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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消失的积雨云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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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铭羽果然如意料中一样,接连好多天都没有跟我说话。

而我也怄着一口气,始终都不愿意拉下脸求他理我。

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只是希望在高考这道大门前,他能够像其他人一样循规蹈矩,不要离经叛道。可我这无法言说的深意,他却连听的时间都不留给我。

就在我和他之间的气氛骤然降到冰点后,那些关于我的乱七八糟的流言又开始乱飞。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所有人都以为我不在乎,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段时间里,我经常失眠。在漆黑的夜里,我辗转反侧,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太过武断了。然后我又怀疑陆铭羽,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如果当成朋友的话,为什么如此不顾及我的感受?

只是,无论我怎样想,都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

在这一点上,我又和陈美华无比的像。

我和她一样,都会内心敏感到在很多小事上钻牛角尖,却又始终拉不下脸去做主动求和的人。

月考终于如期而至。

我早早地来到考场,却看到陆铭羽早就和他的朋友们聚在一起聊天。我经过的时候,他一眼都没有看我。

我形容不出自己当时的感觉,只觉得从他身边经过的每一步,都如灌了铅一样沉重。

坐到座位上,考试铃声打响,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带着这么多天的积怨,一发不可收拾。它们落在试卷上,把字迹晕染开来。我试图阻止愚蠢的自己,可我似乎做不到。于是我放下笔,选择让自己放空一会儿。

一个纸团就在这时突如其来地打在了我的身上。视线下意识地顺着它滚到了地上,当我再次抬头时,监考老师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而在这之前,陆铭羽正神色慌乱地朝我看过来。

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涌上来,监考老师捡起地上的纸团,打开,然后神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这一瞬间,空气都跟着冷凝起来。

那个看起来有老学究做派的监考老师透过镜片阴森森地瞪着我,然后把我的试卷拿了起来,看了看我的名字。

“你就是裴吉星?去年考全校第二的?”他的语气充满了鄙夷,“你的成绩就是这么考来的?”

“我没有作弊。”反驳的话脱口而出,我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他。

他讽刺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把我的卷子收起来:“好啊,那你说这纸团是谁给你的?”

这句话像根硬硬的鱼刺,硬生生地卡在我的喉咙里,让我一个字都吐不出。

我当然知道是谁扔的。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把这个包袱甩开,然后好好地坐下来答卷。但感情告诉我,我决不能这样做,决不能。

如果这样,那么我和陆铭羽之间,就真的完了。

“我不知道。”我闷闷地回答。

老师冷笑一声,显然对此并不相信。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出是谁扔的,我就把卷子还给你,要不然你现在就别考了,跟我去办公室。”

他盯着我,似乎想要从我的眼神里找到蛛丝马迹。

可让他失望的是,自始至终,我没有看过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在这度秒如年的瞬间,我脑中有无数个声音在乱叫。我不是没有迟疑,毕竟考试作弊的后果很严重,我也不知道回去后该怎样面对陈美华。她虽然平时不管我,但如果我做了任何一点儿有损她颜面的事,迎接我的绝不仅仅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可如果就这样说出去了,我要怎样面对陆铭羽?我根本做不出背叛他的事。

“裴吉星,你要考虑好——”老师看我无动于衷,开始循循善诱。

可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纸团是扔给我的,但我也不知道是谁。”我站起身,目光岿然不动地看着他,“卷子您拿去,办公室我自己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如此平静地说完了这段话。

我只知道从座位上离开的每一步,我都仿若在梦中,全然不知自己惹了多大的祸。

事情比我想象中要严重。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监考老师是学校的骨干、曾经的教导处主任。而我的行径,毫无疑问没有给他留任何颜面,并成功惹怒了他。

于是,不光我这门科目的考试砸了,其余考试我也没办法参加。整个上午,我都被困在了办公室。一开始是等班主任监考回来,处理这件事,结果我却等来了陈美华和校长。

陈美华异常愤怒,她直接冲进来,把她的盗版LV包狠狠地扔在了我的头上。我的额头被她包上的尖物狠狠地划出了一条血道。我没有尖叫,而是狼狈地低着头,看着她包里的化妆品七零八落地摔出来。

一旁没见过陈美华发飙的班主任和老师显然被吓着,赶紧拦着要上来打我的陈美华。

而在这个喧嚣吵闹的过程中,作为当事人的我,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穷凶极恶的梦。

可陈美华用她惊天地泣鬼神的演技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甚至还装作哭哭啼啼的样子,跟老师和校长解释我每天如何用功苦读,成绩都是货真价实。她一边哭,又一边凶狠地骂我,并且不时冲破老师的阻拦来打我,似乎打得我越狠,这件事就会越容易解决。

老师见她这副样子,也赶紧跟校长求情。

校长看了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凑过来小声问道:“这纸团你真不知道是谁的?”

我没说话,摇了摇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关系,我知道这次的事情不怪你,你回去写一份检讨,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听到这个答复,陈美华下意识地顿了顿,然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哭得更伤心了。

是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陈美华解决问题的方式,一个是演戏装可怜卖惨,一个就是加倍地责打我,让我变成众人眼里的小可怜。

从办公室出来后,陈美华一改卑微的模样,抬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你是不是没长记性?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管你在外面怎么做,总之别来烦老娘!你知不知道我赚钱多不容易?我现在跑出来还要被扣工钱,你是不是存心想作死我?”

她边说,边用她那做了美甲的手指肆无忌惮地戳着我的头。

而我就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她践踏着我的自尊。

“我一眼就看出你在包庇别人,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特伟大啊?你这么伟大你怎么不拯救拯救你妈我?啊?裴吉星,我告诉你,你就是个赔钱货!你被人卖了还给别人数钱!”

听到“赔钱货”三个字,我再也无法承受,捂住了自己的双耳,眼泪像是自来水一样哗哗地流。

陈美华气哄哄地看着我,没有继续骂下去。她点了一根烟,一边看着我哭,一边吸。

也许是看够了,她甩下一句:“我没时间管你了,我走了。”

接着,是高跟鞋踩着地板离开的声音。

我蹲下身,把头埋在臂弯里,止不住地抽泣起来。

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仿若在大庭广众下被扒光衣服的羞耻感。

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种感觉。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下意识地抬起挂满了泪水的脸。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穿着干净制服、身材修长挺拔的身影。他放下手中那沓厚厚的本子,蹲下来轻声问:“裴吉星,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是陈嘉令,那个高高在上的优等生。

一定没有人告诉过他,在一个人伤心至极的时候,千万不要问那句“你还好吗”。因为得到的答案,永远是雪上加霜的哭泣。

我不好,我一点儿也不好。

他被我无声的哭泣吓到,赶忙拿出口袋里的纸巾要为我擦眼泪。

我那不争气的自尊又在这时莫名其妙地发作,我毫不领情地推开了他,起身就要走。

他却大声地叫住了我:“你流血了。还是去医务室看看比较好。”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冰冰的,明明在说着关心人的话,却怎么都听不出关心的味道。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学校里几乎空无一人了。

我看了一下时间,早就到了午休的时段,大家都忙着去吃饭休息,然后准备接下来的考试。

而与所有人不同的我,竟连去哪里吃饭都不知道。

轻飘飘地走在学校的甬道上,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喝杯热水。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用力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看见陆铭羽飞速向我跑来。他的表情,难过得像是快哭了。我收回目光,不做停留地大步往前走。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额头上丑陋的伤口。

可个矮腿短的我,怎么能比得过篮球队主力陆铭羽,他三两步就追了上来,一下就拉住了我。

“你怎么样,疼不疼?”他喘着气,想也不想就伸出手把我额前的碎发撩开。

这个举动让我有种触电般的感觉,我往后退了一步,防备又委屈地看着他。他的眼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红了,他拿出还冒着热气的汉堡和粥,僵持着,递过来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

“我刚刚在食堂吃饭,听说了你的事。”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极了,“小星星,对不起。我太过分了。”

“纸团本该是扔给你身后的人的,我没想到会扔到你那儿。”

“当初我应该站出来承认的,可我当时脑子发昏——”

他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一脸的懊悔,突然拉住我的手:“走,现在我们就找老师,把这件事说清楚。”

他像魔怔了一样用力拽着我,朝教学楼走去。

我知道他是想自首,可对我来讲,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现在去,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是在怨他,也不是在生气,我只是不想再踏入那间空气中带着冰冷气息的办公室,不想再想起之前经历的分分秒秒。

“够了!”我停下脚步,用力甩开他的手。捂住额头上泛着疼痛的伤口,疲惫地看着他,轻飘飘地说,“我想回家。”

“小星星……”

“我不怪你。”我直直地看着他,“只是我现在真的很累。”

“好,我送你回去。”他一把接过我的书包,把粥和汉堡放了进去,然后背在自己的身上。

我们两个人并排走在甬道上,日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静默了好一阵,他才再次开口。

“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你一开始就拒绝了我,其实你今天当场拆穿我,都是应该的。”

“我之前太过分了,碍着面子,还刻意冷落你。”他抿着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时不时地看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其实很多时候,人们固执着,或伤怀,或愤恨,终究是因为得不到一句对不起而已。而此刻的我,听到了这句话,之前的满腔怨怼,就像一道迎刃而解的难题一样,一瞬间就豁然开朗。那些像是积雨云一样停滞在心里的不快,也通通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有这种魔力的人,大概只有他一个了吧。

毕竟,我又不是什么和蔼可亲、善良宽容的小可爱。

嘴角忍不住扯出笑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你跟我道歉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听到这句话的他,猛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眼眶通红地看着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这件事过去了。”

“不是,前一句。”

“哦,”我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因为我们是朋友。”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那个站在我面前,眼眶红红,忧郁得像是一棵树的少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抱住了我。

虽然我和他中间,还隔着一个书包,可此时此刻,我却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我身体僵硬,昂着头,以为自己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里,他无比坚定地对我说,裴吉星,你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我发誓,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

一辈子是多久?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句话仿若一颗拥有神奇魔力的药,轻而易举地治愈了我从内到外所有的伤。

丝丝冷风吹过,我躲在这个少年的臂弯里,听到我的心上开出了花,伤口结了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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