进白歧的岁月里。”
这些话,着实是有些腻歪。
我抽出手:“谢谢你今日告知我诸般真相,但情感一事,便如这次茶壶,碎了,便只能是碎了。”我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好在,这茶壶的碎片还在,多花些时日,或许还修补得好。”
他嘴角的笑意渐深,双膝跪地将我揽入怀中,片刻之后,白歧低头看着膝盖上扎着的碎瓷片,叹道:“阿笙,你没有将瓷片收拾干净吗?”
我偷笑,原以为此生会是妖途寂寂,兜兜转转几百年,还是遇到了白歧。
妖途寂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