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帮中的老人传过去的。唐竞什么不必做,只需等着,等着张帅听到那个存心走漏的秘密,等锦枫里的人来找他。
随后的两天,淞沪战事正酣,他换了一家饭店住下,每日还是去事务所,按照惯常的套路做每一件事。
凌空落下的三颗炸弹破灭了此地安全的神话,以及对所谓国际观瞻的希冀。轰炸中各家洋行损失不小,各国西侨亦有死伤,汽车顶篷随便漆上哪国国旗都不顶用。但不管出了什么事,除去报纸电台的一时喧沸,并没有哪一国真的站出来讲话。
于是,租界里的人接受现实,照样过着原来日子,甚至更加变本加厉地纵情欢乐。舞厅照常营业,电影院依旧上映新片,被毁坏的饭店、商店也正加紧修复,赶着开张做生意。
当然,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时势如此,能走的终归会走,不能走的也只好留下来。
在那两天当中,唐竞一直记着周子兮最后看向他的目光,是他离开汇中饭店那间客房之前回首的一望。
她彼时的目光一直留在他脑海中,那种看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八年的离别没能分开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几个月却把这八年轻易地抹去了。
这是最叫他耿耿于怀的细节,他们之间竟然连一次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这遗憾,唯有在短暂梦里才会短暂地忘却。
那两夜,他不出意外地失眠。凌晨入梦,总是回到他们在香港的时候,还有后来一直通信的三年。其实,那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光,虽然稍纵即逝,虽然远隔重洋。但在那个岛上,在那些信里,她是真正的她,他也可以只做他自己。
某一秒的梦中,他又回到浅水湾,在月色下对她道:“你已经变得更好,我却没有,甚至比从前还要坏。”
“我哪里变了?”她走过来,离他很近很近。
“是个大人了。”他看着她,伸手拨开她的额发,仿佛忽然洞悉未来,只想告诉她——走吧,不要再回来,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大人?”她却浑然不觉这是一场告别,踮脚上来在他耳畔道,“我怎么记得,老早就跟你做过许多大人才能做的事情?”
梦醒,便再无遗憾。一切都是命定的,他舍不得早一点放弃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过得万分值得。走到今日,也只需做完眼前这件事就可以了。
第三天,该来的终于来了。
那时已是深夜,宵禁就要开始,街上不见行人,远处有骑警经过,只听见马蹄踏在铁藜木砖上发出的声音,却又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原本并不算太宽阔的十字路口显得旷荡一片,有如猎场。
唐竞慢慢踱出哈同大楼,汽车就停街对面。路灯早已经停用,他在月色下走,而后穿过马路,停下来点烟,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由着脚步渐近,一管枪口抵在脑后。
“听说唐律师有话要讲?”枪主人开口。
唐竞认得那声音,吐出一口烟,笑道:“得胜,这几年你也是高升了啊。”
“有话就讲,”赵得胜打断他,无意寒暄,“都是老相识,不会叫你走得太难看。”
唐竞却还是抽着烟,缓缓道:“我这话只对张帅一个人说,要不要听,就请他老人家随意吧。”
赵得胜抬手,一记枪托砸下。唐竞倒下去,只觉重击,无有痛感。继而血模糊了视线,他隐约看到另外两张的面孔,认得的,不认得的,随后便没了知觉。
再醒来,已是在汽车后备箱中,双手剪缚在身后。他头上剧痛,脑中却分外清明,忽地想起许多事来,过去的,现在的。
远到不满二十岁的时候,有人教他如何将拇指脱臼,从绳索中挣出双手。他忍不住呼痛,被那人笑,管叫他孱仔花靓倞。
又或者近到几日之前,虹口那间石库门房子里,苏锦玲带他进去,身后的桌上放着两副碗筷。
汽车停下颠簸,箱盖打开,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他被拖出来,跪倒在地上,却还要蜷身下去躲避刺目的阳光,是从来没有的狼狈。
又有人走近,长衫下面露出一双皮鞋,仅看走路的姿态,他便知道这是谁。
“唐竞,”张林海开口,“你有什么话跟我讲?”
“您知道的。”他笑,仍旧低着头。
“颂尧在哪里?”对方并没有太多的耐性。
“找错了地方,自然是找不到的。”他还是笑,疯了一样。
旁边又有家伙招呼过来,他没有躲避,瘫倒下去。
“颂尧在哪里?”张林海又问。
“淳园,”他回答,面孔贴着地上的砺石,“我亲手埋的……”
又一记重击打断了他的这句话。这一回,是张帅亲自动手。唐竞只觉口中似有什么东西碎裂,血来不及咽下,便从嘴角涌出来,一时间是窒息的感觉。
等缓过那一阵,他才又抬头,看着张林海道:“只有我知道在哪里,我带您去挖啊。”
汽车一路向南,停在那座荒芜已久的园子外面。
他又被拖出来,脚步蹒跚,却已经看清总共三辆车,六个手下,留了三个在外面望风,还有三个跟着进来。
一行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穿过垂花门与回廊,一路到了里面一座偏园。
唐竞踏上台阶,走进房中,走得有些艰难,是因为旧伤,也是因为被打得厉害了。
房子是中国式,木门已经塌下来,室内大块石板铺就地面,隔了这许多年没有修缮,野草从缝隙中钻出来,墙上爬满枫藤,葱葱茏茏围着一张满是绿锈的大铜床。这样的地方,夜里许是有些骇人的,但此刻阳光正好,从破败的窗口照进来,斑驳地落在地上,看起来倒像是个化外之境似的。
张林海自然认得这是哪里,声声冷笑起来:“当年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准是穆骁阳那个册老告诉你的。其实他晓得什么,你母亲是自己情愿的,我根本没有逼过她!”
唐竞听着,仿佛又是张颂尧在他面前讲话——其实这件事怪不得我,她非说要跟我一起死了算了,都是她自己愿意的。
他只觉好笑,眼前的张帅也不复从前,头发白了,背驼了,一只手拄杖,另一只垂在那里,微微抖着,只有野心和脾气不输当年。
一时间,脑中又是多年的那一幕,近在咫尺的一粒子弹,只低了那么一点点。曾经以为那是手下留情,或者一时心软。其实,只是有些人老了,失手而已。
“要你今天死,就不会拖到明天,”张帅又开口,“说吧,颂尧在哪里?”
“从头到尾……”唐竞回答,声音含糊在口中,是因为方才的落齿。
“你再说一遍!”张林海走近,一脚踢得他跪下,赵得胜也跟着进来。
“从头到尾,”唐竞重复,“颂尧他,就没出过饭店的大门。”
“什么?”张林海切齿。
唐竞抬头起来,看着他,脸上带着些笑:“饭店几百间客房,您寿宴那天全部客满,每间都要用热水,地下室里有多少架锅炉,您知道吗?”
这句话说出口,便眼见着张林海变了面色,几乎扭曲成了一张陌生人的脸,手杖劈面打下来,唐竞没有躲闪,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倒下去,就倒在那张铜床边上。
张林海回身去拿赵得胜手里的枪,而唐竞已从绳索中争出手来,摸到那把固定在床框下面的勃朗宁。他把枪抽出来,惊异于此刻的冷静,仿佛这辈子就等着这一秒了。
回身便是两支枪口的对峙,张林海一怔,唐竞先一步扣了扳机,子弹从张帅的左颊穿入,又从后脑迸出,带着喷溅的血雾、脑浆以及碎骨。
直等到张林海倒下去,赵得胜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俯身下去拾那死人手中的枪。唐竞再扣扳机,但赵得胜闪避到房门外面,子弹仅打中手臂。天井里另一个保镖也已经冲过来,对着唐竞举枪。
余下的第三个人更快了一步,已经触发了扳机。
两声枪响,两人倒地。
隔着那道破败的房门,唐竞看见谢力的眼睛,是许久不见了,但却仍旧熟悉。他开口要说什么,谢力却只是转身往外面走去。
“不要出去!”唐竞来不及呼喊,外面便又有枪声响起,是乔士京的人。
“他不是!停下来,他不是!”他爬起来,蹒跚地奔出去,可已经迟了。
外一进院子已经有警察冲进来,谢力中枪倒下去,血液倒流到喉咙,无法呼吸。唐竞扑过去,托起他的头。他总算换过一口气,看着唐竞道:“我不是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