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户望出去,天穹上有一块亮得刺眼的白云,从南向北飘去,像一团光彩夺目的羊毛温暖着白昼。
那地方的云彩也是这样的,只是羊比中国的大,马也比中国的大,尤其是纯种的英国赛马,体态修长,皮毛泛着柔和的光泽。沈知祥站在窗前凝神遐想着。
几个月前,他还是杭州美专的一个画匠兼教书匠,而近几个月来,眼前这个卞梦龙把他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先是到上海以“眼通天”的名鼓噪了一气,这个卞老兄也真怪,自己写了《洋楼藏娇》一类下三烂小文字让他去发表,发表了之后又全然不当回事地给了他一笔“酬谢”。那家报纸的主编为了这类塞报眼的小文,多付他五六倍的稿酬,原因是“轰动视听”。没过多久,卞梦龙又叫他多寻些丝业方面的书翻一翻,然后以筹建的缫丝厂的总工之名去大兴钱庄申请借款。在大兴钱庄从汇丰折了票并通过汇丰转到英国后,他果真远涉重洋跑了趟英国,在伦敦提了款后,到附近几家机器制造厂转了转,然后按照卞梦龙事先的嘱托,乘船渡过英吉利海峡,从法国上火车去多山的瑞士,把款全部存入苏黎世银行,又从瑞士到意大利,乘船横渡地中海,过苏伊士运河,穿过红海到达印度的孟买,又乘印度公司的快船回到上海。到上海后一天未停,赶赴苏州,卞梦龙正在王在礼家等着他呢。
卞梦龙像个苛刻的魔鬼,在所开列的时间表中,他一天也耽搁不得,就像那本名为《八十天环游地球》的法国小说一样,他马不停蹄地转了一大圈,一些很想驻足观览的东西全部从眼前匆匆掠过了。英国自十八世纪以来有不少很出风头的画家。在伦敦等待提款那两天,他到皇家美术学院画廊看到了霍加斯·雷诺兹的原作,尤其是庚斯博罗的《蓝衣少年》,蓝色显得光滑柔软,又夹杂了淡黄、淡红的暖色,调节了过于寒冷的感觉。但以后就再没有在画廊里消磨的时间了。到了意大利,他在罗马停都没停,更别说观览那举世闻名的角斗场遗址了。同样,在埃及也无暇光顾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在横渡印度洋时,他不无遗憾地想着自己看到的太少的同时,又兴致勃勃地想着回到苏州后如何给两位同窗讲雷诺兹和庚斯博罗各自所作的《茜丹夫人》的异同。可一到王在礼家中,卞梦龙接到十二万六千英镑的苏黎世银行的存款单后,只简单说了句“这六千零头算你的”,说完后便几乎支持不住地坐了下来。当他开始倾吐憋了一路的英国的学院派和古典主义的变化时,王在礼百无聊赖地盯着庭院中的花卉,而卞梦龙则睡着了,且越睡越熟,以至坐着便打起了呼噜,仿佛他从来没学过西洋画,这方面的谈话丝毫激不起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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