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爱上了白羽卿。
虽然那时我只是个糖人,还因老伯做我的时候打瞌睡而烧糊了一只脚,但这并不妨碍我对美的崇高追求。睁眼就看到美得几乎闪瞎我糖眼的美男子,我立刻兴奋得体内的糖汁都在沸腾,竭尽所能分泌出更浓郁的甜味,企图吸引他的注意。
我的努力很有成效,依偎在白羽卿怀中的娇羞少女扭过头来,兰花指朝我轻轻一点。
“呵呵,快瞧这糖人,第一次见到这么丑的呢。”
你才丑呢!
我很愤怒,卖糖人的老伯更愤怒,满是褶子的老脸皱成了苦大仇深的菊花。
“识面不识心,这糖人的好,哼,你一辈子都懂不了!”
白羽卿的视线终于投过来,他看了我一眼,随即钩起嘴角,笑得连日光都变得黯然。
“老伯,这糖人我要了。”
我很激动,老伯看到递来的雪花银子更激动。白羽卿接过我,明亮的黑眸中倒映出我黄色的影子。
“识面不识心?”他轻笑一声,突然揽过怀中女子,在她耳边轻吹一口气,“我却偏爱你这美人芙蓉面呢。”
少女咯咯地笑成了人面桃花,然后两人就拐入了街边一条不起眼的深巷。
巷中空寂无人,暧昧的昏暗中,气氛变得微妙。我被白羽卿随手插在墙上,他空出的手捏住少女的下巴,两人的脸越贴越近,眼看就要上演脸红心跳的一幕,我不好意思地遮住了眼。
“呀——”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吓得我差点从墙上掉下来,松开遮眼的手,现场的情景让我顿时觉得是不是自己睁眼的方式不对。
没有相依相偎的恋人,没有旖旎暧昧的画面,有的只是捂着脸厉声尖叫的少女,以及一脸漠然冷眼旁观的男子。有血从少女的指缝淌下,如瀑的黑发瞬间变得火红,白皙的皮肤也覆上了蜥蜴般的鳞甲。
“你居然是除妖师……”少女,不,应该说是火蜥女妖,她愤恨地瞪着白羽卿,脸上仍残留着符印灼伤的痕迹,“可恶,我饶不了你!”
白羽卿打个哈欠,懒懒地一扬手,一道寒光从袖中飞出,瞬间罩住了女妖。寒光炸裂,白光大盛,待光芒散去后,现场除了一摊血水和一颗红丹,什么都没有了。
我惊呆了。
我颤抖了。
我准备跑路了。
——就算我只是只刚睁眼的小妖,但除妖师和妖怪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可惜蹑手蹑脚没跑几步,就被两根指头揪起。
“呵呵,差点忘了还有你这小糖妖呢。”
那人脸上仍带着令日光都暗淡的笑容,但这次我无心欣赏,扑腾着两只小腿可怜兮兮。
“放、放过我吧,我、我是好妖精,我没害过人!”
白羽卿摸摸下巴,煞有介事地思考了许久,点点头。
“好吧。不杀你。”
我松口气。
“直接带你回去喂猫。”
我哭了——说到底还是死啊!
02
我被白羽卿提在手上,优哉游哉地拎回了家。
他停在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前时,我很诧异:这是荒野鬼屋吗?等他开门后,我发现自己错得离谱,这根本就是人间地狱!
美男子白羽卿丝毫不觉得满屋狼藉和他光鲜亮丽的外表多么不配,径直走到垃圾堆深处,对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毫不客气地踹了一脚。
“喂,起来!”
那东西喵呜叫了一声,滚了两滚,摊开四肢,露出一张肥肥的猫脸。
“你不用脚和我打招呼会死吗?”
白羽卿把我丢到大肥猫面前:“瞧瞧我找到了什么。”
大肥猫狐疑地瞅瞅他,然后凑上来闻闻我。
“这是……”它愣了一下,立刻闻得更起劲。我打个哆嗦,但又有点奇怪——它是猫妖吗?除妖师也会养妖怪?
大概是看穿了我的疑惑,大肥猫不爽地皱起鼻子,粗声粗气地道:“我才不是妖怪呢,我是神仙!”
白羽卿咳嗽了两声。
“曾经是。”老肥猫不情愿地补充了一句。
白羽卿掏出个酒葫芦,一跳坐上油腻腻的桌子,跷着二郎腿对老肥猫努嘴。
“怎么做,你懂的。”
老肥猫舔舔嘴唇,冲我张开了大嘴。
完了,要被吃掉了。我绝望地想。
结果老肥猫对着我干呕起来,嗷呜嗷呜的,听得我满头黑线——人家好歹也是个香喷喷的糖人,味道有糟糕到让你想吐的地步吗?
噗的一声,老肥猫呕出一颗金灿灿的珠子,随即像被扒掉七层皮一样,软趴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气。
“喵了个咪的,吐个金丹真要了我老猫的命了。”
“把那东西吃了。”白羽卿对我点点头。见我愣在原地,他微微一笑。
“还是说,比起被猫喂,你更喜欢被喂猫?”
我二话不说立刻扑过去把那金丹吞了。丹丸入肚,顿觉一股力量从胸口涌出,体内的妖力疯了般暴涨,身上的甜味也越发浓郁。
白羽卿仰头喝了口葫芦里的酒,呵呵地笑起来。
“很好。”他点着头,“你找个角落运功,效果会更好。”
“你不杀我吗?”我有掐一把自己看看是不是做梦的冲动。
他什么都没说,又灌了几口酒,然后躺在桌子上。
“这屋子被我设了结界,如果你想逃跑……哼哼。”
他翻过身不再理我。安静下来的屋中,只剩男子轻轻的鼾声,老肥猫喘气的呼噜声,以及一个满头问号,搞不清楚状况的我。
03
那颗金丹起码是仙级的,因为它让我一夜之间成长为中级妖怪。虽然离化成人形还很远,但起码不再是弱不禁风的小妖精了。
这都要感谢白羽卿啊!我内心的感激和仰慕之情又如滔滔糖浆沸腾起来。
——事实证明,花痴注定要遭报应的。
第二天白羽卿就把我拎去千骨岭,往堆满白骨的黑风洞前一丢,还用定身针把我钉住。
“老实待着,多分泌点糖香。”
他跳上旁边的大树,坐在树干上悠闲地喝起酒来。我开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直到一条涎着口水的大蟒蛇爬出来,才意识到危机。蛇妖见了我立即眉开眼笑,吐出长长的信子缠住我,舔啊舔啊的,弄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救命啊!
我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拼命朝白羽卿使眼色。但眼珠子都快抽筋了,那人也没出手相救的意思,反而还笑嘻嘻地看着下面的好戏,挤眉弄眼的。
白羽卿,你这个大浑蛋!
我又气又怕,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蛇妖舔得更欢脱了,还啧啧称赞:“有了道行的糖妖果然不一样,连眼泪都这么美味。”
我哭累了,蛇妖也舔够了,张开血盆大口想吞了我。闭着眼睛等死时,耳边突然传来尖锐的风声,除妖铃的脆响让我和蛇妖同时头昏眼花,一道寒光闪过,等我再次睁开眼时,蛇妖已经毙命。
“不错,比美男计省事多了,”白羽卿从死蛇体内掏出内丹,转头对我笑笑,“以后捉妖就靠你了。”
“你是拿我做诱饵?!”我揪住他,可惜巴掌大的身体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只能尽量让表情凶狠一点。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喂你金丹?”白羽卿笑得温和极了,但现在我只觉得这张美丽的脸可恶至极,“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做,否则……”他突然冷下脸,“我就让老猫吃了你。”
第一次见到那样冷戾的表情,冷得五脏六腑仿佛坠入寒窖。我吓得后退了一步,突然想起卖糖老伯的那句话:识面不识心。
——我爱上了白羽卿的面,而他的心,到底是怎样的?
04
我没脸在妖怪界混了,就算一日忏悔十次也不足以洗脱我的罪过。
每天,我都被白羽卿抓去各种妖怪出没地,用定身针一钉,没多久就会有成群的妖怪拥来。虽然我竭力暗示,但贪恋我美味的妖怪们统统无视,最后无一例外成了白羽卿的剑下鬼,抽筋扒皮不说,苦苦修炼的内丹也会被取个干净。
“你除妖归除妖,抢他们的内丹干什么?”我愤愤不平,“这些都是妖怪们修炼了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的心血啊!你这样抢来实在太坏了!”
“坏?”
他怔了一下,转头看着我,面无表情:“你觉得我是坏人?”
我豁出去了,勇敢并且用力地点头。没想到他不仅没生气,反而大笑起来。
“哈哈,没错,我就是坏人……很坏很坏,坏到骨子里了。”他越笑越开心,笑得喘不过气,笑得眼泪都出来,笑得要扶住旁边的大树才站得住。我冷眼看着,无动于衷。
——因为见得太多。
他经常会这样,醉酒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甚至望着远方发呆的时候,突然就能大笑起来,把人吓一跳。刚开始我还很担心,结果老肥猫晃着脏兮兮的尾巴,懒洋洋地告诉我:“别理他,他一直都这样,脑子抽风了。”
于是我就淡定地看着他抽风,看着他捂住脸慢慢止歇了大笑,看着他把视线投过来,针刺一样的冰冷眼神。
“没错,我就是个坏人。”他说,“你明白就好。”
他的确坏透了。明知我不齿他抢夺妖怪内丹的行为,还逼着我吞下那些丹丸,我不从,他就掐着我的脖子往嘴里硬塞。
“你的妖力越强,吸引来的妖怪才会越多。”
我含着泪把沾着妖怪血气的内丹吞下去,恨恨地瞪着他。
“我恨你。”
是的,我对他仅存的几分好感早就烟消云散,这人就是个衣冠禽兽,连妖怪都不如,比魔头还可恶。
但他只是笑笑,见我服下内丹,就又抱着酒葫芦躺到桌上睡觉去了。我眼泪汪汪,老肥猫同情地看我一眼。
“忍忍吧,总有出头的一天。”它说。
“怎么出头?”我委屈地问,“我又打不过他。”
“你的妖力成长得很快,当你妖力足够强大的时候,你可以试着修仙,成为神仙。”
“妖怪也可以成仙吗?”我第一次听说。
“当然可以。”老肥猫挠挠耳朵,“不过普通的途径太慢,最快的办法是跳进升仙池,如果能经受住池水凌迟的痛苦,就可以一步登天——当然,前提你得是一只足够强大的妖怪。”
我听得入了迷。
如果成为了神仙,不仅可以摆脱白羽卿,还可以狠狠修理他一顿。就算没有承受住凌迟的痛苦死在池中,也比被逼迫着同类相残好,不是吗?
05
有了目标,生活开始充满希望。
我不再抗拒服食内丹,一有空就坐在角落运功修炼,对此白羽卿甚是满意,心血来潮的时候还会指点几下,认真耐心的样子让我恍然有种“他是师傅我是徒弟”的错觉。
但错觉终归是错觉,改变不了他把我当糖饵耍弄以及我想打败他的事实。
日日苦修,我进步神速。一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四肢灵活无比,用手摸摸额头,感受到的不再是糖人的黏滑,而是肌肤的柔软。
我惊喜的尖叫声惊醒了还在做梦的老猫,它嘟囔着睁开眼,然后就愣住了。
“我美不美?”
我欢天喜地地在屋里转了个圈,橙色的裙摆划出小小的弧度。修炼终于有了成果,我变成了人形,不再是巴掌大的小糖人。
“切,黄毛丫头的模样而已,有什么美的。”虽然语气是不屑的,老猫却盯着我目不转睛。
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在屋里欢乐地找铜镜。老猫晃了两下尾巴,突然悠悠地道——
“别让他看到你这副样子。”
“嗯?”我一心找镜子,想看清楚自己的脸,随口反问,“为什么?”
“因为……”
门吱呀一下开了。买酒回来的白羽卿一摇三晃地走进来,看到我的一瞬间,他脸色煞白,手中的酒葫芦砰地掉到地上,美酒洒了一地。
“紫蓉?”
他低声喃喃着一个我听不清的词,眼神开始变得迷离——并不是喝醉般的迷蒙,而像陷入了一场不想醒来的梦,呆呆的,痴痴的。
被他炽热的目光看得不自在,我轻唤了一声:“白羽卿?”
他身子震了一下,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迅速清醒过来,脸色瞬间黑得可怕。
“变回去。”他扭头不看我,声音咬牙切齿的,“变回你糖人的样子。”
“可……”
“啰唆什么!”他刷地抽出除魔剑,剑气的冷冽压迫得我喘不过气。
“难道想让我把你打回原形吗?”他怒吼道。
我最终屈服了。
变回糖人的我立刻被他扔进了酒缸。他明知我受不了酒气,却关了我三天三夜。我嗓子都哭哑了,最后还是老猫看不下去把我放了出来。
“别太怪他,”白羽卿不在的时候,老猫凑过来,递来香叶帮我除味,“他也是情非得已。”
“他也会有情吗?”我哽咽着,“他根本就是人渣!恶棍!”
老肥猫不再说话,只是重重地叹气。
06
那之后,我不再和白羽卿说话。
他并不在意我的态度,依旧每日抓我去当糖饵。其实凭他的能力,就算没有我,捉妖也是手到擒来。但我也没有多嘴,因为我发现妖怪们舔我时,我的妖力也会快速成长。现在支撑我的唯一念头就是变强,然后变成神仙把这个浑蛋打得跪地求饶。
一日,白羽卿又带我进深山。和往常一样,他把我钉在地上,自己坐到树上喝酒。但奇怪的是,今天迟迟没有妖怪出现,林中静得可怕,连鸟叫声都听不到。
一阵风吹来,白羽卿突然坐直了身体,警惕地凝视着远方。又一阵风拂过树林,连我都嗅到了风中不祥的血腥味,白羽卿皱紧眉,嗖地从树上跳下,拔掉钉我的定身针。
“我去那边看看,你在这儿等着。”说罢他便施展轻功踏林而去。
我愣了很久,才意识到:这可是逃跑的好机会!
心中狂喜,可刚乐颠颠地跑了几步,我又停下了。
——他不应该会犯这种错误。
我突然想起白羽卿离去前脸上的表情,肃穆而紧张,甚至还有一点忧虑和慌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这次难道遇到了克星?
我踌躇了许久,终是恨恨地跺跺脚:算了!要逃有的是机会,我就在这儿等着,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没想到,这一等竟是等到太阳落山,夜幕笼罩,星光满天。
在我第一百零一次犹豫要不要去找他时,远方突然传来一声野兽的凄厉长啸,狂风骤然而起,下一秒,一个黑影箭一般从林中蹿出,不等我看清,已将我抓入怀中,用更快的速度奔下山去。
“你真的在等我?”
是白羽卿的声音,还带着淡淡的笑音。隔着薄薄的里衬,我把脸贴上白羽卿的胸口,无声地笑起来,笑得脸上挂满了晶莹的糖粒。
——真不想承认,真讨厌承认。
——但为什么看到他安全回来时,我竟会松一口气,高兴而安心呢?
但我没有太多时间思考自己奇怪的心情。因为我感到剧烈一震,整个人突然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到地上。
“怎么了?”我揉着脑袋爬起来,发现附近已是城郊,离我们居住的茅草屋并不远。
当我转过头时,立刻怔住了。白羽卿倒在地上,紧闭双眼,似乎是昏过去了。
07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昏迷的白羽卿用糖丝拽回家。刚一进屋,老肥猫就嚷嚷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欠了酒钱被人打了吗?”
但它看到白羽卿苍白的脸后就不说话了。
“你去河边打些干净的水回来,”老猫围着白羽卿转了两个圈,然后对我说,“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当我吃力地拖着两桶水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还未进屋,隔着门缝便听到白羽卿的声音。
“我没事,不小心中了瘴气而已。”语气漫不经心,声音却气若游丝。
“切,要不是看她担心得快哭出来,你是死是活我才不关心呢。”老猫嫌弃地咂咂嘴,“到底出什么事了?”
“魇魔回来了。”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良久才传来老猫沙哑的声音。
“它发现她了吗?”
“还没有,但也是迟早的事。”白羽卿顿了顿,“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嗯。”
诚如白羽卿所说,这次昏迷只是虚惊一场,他的身体很快健康如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知道他变了。
——变得更加难以捉摸,更加喜怒无常。
他不再带我出去,而是勒令老猫在家看着我修炼,只要我稍显懈怠,他就大发雷霆。
他开始像热衷美酒一样热衷捉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晚上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味归来,将大把的妖怪内丹丢到我面前——那些内丹大部分都是极强的妖怪才拥有的。
“他真的是人吗?”白天白羽卿不在时,我边困难地吸收着内丹中的妖力,边疑惑不解地问老猫,“就算他天赋异禀,可这么年轻,真的能对抗那么多厉害的妖怪?”
老猫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他已经不算是人了。”
“嗯?”
“他是个怪物,”老猫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一个不会老不会死的怪物。”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人的时候,曾疯狂地渴求长生不死。”老猫眯起眼睛,似乎是在回忆,“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但他最终还是找到了方法,一种极卑鄙极大逆不道的方法,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震惊了许久才重新找回声音。
“他到底活了多久?”
“我无法说出具体的时间,我只知道……”老猫突然盯着我,金色的猫眼里有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如果换成人的话,已有九十九个轮回那样漫长了。”
那个晚上我没有睡好。
我头一次发现自己有多么不了解白羽卿。长生不死,这个美丽而可怕的诱惑让他从此只能茕茕孑立于人世,冷眼看尽一切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时间的尽头在哪里?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翻了个身,微眯的眼睛瞥到白羽卿正坐在对面的桌上。他也睡不着吗?
我大着胆子把眼睛又睁开了些,很快发现——
他是在看我,却似乎又不是在看我。
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目光定定地投在我身上。那种迷离的眼神我很熟悉,是那日我变成人形时所见过的。他到底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又或者,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吗?
却在这时,我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凄厉长啸。几乎是在同时,睡在一旁的老猫猛地睁开了眼睛。
“魇魔!”
室内寒气骤增,白羽卿已抽出了除魔剑,幽蓝的剑光把他的脸映得阴晴不定。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老猫的肉掌抓住。
“别出声,跟我走。”
这一切来得突然,而白羽卿和老猫却像早有准备,配合默契地一前一后冲出茅屋。只不过白羽卿是朝前跑,老猫叼着我朝后奔。
“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声长啸再次传来,但距离近得可怕,震得我头昏耳鸣。夜风猛烈,我听到剑气妖气相斗的声音,地动山摇。混乱中,我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就惊愕得移不开视线。
从未见过的可怕妖怪,不,是魔物,正撕扯着茅屋,似乎在疯狂地找寻什么。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巨大如山的魔物怒吼着,“还我心来!还我心来!”
白羽卿与之相比小得像一只蚂蚁,但他毫不惧怕,迎风高喊——
“吃你心的人是我,要来就冲着我来!”
魔物转过巨大的头颅,铜铃大的眼睛像黑洞般空虚,死死盯住白羽卿。
“我偏要你活着,永永远远地活着,”魔物笑着咧开血盆大嘴,“活着看我一次次把她撕碎,活着抱着她的尸体哭,活着去悔恨,去痛苦!哈哈!”
魔物的笑声响如丧钟,我脑子炸了般轰鸣一片,无数画面在眼前晃过,却什么都看不清。胸口突然疼得像要裂开,我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08
醒来的时候,一切已平静。
我躺在一间陌生的破庙中,老猫在一旁舔着爪子,见我睁开眼,立刻松了一口气。
“还好你撑过去了。”它跳到我身边,黑色的猫尾轻轻扫过我的胸口,“你长出了心。”
我低头,看到橙色透明的身体里,真的出现了小小的跳动的红色心脏。
“白羽卿呢?”我环顾四周。
老猫让开身子,我看到了躺在角落里浑身是血的男子。
“不用担心。”老猫语气淡淡的,“他是怪物,死不了的。”
但我还是立刻跑过去,白羽卿闭着眼,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他身上有无数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流着血。
“其实你不用管他的。”老猫跳到旧贡桌上,看着我四处翻找能包扎伤口的布片,“他是活该,自作自受。”
“我一直都想问,”我停下动作,扭头看着老猫,“你和白羽卿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一点都不像他的宠物。”
“谁是这浑蛋的宠物了!”似乎戳中了雷点,老猫身上的毛一下就奓开,“我恨不得杀了他,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他害死了,害死了……”它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变成痛苦的低喃,“他害死了我曾经的主人。”
“你的主人是神仙?”我想起老猫曾说它以前是神仙。
“不是。”老猫扭过头,似乎望着屋角的蜘蛛网出了神,“她是地藏菩萨的女儿,一直生活在地府。我被赶出仙界后,是她收留了我。”
我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想再问些什么,老猫却已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总之,一切都是报应。你用不着同情白羽卿,更不要爱上他。”
躺在角落的人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等我转头去看时,他仍睡得那么平静,仿佛在做一个安详而美丽的梦。
我最后还是替白羽卿包扎了伤口。
他的伤口愈合得很快,但却发起了高烧,皮肤灼烫。为了更好地照顾他,我化成人形,从河边打来水为他擦洗伤口,替他降温。
直到日头落山,高烧退去,他都没有醒。庙中光线昏暗下来,我坐在他身边,看着那张安静的睡颜,怔怔地发呆。
报应也好,活该也罢,我只知道,我放不下这个人,哪怕他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庙外起了风,乌云被吹散,月光照进屋里,一室的皎洁幽明。白羽卿突然动了,睁开眼睛。
“你真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你应该听老猫的,不要管我。”他虚弱地抓起我的手,贴上他的胸口。
“听到了吗?我没有心跳,因为我没有心。”
“不,你有的。”我胸口又开始疼起来,不由自主地就想反驳。
“我能看到你的心,从你的眼睛里。”
白羽卿怔了怔,然后无声地笑起来,单纯得像个孩子。
“妖怪变成人形后,就可以拥有名字了。”他笑得扬起眉毛,眼中闪着明亮的光,“我给你起一个,好不好?”
今天的白羽卿实在太反常,我真怀疑他是烧糊涂了,伸手想探他的额头,却被他反抓了手,紧紧握住。
“叫紫蓉,怎么样?”
“紫蓉……”我咀嚼着这个名字,觉得莫名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在白羽卿执拗地盯视下,我只能点点头。
“嗯,这名字不错。”
他又开心地笑起来,笑得整张脸都生动起来,漂亮得令人窒息。
屋外的风似乎变大了,隐约听到树枝被吹断的声音,窝在角落的老猫动动耳朵,白羽卿脸上的表情一凝,转头望向窗外。
等他转回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全变了。他甩掉我的手,声音冷得像冰。
“我说过不准在我面前变成人形的。”
不等我反应,他突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我讨厌不听话的妖怪,你走吧。”
见我愣在那里,他又怒吼起来。
“说了让你走!听不懂吗?”说着手一扬,庙门被掌风吹开,夜风冷冽袭来,我打了个寒战。
“你已经没用了!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赶了出来。老猫也遭了殃,被白羽卿狠狠踹了两脚,踢了出来。它愤愤地对着紧闭的庙门吐了口唾沫,然后对我说:“走吧。”
我整个人都还是蒙的,下意识地问:“去哪里?”
“去升仙池。”老猫眯起猫眼,望着东方惨白的月亮。
“你的修为已经够了,我带你去成仙。”
09
我以为去升仙池会跋山涉水,没想到它就在离庙不远的山林中。
“看到那片发光的湖了吗?”老猫指着被群山环绕的一隅冷湖,月光下它亮得像一块宝石,“跳进湖中,你会经受九九八十一重凌迟之苦,那种痛会钻进你的心里,噬魂附骨,让你痛不欲生……但只要挺过去了,等你醒来的时候,你就是仙人了。”
夜风吹过树林,林木骚动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泣。老猫动了动耳朵,催促道:“快去吧。”它推了我一把,“去啊!”
我往前走了两步,湖光映亮了我苍白的脸。月光被飘来的乌云遮住,远处隐约传来野兽愤怒的吼叫。
我突然停住了步子,转头看着老猫。
“我到底是谁?紫蓉又是谁?”
老猫不理我,只是继续催促。
“快去!”
“魇魔要来了,是不是?”
老猫倒抽一口冷气,盯着我。
“你怎么知道?”
“我偷听过你们的对话。”胸口又开始阵痛,我感到自己的心在不安地跳动。
“魇魔要找的人是我,对不对?我到底做了什么?告诉我!都告诉我啊!”
我虽然傻,但并不笨。白羽卿将我赶出破庙时,我看得清楚:他的手在颤抖,凝在眼底的,是痛苦的泪。
老猫和我对视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妥协了。
“没错,魇魔是要找你。因为当它还是魔神时,你剜去了它的心。”
我愣住了。
“还记得吗?我说白羽卿长生不死,是因为他采用了一种很卑鄙很大逆不道的方法。”老猫顿了顿,表情变得阴沉,“那就是——吃掉魇魔的心。
“但魇魔太过强大,他并不是它的对手,而且据说剜去魔神之心的人,会遭受可怕的诅咒。于是这个卑鄙小人就选中了你——地藏菩萨的女儿,同时也是少数知道魇魔行踪的人。他用花言巧语蛊惑了你,设计让你误以为魇魔会危害你的父亲,于是你和魇魔决斗,临死前终于剜下了它的心。
“失去心的魇魔不再是魔神,因为怨气极重,它变成了可怕的魔物,你轮回多少次,它就会杀你多少次,生生世世都摆脱不了,除非你脱离五道,进入天道,入了仙籍后,才可摆脱它的诅咒。”
老猫抬起头,语气凝重。
“我们让你修炼,就是为了赶在魇魔找到你前,让你进入仙道。现在,你还不愿跳进升仙池吗?”
我哑然。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我茫然地望着不远处熠熠发光的升仙池,良久,终于迈开脚步。
一步,两步。
——没错,我就是个坏人,你明白就好。
三步,四步。
——听到了吗?我没有心跳,因为我没有心。
五步,六步。
——妖怪变成人形后,就可以拥有名字了。我给你起一个……叫紫蓉,怎么样?
我走到了湖边,湖水在脚下静静流淌。林中突然刮起了狂风,西边漆黑的天空泛起了蓝光——那是白羽卿剑气的光芒。我听到了魇魔的嘶吼,它仍在凄厉地狂叫:“还我心来!还我心来!”
一个想法突然蹿上心头,我猛地回过头。
“我进入仙道后,魇魔的诅咒会消失吗?它集怨气而生,杀不了我,它会去哪儿?”
老猫轻轻眨了眨眼。
“这世上,能杀死魇魔的只有白羽卿,他会让这场恩怨彻底结束。”
“你说谎!”我盯着它的眼睛,“真正的诅咒,其实是白羽卿永生!吞下魇魔心的人,却是被诅咒的,守着一具永远都没有心的躯体,而剜心出来的我,却长出了本不该出现的心。”
我捂住胸口,听到心脏在体内剧烈地跳动。
“所以能结束这一切的,只有我。”
10
魇魔的怒吼震动着大地,剑气裹挟着风声划出红色的血痕。白羽卿的剑刺穿了魇魔的右眼,它的利爪亦穿透了他的左肩。但谁都没有倒下,淋漓的鲜血下,是迅速愈合的伤口。
他恨这样的身体。
虽然他曾做梦都希望肉身不灭,永生不死,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已忘记了很多事情,却唯独记得与她相遇时的情形——
那天她第一次从阴暗的地府来到阳光明媚的人间,却在林中迷了路,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沮丧地坐在一棵橡子树下,身边还有一只胖得可笑的大肥猫。
——我迷路了,你能帮帮我吗?
带她走出树林后,她红着脸向他道谢,从少女清澈的眸中,他看到了青涩的恋慕和天真的信任。当知道她并非凡人时,卑鄙的念头便像毒芽般从心底萌发。
——利用这个人,或许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她真的很傻,傻得对他深信不疑,傻得对他掏心掏肺,傻得让他几乎开始动摇。
但有些事,一旦开始,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她最终还是因他而死,当她浑身浴血倒在他怀里的时候,当她把魇魔之心交给他的时候,她已虚弱得只能说出一句话。
——这就是你想要的永生。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的野心,知道他的欺骗,知道他的卑鄙。但为什么,她还会替他做到如此?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
那是因为,她爱着他。
就像他也爱上了她一样。
然而一切已无法重来。魇魔化成了魔物,它恨极怨极,想要夺回自己的心。少女轮回了九十九世,却始终无法长出真正的心。于是这场杀戮永远持续,这场冤孽永无终结。
“她在哪儿?”魇魔捂着刺瞎的右眼号叫,“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她!”
“你不会的。”白羽卿冷冷地道,“她马上就会进入仙道,仙界是你不可前往的领域,你将永远不能再伤害她。”
“什么?”魇魔吃了一惊,“若她成仙,你身上的永生诅咒将再也无法解开,你难道不怕?”
“我何须怕?”白羽卿干笑一声,扬剑一指,“背负罪孽的人,只要有我就够了。”
魇魔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朝白羽卿扑来,两人缠斗在一起,直至男子被愤怒的魇魔打飞。
白羽卿重重地摔到地上,感到整个身体都浸泡在血海中。虽然不会死,并不代表不会痛,但白羽卿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算算时间,她应该已经跳入升仙池,她将会忘记一切,从这场冤孽中彻底解脱。
他突然有点后悔。或许自己之前应该再对她好一点,但他实在太怕自己会舍不得放手,所以他只能让她厌他,让她恨他,让她躲他躲得远远的。
魇魔的利爪再次挥下,尖锐的黑爪刺穿了男子的喉咙,锥心刺骨的疼痛让白羽卿几乎昏过去。却在意识开始恍惚的时候,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不要伤他!你要的东西,在我这儿!”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就看到一道倩影从空中飞过,直冲向疯狂的魇魔。
不!
少女的胸口被利爪刺穿,殷红的血染红了地面。她艰难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
“拿走你的心……让一切……结束吧。”
魇魔吞下了赤红的心,心愿终了,它号叫一声,怨气之身化为烟尘飘散消逝。少女从空中跌落下来,被冲过来的白羽卿抱在怀里。
“你怎么还是这样傻?”伤了喉咙的他嘶哑着声音,破碎的句子宛如破碎的泪,“魇魔消失后,你也会彻底消失!从此灰飞烟灭,永远都无法再入轮回!”
“我知道……”鲜红的血从少女的嘴角淌下,“但只有我死了,你的诅咒才能解除……”生命的最后一丝光华终于消逝,她沉沉地垂下头,嘴角还带着微笑。
“因为,我爱你。”
尾声
我行走在人界时,第一眼,就爱上了他。
虽然那时我已是糖仙,一个傻乎乎的小糖仙——傻到连成仙前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自己并不像大多数神仙那样靠千年修炼得道的。
“你那时身负重伤,魂魄几乎飞散,幸而及时投入了升仙池,有深厚的修为辅助,再加上你也挺过了池水的凌迟,所以一步登天,直接入了仙道。”
跟在我身边的大黑猫这样说。它说我曾是它的主人,虽然我毫无印象,但还是把它带上了天界。
其实,当神仙一点都不好,很无聊很无趣,还会做奇怪的噩梦。我经常会梦到自己快死了,有人抱着我踉踉跄跄地走着,冰冷的泪滴在我脸上。
——我不会让你死的。
——哪怕要背负永世的诅咒。
我被扔进湖中,湖水冷得像冰,凌迟的痛苦让我失声尖叫。然后我就会大汗淋漓地醒来,怔怔发呆直到天亮。
我觉得自己应该出去散散心,于是去了人间,然后,就看到了他。
他似乎是做糖人的小贩,我想,如果他把拉碴的胡子刮干净,凌乱的头发梳起来,洗净满面尘灰的脸,再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衣,肯定是个美男子。
我走过去,对他说:“卖我一个糖人吧。”
那人抬头看我一眼,怔了片刻,然后低下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柔声问。
他不答话,只是默默捏着糖人。旁边卖包子的大婶低声对我说:“姑娘,他是个哑巴,说不出话的。”
其实能不能说话并不重要,一见钟情本来就不需要理由。我大大咧咧地坐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街头的人来人往,突然冒出一句:“我喜欢你。”
他面无表情,却突然把手中的糖人递给了我。
“给我的吗?”
他点点头。
我舔了一下,皱起眉头。
“好苦。”
他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一条缝,里面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做糖如做心,我想,或许是因为他的心太苦,所以做出的糖也如此苦。但好在我是糖仙,我会用最甜最甜的味道,让他忘记心中的苦,到那时,我一定要挽起他的手,再一次对他说。
请和我在一起,永永远远。
因为,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