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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裁云锦,织梦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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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晨光熹微,乾光街上的商肆陆续开张,风采卓然的蓝衣公子在茶寮里寻了个靠窗的位置,气定神闲地饮下第七杯茶时,终于瞥见斜对面那间铺子的门板被人利落揭下,探出一张素净的脸来。

铺子不大,门牌上“半生裁”三个写意古篆略显潦草,却是名动长安的制衣坊。坊主姓叶,一手针线活出神入化,任何布料到了她手里,都将化成精妙绝伦的衣裳,当世无双。

他闲步而入,屏风后传来清丽嗓音:“公子是要裁衣?”

“是……在下想做一件外袍,不知姑娘是否方便?”看他拿出包袱里的白缎,她沉吟片刻,“可能要等上几日……公子若急要,不妨另觅他处。”

他施施然放下布料:“姑娘技艺名动长安,纵使等上一年半载,亦无妨。”

想来是对诸如此类的恭维习以为常,她颔首:“那好,七日后,公子再来取衣。”

临出门,瞥到架上一只青釉莲芯弦纹瓶,不禁挑眉:“姑娘真是好眼光……天承君的青瓷,在下也极为中意。只可惜……”欲言又止,话里有话。

她的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变:“公子过奖了,慢走。”

七日很快过去,他依旧踏着晨色而来,而像是笃定他会如期而至,那件月白外袍就搁在最显眼的位置--精密细致的滚边,严丝合缝的针脚,本就一气呵成的剪裁缀以栩栩如生的几道流云,更衬得他风度翩翩。

连一贯挑剔如他,都找不出丝毫疏漏之处:“姑娘妙手,果真名不虚传。”

她垂眸敛色,又听他道:“长安不愧是皇都,天子脚下,能人辈出,制瓷、丝织、茶道无一不精,尤其是珍珑天工的青瓷,更可谓稀世珍品,千金不换。”

她沉默片刻,改了对他的称呼:“大人兜了一个这么大的圈子,若只是想问湛天承的下落,那么抱歉,我无可奉告。”

他的神色从讶异到疑惑,再到明朗:“姑娘不仅手巧,心思亦通透……如此,倒显得在下一叶障目了。”

“绫丝雪缎乃皇贡,寻常百姓纵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将其堂而皇之地穿在身上吧?”

闻言他不由得一愣。说来,的确是疏忽了。为官不过三载,却颇得圣上赏识,每逢赏赐,必有丝绢布帛之类,林林总总堆了两箱,此番前来,信手自其中拣了匹最不起眼的,未曾想,还是被她识出端倪。

他正色:“在下尉迟岚。”

“大理寺少卿?”她眼角微抬,“那尉迟大人,是否已查出了些许蛛丝马迹?”

“尚未。”他据实以告,“不知姑娘……”

“我说过了,湛天承的事情,我确实不知。帮不上大人,小女深感抱歉。”含在嘴里的半句话被她倏然打断,不知为何,那神情看来竟有几分恍惚。

二、

目送尉迟岚消失于长街尽头,叶绫歌倚住门扉,陷入了沉思。

曾被先帝御笔亲提“天下第一瓷”的珍珑天工,其窑产青瓷四海闻名,而坊中最顶尖的瓷师湛天承,更凭借超卓技艺名噪一时。

上月初,圣旨忽降,命珍珑天工赶制三百件青瓷,作为国岁之礼运往西域龟兹国。湛天承率一众瓷师日夜赶工,总算在约期之前如数完成。谁知到了交货那日,库房中所见却令所有人惊惧莫名--除了横尸当场的礼部侍郎及龟兹使臣外,那三百件青瓷已然不知所终。

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这批青瓷的制作者,湛天承。

长安哗然,龙颜震怒,命大理寺彻查此事。

其实她早已想到,在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大理寺的人,迟早会找上门来。

原因无他,大理寺素来掌管天下刑狱重案,而尉迟岚上任不过三年,已得“天下案,尉迟断”的赫赫盛名,令满城百姓折服敬仰。

如此手段,又怎会查不到她与湛天承之间,曾有过一纸婚约?

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彼时春暖花娇,她新扎的纸鸢拖着两根长尾飘在半空,不知怎的失了平衡,又与旁边一只缠在一处,并肩直坠而下。

她急急跑近,却见眉目温柔的男子执了那两只缠绕着掉落的纸鸢,笑得一脸歉然:“我再做一只新的给你。”

萍水相逢,她未当回事,不想几日后他竟寻上门来:“予人之事,怎可轻易食言。”描金绘彩的蝴蝶纸鸢被递到面前,竟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只都要华丽好看。

心弦似被撩动,他说:“我姓湛,湛天承。”

她这才知晓,他便是传说中那个誉满长安的瓷师,天承君。

自那以后,情意渐生,一切看似水到渠成。上天如此厚待她,在最好的年纪,遇到命中注定的良人,原以为这一生都将与他执手与共,但偏偏忽略了,命运永远不可能眷顾谁一辈子。

婚期愈近,城中却谣言四起,说芳庭阁的花魁玉扇如何姿容曼妙,连一贯不染凡尘的天承君都为搏佳人一笑而豪掷千金。

她自是不信,约他至南山亭一聚,他回笺时仅寥寥几字:繁事缠扰,恐难分身,勿念。

这一晚,她在芳庭阁的别院外站了一夜,直到晨曦渐氲,有人推门而出,身上一袭青衫行云流水,乃是她亲手所裁。恍惚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她闭了闭眼,希望眼前所见不过一场幻觉。

花雨飘零,那人望着她夜露沾身的模样,失声唤道:“绫歌?”

整个人如坠冰窖,她动了动嘴唇:“很好。”

“你听我说……”湛天承半句话还含在嗓子里,她已倏然转身,全然不顾他在身后声嘶力竭的挽留。

原来全长安城都在看她的笑话,唯有她一人当局者迷,守着那些可笑而虚妄的海誓山盟自欺欺人。

三、

近日,大街小巷皆是搜捕湛天承的禁卫,一时间人心惶惶。

国礼下落不明、使臣无故被杀,民风彪悍如龟兹,哪里经得起如此挑衅,只当天子食言,不愿将这批珍贵的青瓷拱手相让。

如此,令本就不甚和睦的边境关系越发剑拔弩张起来。

而朝中更是一片动荡,以右丞顾雍为首的主战派与以太傅司马贤为首的主和派整日争得不可开交,内忧外患之下,案情一筹莫展,圣上召尉迟岚入宫,定下十日之期,倘若案情无法水落石出,便卸去他顶上乌纱。

然而就在翌日,本该为此悬案倍感忧心的大理寺少卿仍旧一派云淡风轻,第三次踏足半生裁,熟络更甚从前,将几匹上好的布料铺陈开来:“家母寿诞在即,在下打算以一袭新衣相赠,叶姑娘可有什么好建议?”

她低头扫过,垂眸时的表情款款如画,思忖半晌,挑出一匹暖紫压纹织锦:“这个花色倒是不错。”迟疑片刻,望着他,“大人神色郁郁,就算为查案日夜操劳,也要当心自己才是。”

嘴角勾起一丝柔软的弧度:“多谢姑娘关心,不过这个案子,应当很快就会了结了。”

她脸色一白:“看大人的样子,似乎胸有成竹?”

他笑得笃定,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别处:“不出三日,凶手必当落网。”转身出门,最后一句话循着风声恍惚飘来,“他大约也未曾想到,自己在案发之处,留下了怎样的证据吧?”

子夜。

月色绯绯。

一道黑影自街角悄然行过,停在一扇紧闭的门扉前,揭去封条轻巧隐入。昔日鼎盛的珍珑天工如今死寂沉沉,风一吹,四壁皆透出刺骨寒意。

库房里空空如也,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墙壁、地面、角落、缝隙……借着月光,那人一寸寸搜寻着,却不知在找些什么。

良久,幽幽叹了口气,是不加掩饰的失望。然而,就在踏出门的一瞬,整个人愣在原地。

空寞庭院中,一树梨花旖旎成雪,树下斜倚的蓝衣男子,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叶姑娘,夜深露重,竟有故地重游的雅兴,真是难得。”

沉默对峙间,她揭去风帽,露出苍白柔弱一张脸。

信手掸去肩上飘落的花瓣,他走近:“想不到姑娘的一双手,杀起人来,也一样漂亮利落。”

她声音微凉:“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证据吧?”

“你说呢?”他反问,“初时我还以为,如姑娘这般清雅淡泊的女子,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的。”

他还记得他从茶寮的窗户望出去时、初见她的那一刹,细风适时拂过,飞扬裙裾衬着姣好容颜,正应了那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连一贯深沉如他,亦被这三月的长安春色感染,陡生了几分醉意。

这样一个女子,无论如何也不像会杀人的模样。

可他执掌大理寺三年,什么出人意料的案子没有见过?世上想不到的事,往往才是最多的。

比如眼下这桩青瓷悬案,凶手自然不会是湛天承。

夺国礼、诛命官、杀使臣,桩桩件件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没谁会愚蠢到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而选择亡命天涯。这么做,无异于自寻死路。

所以,只能是他人嫁祸。

可,究竟谁跟他有如此深仇,不共戴天?

顺藤摸瓜查下去,除了平日竞争激烈的几户瓷商外,便是她。

半生裁的坊主,叶绫歌。

听说她裁衣的技艺冠绝长安,思绪一转,他吩咐府中管家:“去把圣上御赐的那匹绫丝雪缎拿来。”

绫丝雪缎产自大理,一年统共所得不过数十匹,向来为皇贡之物,他岂会真的不知?

可他要做的,便是假装自己不知。

他的这个“百密一疏”,果然不负所望地被她发觉,他的身份亦昭然若揭。

说来奇怪,明明是他自己设的局,他却多希望那个人不是她。偏偏医官在他取回的衣裳里,试出了一味毒药。

将丝线以毒水浸泡过,取之缝衣,毒素便会渗入衣料,且不易察觉。倒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却能让中毒者日渐昏沉,最后神志不清。

倘若他中了毒,查案一事必将耽搁,且一旦过了十日之期,他官职不保,这桩案子,自然再也不得插手。

一箭双雕。如此精妙的一步棋。

四、

可惜,堂堂大理寺少卿绝非浪得虚名,她到底不是他的对手。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的步步为营。“你早猜到是我?才会故布疑阵,引我前来?”

好一招请君入瓮。

他的目光渐渐锋利:“你当真如此恨他?恨到不惜以这样的手段来报复他?”

“怎么能不恨?五年了……我把女儿家最珍贵的岁月,都送给了他……可我最后得到了什么?他的欺骗、他的背叛!他居然为了一个青楼女子,负了我们的此生不渝!”是谁说过,一生这样长,春花秋色,朝暮晨昏,要陪她慢慢走过?

她蓦地笑起来,表情执拗且悲凉:“所以,我要他身败名裂!我要这偌大的长安城,再也容不下他!”

他脸色极冷:“你可知就因你的一己之私,我们与龟兹的关系再无转圜的余地?倘若两国开战,将有多少士卒战死沙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个中厉害,你当真不知?”

她被他眼底的厉色惊慑:“我没想到竟会如此……”

“来人。”院外大片火光映现,侍卫蜂拥而入,他沉声,“将罪女叶氏,带回天牢候审。”

牢房暗仄,腐朽的血腥味萦在鼻端,尉迟岚蹙紧了眉:“我再问你一次,湛天承和那三百件青瓷,现在何处?”

窒息般的沉默里,他又道:“你应当再清楚不过,在这里,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大人可曾听过,世上有种东西,叫化尸水?”她血色尽褪的脸终于微抬了几分,“大人可还听过,若在化尸水中掺上百练蜥的毒血,别说几件瓷器,就是铜墙铁壁,亦能被溶得点滴不剩?”

“你是说……”他顿时了然。否则,单凭她一介女流,如何能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运走那些青瓷?

迷局抽丝剥茧,可为什么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在心头萦绕不散?

末了,白纸黑字的供词铺在她面前,他居高临下地问她:“你还有何话要说?”

她想都没想,利落画押,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压得极低。

他怔了怔,转身间定下生死:“圣上有命,三日后,斩。”

五、

灯影摇曳,他伏案小憩,恍然入梦,竟是她流泪的面容。

心被寸寸勒紧,痛得他猛然惊醒,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身居朝堂,出入宫闱,他并非不经世事的青涩少年,也不是没见过什么人间丽色,可那些­‌‎美‍‌‎­人‌‎­不论弱柳扶风,抑或​‎‎‍​妖​‌‍­­娆‌​­泼辣,看在他眼里几乎都是一个模样,与旁人没什么分别。

能叫他连每个表情都记得清楚的,这么多年,独她一个。

但一切已成定局,再多的纠葛牵绊,都将化为虚无。造化如此弄人,春色无边的长安三月,成就了他与她的相遇,却也将见证他与她的永别。

他陡然想起她在画押时说的那句话。

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三个字:“谢大人。”

审过那么多案,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却没有哪个犯人如她一般。

心底一阵莫名烦躁,信手一拂,却不慎被架上呈着的一把匕首割破了手掌,鲜血滴在身前案纸上,将“叶绫歌”三个字洇得一片刺目。

电光石火间,似有什么在脑海闪过。

“来人。”他起身,对侍从道,“随我去殓房一趟。”

案情尚未水落石出,是以龟兹使臣及礼部侍郎的遗体仍存封在大理寺内,四壁寒冰为墙,保存得相当完好。

具体的死因,几名仵作早已验过--利剑自背后贯入,笔直穿过心脏,一刀致命。

如此精细的手法,精细得……似乎有些过了头。

他盯着伤口久久出神,眼前忽然不可遏制地浮现出她在坊中裁衣时的模样,一举一动,皆是专注温柔。却不知,她在杀人夺命之前,可曾有过片刻迟疑与惊惶?

行刑前夜,他去天牢看她,她自角落里起身,声音不辨悲喜:“参见大人。”

侍从将矮几酒菜一一摆好,剩他与她沉默对立。

良久,他不顾身上一袭雪白衣衫,席地而坐,边斟酒边问她:“怎么不坐?”

她迟疑:“大人这是……”

他神色渐柔:“毕竟相识一场,最后这一程,我想亲自送你。”

她不再坚持,视线在琳琅精致的碗碟间游移,最终落到他面上,幽幽地说:“大人费心了。”

他举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日过了奈何桥,愿姑娘抛却前尘,觅得良人归。”那话中隐而未露的深意,令她似懂非懂。

一口饮尽,她被热辣酒意呛得急咳出声。几乎不假思索地,他倾身向她,在她背上温柔拍抚。

她怔怔地抬头,只剩下一个呼吸的距离,近到连他眼中猝然炽烈的星光都看得真切,她忽觉有些迷茫,竟没来由地漾出暖意,连心底那个宛如禁忌的名字都似已恍惚着淡去。

可就在素来冷离的眸子染上温柔月色的刹那,连绵痛意自心口排山倒海而来,顷刻逼醒缱绻的幻梦。

嘴角溢出腥甜,指尖残血殷红。她渐渐失去了力气,倒入他的臂弯,平静一如往昔:“酒里有毒?”

他眼中似有不忍:“是。”

合上的双眼似扬花凋零:“也好。”

就像他说的,相识一场,他来送她最后一程,让她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死在三月寂静的夜里,死在长安月下……死在他怀里。

她明白,这样远胜过斩首示众千万倍的离开,是他能给她的最大宽恕。

六、

弥留之际,浮光掠影般的画面在眼前渐次洇开,无数碎片拼凑着,勾勒出青衣男子的模样,令她正欲关门打烊的手一僵。

湛天承不知在半生裁外站了多久,整个人几乎融进了沉沉暮色里,说不出的憔悴清减。岁月沉淀,太多过往如尘埃消逝,就连曾经海誓山盟的两个人,如今也不过是彼此眼底一道伤情的剪影。

那件事过去以后,他不是没来找过她,可她除了不见便是沉默,最后当着他的面将婚书撕得粉碎。他凝视着她既痛且冷的表情,良久才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再不能陪他生生世世。

他流连风月是真,留宿芳庭阁是真,哪怕他与玉扇之间不过是一时意乱情迷,哪怕他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她,可错了就是错了,世间最难求的东西,莫过于从头再来。

“找我有事?”

“只是想来看看你。”夜风将鬓发吹得凌乱,他深深凝视她,“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了……请你好好照顾自己。”

他的反常令她诧异,可整个人已被更深一层的情绪填满,半晌,洇出莫测笑意:“对我而言,你早已离开。”

他脸色刹那雪白。

“保重,绫歌。”他似要伸手触及她,最终却只是默然收回,留给她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看着怀中的女子鼻息渐无,尉迟岚退开些许,原本柔和的脸色忽而一变:“休要在本官面前故弄玄虚……”

外面侍卫被惊动,匆忙进门,却见明日便要问斩的女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竟已然气绝。

“这……”面面相觑间,尉迟岚回过神来,撩开她衣袖一角,对着皮肤上大片的青紫瘀青紧蹙了眉头,“想不到,她的惊痫之症竟会在此刻发作。”

他拂了拂衣袖,语气恢复平静:“皇上那边我自会解释,照旧处理了吧。”

“是。”几人用白布利落地裹住尸身抬了出去,却未曾见到那转身的一刹,盘踞于他眼底的凛冽眸光。

当夜,尉迟岚急奏入宫,将案情奏明圣上,虽说这桩震彻京畿的青瓷悬案就此落幕,可凶手于行刑前夜因疾暴毙,加之三百件青瓷的下落再无迹可寻,办事不力的尉迟岚被罚俸禄减半,并禁足府中思过三月。

七、

寂梦初醒,尚自眩晕的她按了按额角,眼前院落雅致,有人逆光坐在窗下:“姑娘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知现在,可有兴趣将这‘故事’重新道来?”

熟悉的嗓音,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莫名心悸,在重见他的一刹有如潮汐。良久的失神过后,她才惊觉:“怎么会……”

“再世为人,难道不好?”他走近几步,睨着她的目光里七分通透三分叹息,“还是,你以为你这‘桃代李僵’,当真天衣无缝?”

她本就单薄的肩头微颤了一下,五指抓紧身下的锦被,知道再也瞒不了他:“大人何不顺水推舟,让一切就此过去?”

闻言,尉迟岚双眸猛地眯起,惊心火苗自深处窜出,顷刻撕裂平静的面具。捏住她的下颌,在她被迫仰头的一瞬间,覆上了她的嘴唇。

万物归为虚无,唯有两个人咫尺交换的气息真实地存在着。而他禁锢她的手臂如此霸道,不容她退却分毫。她终于放弃,任由那些深藏已久的思绪攻城略地,沉溺在他的温柔里。

“因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就这样在我面前死去。”他握住她的双手,常年的穿针引线,令她手上细茧密布,并不如寻常女子那般纤柔细嫩,可在他看来,却是一生寻觅的皈依,“如此天下无双的一双手,倘若用来杀人,岂不可惜。”他目光中的珍视太耀眼,让她恍惚间只觉得不能言语。

“还好,你说的这个谎,我没信。”他拥她入怀,将一切原委细细道来。

真正识出端倪是在她画押认罪那夜,划破他掌心的那柄匕首乃星曜沉铁所炼,薄如蝉翼,是以伤口平整,若非血流不止,几乎难以分辨。

电光石火间,似有什么闪过脑海--

伤口!是了,正是伤口!

果不其然,死者身上的伤口看似寻常刀伤,可往里细察深看,内侧竟呈密密的细齿状,锯裂心脉,如此“凶器”造成的伤口,恐连医仙再世亦无法修补。

翻遍古籍后,他终于在半册毁损的《兵策补遗》中寻到了这种似剑似刺似钩似锯的东西--鬼齿。然而最不可思议的,却是这种几近失传的罕见兵器,原是出自数百年前的龟兹。

可她看似漏洞全无的供词里,独独缺了如此明显的证据,是故意隐瞒,还是根本不知?

段段残篇在脑中贯连成章,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陡然在心中升起。原来自始至终都在演戏的,并非只有他一人。

他的试探,他的算计,她都真真切切看在眼中,甚至将计就计,让他以为她真的困于囹圄而不自知。

难怪当初风口浪尖的时候,那只出自天承君之手的青瓷竟还毫不避讳地摆在半生裁中,“恰到好处”地被他瞥见。

难怪谨小慎微如她,轻易便信了他的激将言词,为消灭证据而夜访珍珑天工,“恰到好处”地被他守株待兔。

难怪她的那句“谢大人”如此百转千回,她是要谢他的愚钝,谢他的自负,谢他成全她,成全她与挚爱之人的生死相随。

原来,被算计的那个一直是他。

而她则从一开始,就已决定替湛天承顶罪。

八、

但,到底是盛名不负的尉迟岚,黯然伤怀或妒火中烧都只是一瞬,思绪微转便想到,案情扑朔至此,当中似乎还与龟兹有着微妙联系,这幕后的真凶,怕是远超想象。

那么,何不把这场戏,继续不动声色地演下去?三百件青瓷不过是个幌子,有人存心要找替罪羊,且把网铺得如此大,必不会就此收手。叶绫歌一死,后招定然接踵而来。他倒要看看,始终在背后翻云覆雨的那只推手,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夜他去看她,素白纯净的容颜、欲语还休的眸,令他如此心忧,如此心疼。或许穷尽一生,他都无法代替她心底的那个人……但那又何妨?情之一字,半点由不得人,她愿为别人粉身碎骨,他便也能为她篡改命轮。

他在酒里下毒,毒发时像极了传说中的惊痫之症,并能让中毒者假死七个时辰。

经仵作验过,确定她已然身亡之后,尸身照例被丢入乱葬岗,而他则入宫面圣,将所有计策和盘托出,圣上沉吟片刻:“卿这一招釜底抽薪,可谓险绝。”

“臣个人荣辱事小,可陛下江山永固事大,豺狼在侧,不得不除。”

圣上大笑:“得贤如此,朕深感欣慰……此事,便依卿所言。”

额头叩在冰凉金阶上,他一字一顿:“谢陛下,臣定不负圣望。”

之后一切总算步入正轨,尽皆在他掌控之中,圣上定了他的罪,而他则借禁闭之名,等待一早便被人从乱葬岗中悄然救回的她醒来。

她偎在他怀中,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心安--世事无常,谁能想到最初各怀心思的萍水相逢,到了最后,竟化作奋不顾身的彼此守护。

他为保她性命殚精竭虑,可他不知道的是,她选择死守这个秘密,不仅仅是为了湛天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温润的身影已成了她眼中挥之不去的风景,“天下案、尉迟断”的意气风发,不能毁在她手里。

所以,她心甘情愿背负恶名。

彼时湛天承来找她,无端说出那句“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了”,她只当他是随口说说,未曾想几日之后,便有了那桩震彻京畿的青瓷悬案。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湛天承,细细想来,他的表情如此哀伤无奈,似在向她传达某种讯息。犹自辗转忐忑了几日,直到尉迟岚登门裁衣,她才终于打定主意。即便他负了她,即便两人再无瓜葛,可她终究不能眼睁睁看他无辜丧命。

反正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凶手”而已。

这个角色,就让她来演好了。

她唯一不曾预料到的,是长安三月里,那个男子飞扬的神采、那场举世无双的美丽意外。

与此同时,尉迟岚在全城布下的八十八处暗线亦传回消息,沿“鬼齿”这条线索一路追根溯源,果真查出了些许蛛丝马迹。

箭头所指,印证了他所有的笃定与猜测--右丞,顾雍。

这位在朝堂上一力主战、口口声声叫嚣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一品重臣,私下里的行径却远不如表面看来这般正气凛然--不仅暗中豢养了一批龟兹死士,更与龟兹王室“往来”密切,联想当中种种,加之两国日益剑拔弩张的边境关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有地位如此显赫的“内应”从中周旋,倘若两国真正开战,只怕龟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策马南侵,如入无人之境。

他要谋的,竟是这泱泱天下!

九、

纸终究包不住火,青瓷案的了结、天子的沉默、尉迟岚的蛰伏逼得他按捺不住,正欲进行下一步行动时却“恰好”被揪住把柄,大理寺、御林军、兵刑两部合力围困丞相府,遭遇殊死抵抗,一时间长空血乱,杀伐之舞浸透了半壁长安。

经此一役,顾雍被诛,其朝中党羽亦被一并连根拔起,尽管元气大伤,但到底保住了锦绣江山与天子颜面。三百件青瓷亦在长安城外一处废弃矿洞中被发现,以及洞窟深处,几乎奄奄一息的湛天承。

他早就该想到的,要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运走三百件青瓷,虽然困难,却并非全无可能。怪只怪他先入为主,以为她的别有用心是为了掩饰罪行,殊不知这世上有样东西弥足珍贵,甚至能叫人抛却生死,千金不换。

可惜,他注定不是那个有缘人。

大战告捷,匆匆赶回府中的尉迟岚在客房外徘徊,明明推开门就能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可他却一再犹豫,止步不前--这时门嘎吱一声开了,氲散的晨光里是她微怔的表情,以及缓缓浮上嘴角的笑意:“你……回来了?”

呼吸间满是灼灼痛意:“天承君……找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她凝视他良久,笑着落下泪来:“谢谢你。”

“一切都解决了,我派人送你回去。”他身形一晃,仓皇转身,没能听到她散落在风中的低语,“谢谢你……能够平安归来。”

月末,满城香浮花陆续盛开,将依旧歌舞升平的长安掩映得越发​‎‎‍​妖​‌‍­­娆‌​­。

右丞通敌叛国、大理寺少卿力挽狂澜等诸多桥段落入民间,游走于大街小巷,被描摹得绘声绘色。

阴谋败露,龟兹自知硬拼之下全无胜算,只得悄然退回漠西偃旗息鼓。而功不可没的尉迟岚则入宫赴宴,帝心大悦:“卿想要何赏赐?”

他斟酌半晌,忽将官帽取下:“臣惭愧,身为大理寺少卿,却难断是非,唯有卸下头顶乌纱,方能叩谢天恩。”

满座讶然,帝王深浓的目光从高处笔直落下:“理由?”

他一字一顿:“陛下之愿,在于山河永固、社稷永存,而微臣之愿,却是守护一个人,让她平安喜乐,再无烦忧。”额头重重点地,他道,“望陛下成全。”

良久,高冠华服的帝王忽而一笑:“曾几何时,朕也如你一般,可惜……起来吧,朕允你。”

十、

今日乾光街上有新铺开张,热闹非凡,据说老板背景颇深,铺前牌匾乃是当今圣上亲笔所题。

新铺与半生裁数步之遥,当中仅隔了一株香浮花树,偶尔抬头间,隔着纷扬花雨,叶绫歌只看到新铺前人头攒动,而装饰一新的店面内则搁置着各式各样的布料。有客人挑到心仪布匹,直接便送到她这儿来:“这下可好,选布裁衣,倒是一气呵成了。”

忙至天光渐暗,隔着阑珊夜色,隐约听到有人唤她。白衣清俊的修长身影,倚在新铺门边,然后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颊边微微洇开一抹桃花色,她怔忡:“你怎么……”

新铺的老板,竟然是尉迟岚?

“我辞官了。”他答得云淡风轻,却惹她低呼,“可是,为什么?”

“我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害她差点就死了,还有什么资格做这大理寺少卿?”

“怎么会?若不是我故意骗你,你又怎会……”说到一半,陡然瞥见他眼底雀跃的火光,顿时反应过来,脸上热意顷刻燎原。

“这么说来,你承认了?”他倾身靠近,绝世容颜似乎令无边春色一同沉醉了,“承认、承认什么?”

他将手伸到她面前,表情认真且凝重:“叶绫歌,良人在前,你可愿与之携手,从此举案齐眉,百年与共?”

她看进他眼底,恍惚想起几日前,得知了一切的湛天承犹自带着病中的憔悴来找她,也是这般执了她的手,情深意切:“绫歌,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曾经那双手如此温暖,如此熟悉,可那个瞬间,她眼底看到的、心底想着的,全都是另外一个人。

她反握住他,拍了拍他的手背,背负已久的心结终于释怀,笑得真心而明媚,一如多年前的那场初见:“阿承,你永远在我心里。”

而那时湛天承脸上失落且痛惜的表情,尽数落在静立于不远处的尉迟岚眼中。原来,故事的结局,并非如他所想。抑或,她会拒绝湛天承,有一点点是因为他?

沉寂的心死而复燃,他盘下半生裁对面的铺子,经营早已决定的布匹生意。他只想让她知道,裁衣贩布也好,浪迹天涯也罢,这一生,她若不弃,他必相随。

所以此时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在这咫尺的对视里,等她给他一个答案。

仿佛一生那么长,微凉的指尖,终于攥住他的五指,握紧:“好。”

极尽动听的一个字,融进他的心跳,他笑着拥住她,由衷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且醉三月共长安。

文/墨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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