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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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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大概是淋过一场雨的缘故,翌日近正午了,都不见高阳出门。辩机做完早课,隐约担心她淋雨着凉,便拖着脚上的链子走了一路,去敲她的房门。

屋里的高阳蜷作一团窝在被褥里,粉面绯红,双唇更是潋滟如朱,不同寻常的艳色自芙蓉秀面上散开。辩机忽觉心跳声砰砰作响,脑子里,视线里,尽是当日长安街头,她踮足一吻时,落在自己颊上的温香如玉,润袖沁心。

刹那间心旌摇曳,他心猿意马,一倾身,双唇险险要落在了她的唇上,却在下一秒被窗外一声惊雷吓得惊跳起来。

他站在原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住心神,伸手去探她的额温,岂料手指刚碰到她的额头,高阳便倏然睁开了眼,眼神迷离之中分明透着深深的厌恶和恐惧,双手在空中疾挥,口中更是凄声厉呼:“放开我!”

一记响亮的耳光,不偏不倚打在了辩机的脸上,也让狂乱中的高阳忽然清醒过来。

“和……和尚?”她错愕地看着辩机,眼见他脸上浮现清晰的五个指印,眼中瞬间泛上晶莹泪光,颤身便去摸他的脸,“对不起,和尚,我……我不是有心……”

“你在发热,我去院中收拾马车,你洗漱之后我们便进城,我带你去瞧大夫!”辩机语气平静,心下却是翻江倒海,为那刹那的情动如潮。

屋外,风疾雨骤,劈头而来,他全身淋得透湿,却忽然发现草庐外居然站了一个人。滂沱大雨里,那人全身湿透,显然是站立许久了。

辩机愕然看着这面色愁苦的男子,明明也是满腹诗书的世家公子,眉宇间却尽是怯懦之意,此时更是愁云惨淡。然而面对这人,他心里却是十二分的心虚,酝酿好一会儿,才艰涩开口:“驸马爷……何时来的?”

“我这几日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直至今晨才忽然想起她曾说起过这间草庐,原是想来碰运气的,不想今日时来运转,竟押对宝了!”房遗爱惨然一笑,“我早该猜到,她即使要走,也不会独自离开的。”

“公主她……只是隐约有些心结不能自解……”辩机喉头堵得厉害,不知如何辩解,“我们虽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并未越雷池半步!”

只见房遗爱自我解嘲般笑了起来:“我知道,她说你定力极好,便是有朝一日,刀剑加颈,你也未必肯要她。我还知道,她时常用信鸽与大师传情。成亲前她便说过,就算嫁给我,心也不在我身上。我以为不打紧的,我以为只要她在我身边,我便能安心。可我错了……”他说到这儿,抬手忽然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辩机吓了一跳:“驸马……”

房遗爱犹在狠狠抽着自己的耳光:“我知我该死,也知她必不会原谅我。可是,大师可知这世间人事,刚极易折,强极则辱。她既已嫁给我,便注定与你不会有结果。我瞒得了几日,却迟早要将此事报与皇上。依皇上对高阳的疼爱,必定不会由她不明不白地消失。我既能找到这里,皇上的人也迟早会找到。与其我们三人这样虚耗一时,倒不如……倒不如,你带她走吧!”

辩机如遭雷击,万万没料到房遗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说什么?”

“你带高阳走!”房遗爱的脸上尽是破釜沉舟般的决然,“她留在我身边我也无力护她周全。无嗣无后,她将来在房家举步维艰,我娘那脾气,将来只怕会让她受更大的委屈……”

有清脆的击掌之声自他们身后传来,辩机回头,却见高阳撑了把玄色油布伞立在雨中,俏脸苍白如纸,眼底的寒霜如刀:“房遗爱,我们自幼相识,我竟直至今日才瞧出你这满腹阴诡!可笑的是,我竟还一直居高临下,自以为将你拿捏于股掌之间,将你视作怯懦无能之流,这样看来我今次受辱真是活该至极!”

房遗爱身子颤了颤,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高阳……”

“你不配叫我!”高阳哑着嗓子扑了上去,对着他的前胸便是狠狠一脚,这一脚,竟是将房遗爱踹得栽倒在地,她却不依不饶,皂色的绒靴踩在了他的胸前,“你放心,房遗爱,你我夫妻一场,你不用假惺惺地跑来这里演戏。我原想,我答应过和尚,再不妄造杀业,可你既送上门来,就休想活着回去!我那马车里还装着当初我从宫中带出来的鸩毒,你是想来杯鸩毒还是直接让我将那整瓶鸩毒汁给你灌下……”

房遗爱抿嘴看着她,鼻孔翕张,半晌却是笑道:“好!高阳,你高兴便好!”

高阳挥手狠狠一记耳光便打在了他的脸上:“我当然高兴,这是你欠我的!”她说这句话,好看的脸上尽是狰狞之色,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字,看得辩机心头一绞,不忍再看。

“十七!”他唤她的名字,“跟驸马爷回去吧!”

“回去?”高阳转头,惨淡一笑,“你让我跟他回去?你可知他那夜对我做了什么?他与那下作阉贼一样,让人绑了我,借着酒意欺负了我!”

一道惊雷忽地劈头而下,衬得她眸中隐有血色流淌一般。

“我不是故意的!”房遗爱拼命摇头,“那日母亲去驸马府,因我俩成亲一年无后的事又再三逼问,我也是一时不耐烦才将我们未曾圆房的事说漏了嘴。是母亲背着我命人趁你熟睡时将你绑起来,又把我平素喝的梨花白换作了催情的药酒,我……我一时乱了神智,才会……才会……”

他后来还说了什么,辩机却有些听不真切,只觉刹那间,雨点劈头盖脸,眼前尽是她披星而来,柔肠百转地跟他说的那句“对不起”,刹那间心如锥刺,竟是一时呼吸艰难。

她受辱而来,却忍着一腔委屈,向他道歉,还在他面前扮没事人一样。这丫头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这一次,是因为无后的事强迫她圆了房,让她受了这样的折辱和恐惧。下一次呢?倘若她与自己的事被人有心抹黑,她在房家要如何自处?当年嫡亲女儿被人险些害死的情况下,皇上都爱惜皇室名声不敢声张,又要如何忍下那背夫偷人,与和尚有染的淫邪帝女?

辩机脸色乌青,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后,忽然便平静了下来,眸光淡淡地落在了高阳的身上:“殿下与驸马爷既是夫妻,那夜之事便属天经地义,殿下又何苦为这种小事伤了夫妻情分?”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后,高阳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辩机,双唇颤得厉害,连肩膀都在微微瑟缩,整个人被雨打湿后,显得格外瘦骨伶仃,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摧成碎雨,消融于世。

“你说什么?”

“殿下莫再任性,女子出嫁,当以夫为天,驸马爷敦厚老实,对殿下宠爱有加……”

“辩机!”高阳尖声喊出他的名字,这是她知道他法号以来,第一次喊出来,却透着近乎歇斯底里的怒气,“你再说一次!”

“贫僧一介痴人,不懂红尘情爱,殿下若觉得贫僧说得有不妥之处,尽可一笑置之。但是今日当着驸马爷的面,贫僧却有一言相劝。女子既为人妇,当遵妇德。因着君臣之别,过往殿下对贫僧的捉弄戏耍,贫僧不便回绝反驳,但终是不妥。还请公主殿下今日解了贫僧这脚镣,放贫僧归去,莫……污了贫僧在佛前的清名!”说完,辩机双手合十,冲她深深一揖,转身便走。

“辩机!”高阳厉声叫住他,辩机挺直背脊,却不曾回头。

“在你心里,佛祖比我重,众生比我重,连这不相干的小人,也比我重,是吗?”她咄咄逼人,言语间分明还有不甘,“你方才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否则,你为何不敢回头看我?你心里怕我,你还是不忍的!你休想三言两语便打发我!你心里明明是有我的!”

辩机转身,双手合十,坦然看向她:“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方才所言,句句从心。若有妄语,便叫我永坠阿鼻,不得救赎!”说完,黑眸盯着她煞白的俏脸,“如此,殿下可满意了?”

她一踉跄,险些跌坐在地。房遗爱连忙伸手想搀她,却被她狠狠避开:“别拿你的脏手碰我!”说完,她扯下手中当日重逢时那串自辩机处抢去的佛珠,狠狠拉断,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她却惨淡一笑,“满意,我满意得很,此生从未如今日这般圆满得意!”

言毕,她脚步虚浮,风雨摧朽,雷电交加,却不及那一声远过一声的低笑,声声如泣,怆绝天地。

5.

贞观十九年,玄奘法师西行归来。三月的长安城里,僧侣云集,弘福寺开了译场,辩机也因谙解大小乘经论、为时辈所推,亦在其中一院,院名“舍离舍”。

他每日伏案不辍,潜心佛道,人人赞他勤苦用心,只有照顾他起居的那个小沙弥能偶尔见他在停笔时怔怔望向窗台发呆。

“师父可是写累了?我昨日去玄赜大师的院中,见他窗台上放了盘茵草,鲜绿鲜绿的,颜色喜人,不如咱们也养盘花草放在窗台吧。”

辩机转过头笑了笑:“不必了,不擅此道,花草也是生灵,若养得不好,徒造报业!”

小沙弥满脸崇拜,却让辩机心下一阵抽痛。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向窗边,想找到的不是什么盘茵草,而是一只灰色的鸽子,有双黑豆似的小眼睛,像某个女人那般不惧生,敢直勾勾地瞅他,自他掌心啄走粟米。但他亦知,那鸽子再不会有了。

当年那场大雨之后,有人特意拿大红织锦缎的盒子送给会昌寺里的他。盛在盒中的是一只当胸​‎‌­被‍‌­插‌‍‎­了支利箭的小灰鸽,血淋淋的。

那丫头,那样不留余地的性子,爱和恨,炽烈得像一面迎风招摇的旗。

转眼已经过了六年,他听闻她后来诞下一女,又听说她为房遗爱纳了三房美妾,渐渐变得贤淑娴静,是他当初期望的愿景。

他该高兴的!

淡若无痕的叹息,却恍若琉璃碎裂般自嘴角逸出。他低头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经文,却再也静不下心来。

撑起酸酸的双臂,他起身活动了下发麻的腿,走出了禅房。

院子外的天空蓝蓝的,他仰起脖子看了许久,却冷不丁有人拉了拉他的裤脚:“大叔,你在瞧什么?”

辩机讶然,低头的刹那,却是惊得连呼吸都忘了。

眼前站着的小人儿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圆圆的小脸上,眉眼熟悉得让他心惊,尤其是那双尚未完全长开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的眼角眉梢里,自有一股别样的清妍。

“你是……你是谁家的孩子,是谁带你来这里的?”他嗓子一阵发干,却忍不住蹲下身子,轻抚她的小发髻和洁白的脸庞,指尖的微颤吓到了他自己,却听这小女娃露齿一笑:“我外祖是皇上,祖父是房相,我爹是……他不重要,我娘说了,只说前面两个就够了!”

“是吗?”他只觉眼前这摘粉搓酥的小人儿如同粉圆团子,奶声奶气的嗓音几乎揉碎了他的心,“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后院来了?”

“今天是我祖母生辰,来听那个什么又玄又脏的大师讲经。我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哪懂这些?我是跟着树下的蚂蚁来你这儿的!”她说到这,一拍脑袋,颐指气使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方才在看什么?”

“我不看什么,只是瞧瞧天上的云罢了!”他大掌轻拂她额前的散发,却听她腹中咕咕作响,不由哑然失笑,“你饿了?”

“嗯!”她点头,委屈地噘起小嘴,“今早出门只吃了两块饼垫肚子,早就饿了!”

“不打紧,庙里应该还有菜脯粥,我这就去让人给你取些来!”他转头吩咐在一旁看傻了眼的小沙弥,小沙弥连声应着,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大师,既是房相家的女公子,是不是要通知他们一声?这么个小祖宗走丢了,怕是他们发现了要急断肠的。”

辩机心下一凛,却是头也不抬道:“晚点儿吧,先给她找些吃的来再去吧。”

好歹让这孩子多陪他一会儿也是好的,况且,那个人……怕她也不想再见到自己。

思及那人,辩机的胸中一阵闷痛,忍不住问道:“你娘亲她……可还好?”

“娘亲?”小粉圆眼中亮了亮,瞬时又黯淡下来,“娘亲好是好,就是不喜欢阿圆。奶娘说,因为阿圆不是男丁,可我觉得不是,娘亲谁也不喜欢,娘亲只喜欢关起门来抄经。”她说到这,异常认真地问,“和尚大叔是不是也抄经?那经书比阿圆还好看吗?”

辩机只觉得一阵涩意由喉头直冲进嘴里,一时语塞,只能抱起她走进屋里,温声哄道:“阿圆这么乖,天下间没什么比得过阿圆好!”

小粉圆满意地揪他刻意蓄起的胡须:“和尚大叔,你嘴真甜!”

这世上,还从未有人赞过他嘴甜!

辩机心思复杂至极,却还是陪她玩了一会儿,直至小沙弥送来粥点,他才借故拿起桌上的经书送去东院玄奘大师的禅房。他心里估算着时间,想着那边房家的人应该把孩子领走了,才申请恍惚地往舍离舍走。结果还没走到院中,便听得小粉圆正撕心裂肺地哭,他立时便冲了进去:“出什么事了?”

屋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正一人抱着瓷枕的一边对峙着。

见到他,小粉圆率先发出找到救兵般的欢呼:“和尚大叔,娘亲说这枕头是别人的,不问则取是为偷,可是……可是你不是别人啊,你是和尚大叔,况且你这枕头有娘亲的味道,阿圆好喜欢。和尚大叔刚刚才请阿圆吃了枣泥粥,区区一个瓷枕,你一定会送给阿圆的,对不对?”

辩机无言,心怦怦直跳,视线仿佛被无形的手牵着,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对自己的纤细身影上。

她瘦了好多,虽生过孩子,腰肢却不盈一握,束了条八宝妆花腰带,头上的单螺髻竟与他从前幻相中的那个浅笑女子不谋而合。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她缓缓回身,那一刹,四目相对,沧海桑田,他忽然便红了眼眶,一颗心,仿佛浮沉六载,在这一刻,才算归位。

“是你?”高阳素面朝天,只眉尾淡扫了一层远山黛,看上去却愈发清丽逼人。

他双手合十,借着宽大的僧袍掩住微颤的掌,对她毕恭毕敬,一揖到底:“殿下安泰!”

高阳冷笑一声:“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喜欢装模作样,看了便让人生厌!”说完,她伸手拉起犹自抱着瓷枕研究的小粉圆,“我们走吧,你祖母到处找你呢!下次若再敢一个人乱跑,我便由着你被那人牙子拐去,斩了你的手脚,拖你满街乞讨,看你还敢不敢到处野!”

小粉圆显然被吓坏了,怯生生看了辩机一眼,又看了看怀里的瓷枕,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般,吃力地将那瓷枕举向高阳:“阿娘,这枕上真有你的香味!阿娘不信自己闻闻。轩弟和大伯家的桢哥儿都跟娘亲睡过,阿圆也想闻着娘亲的香味睡……”话音未落,小胳膊一颓,“啪”的一声,手中的瓷枕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轻飘飘的泛黄短笺伴着幽冷的兰花香在屋里四散荡开。

辩机慌了,他手足无措起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窘迫和羞赧。

高阳的脸色微变了变,但下一秒,分明迸放出一丝明亮的眸子却又转瞬黯淡下来,不由分说抱起小粉圆塞给随行的丫鬟,便要离开。

“十七!”辩机慌忙叫住她。

她立定,吩咐丫鬟将小粉圆先带走,才用冷得如同一块冰的声音问道:“说吧,大师还有见教?”

她不回头,挺直的背仿佛要在背后砌起一堵无形的墙壁。

“我听说,你与驸马要夺其兄长的爵位,还闹到了长孙大人那边……”辩机小心斟酌着字句,眼睛却分明是贪恋着她在眸底的每一刻,只恨不能将她就此留在此时此地。

“辩机!”高阳忽然转过眸来,“你是不是很喜欢阿圆?”

“我……”

“那你知不知道,我那年回去发现自己有了她之后,是如何度日的?房遗爱将我锁了起来,寸步不离地看着我,要我生下她。可我每每见到她,便想起你和房遗爱是如何轮番在我心上扎刀子的。她是我扎在心尖的一根刺,时时提醒我,我曾如何受辱!你当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吗?你以为你那样对我,便是护我周全吗?我呸!”

辩机只觉吐息艰难,看着她频频摇头,却是喉头哽咽,无言以对。

“我不怕死,我从来没怕过死,我这一生,想爱的爱了,想恨的恨了,想做的做了。至于得不到,求不来,那不是我该痛的。反倒是你,你到死都会后悔,后悔你没在该抱紧我的时候抱紧我,眼睁睁看我坠入地狱!”说完,她嫣然一笑,“因为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忍了六年没有了结自己,可是辩机,我盼着我死的那一日早些来,那样,我便可重新投胎,来世做一头猪,一只狗,也不做这龌龊又无能的人……”

“十七!”他再忍不住,阻止她继续以这如刀言辞凌迟他的心,她却仰起头来,笑得花枝乱颤:“十七?你的十七早死了!我是高阳公主,生在大唐皇室,倍受天子宠爱,跋扈张狂的得志小人啊!”

第二天,公主府遣人送来一只金玉宝枕,送枕来的正是当日抱走小粉圆的那名侍婢。

“我家阿圆小姐说了,昨日摔坏了大师的瓷枕,万分抱歉。她找了个最贵重的拿来送予大师,请大师务必笑纳!”

辩机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竟是一只流光水色的玉枕,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只怕依那小粉圆的眼光,也只能猜出玉的比瓷的贵重了。

他思忖良久,最终不想拂了那小粉圆的一番心意,收下了惹祸的隐患。

6.

辩机以为,一切只是所谓的在劫难逃。

那日弘福寺失窃,小偷恰好便盗走了他那只束于高阁的玉枕。而这小偷运气不佳,被官府擒住,审理此案的府台却发现这玉枕是宫中之物,一番查证,最终却查出这玉枕是皇上当年给高阳公主的嫁妆之一。

一时间,轰动京师,谣言如山。辩机也被人直接从弘福寺拖走,锁进了刑部天牢。

当日将玉枕送去会昌寺的小侍婢诚惶诚恐地伏跪在地:“奴婢……奴婢是奉高阳公主之命,将玉枕送去会昌寺的。公主还让奴婢转告辩机大师,那玉枕是奴婢陪公主在库房中挑了整整半日,公主才选中的。公主还说那玉枕温润如脂,色白如玉,恰如她藕臂怀香,伴大师……”

“够了!”辩机盘膝而坐,神色中隐有自嘲,只是手中佛珠转动,发出微响。

“辩机!这人证可是你自己找来对质的,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高坐府台的刑部官员沉色道。

辩机默然半晌才道:“既是事涉公主,贫僧不敢妄言。除非圣上亲理此案,否则,贫僧无话可说!”

于是,这夜的刑部大牢,太宗皇帝静坐在斗室之中,昏暗的灯火里,隐约可见他染霜的两鬓,不复年轻时的意气风流:“辩机,你何以觉得,朕一定会见你?”

“知女莫若父!”辩机道,“以皇上之见,贫僧与高阳公主若真有私情的话,她对贫僧受冤会坐视不理,还是会不顾一切捅破半个天地替贫僧正名?”

太宗脸色微变,却冷哼了一声:“朕一直以为,高阳对你感恩,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从你口中听到这番话!你身为道岳大师之徒,投身佛门这么多年,怎可做出罔顾人伦之事?”

“贫僧佛心不坚,死后自有炼狱之火锤我魂,磨我骨。只是陛下……倘若公主真的因为贫僧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届时您要这天下人如何议论她,如何看待您?把房相一家颜面置于何地?”

“你这是在威胁朕?”太宗双眸微眯,眼中尽是寒意。

“不!”辩论摇头,双手合十,“所有罪责,贫僧一力承担。贫僧只求速死,莫牵连他人,也莫让事情恶化到不可逆转之境!”

太宗皇帝脸色这才稍稍和缓了一些,过了许久,他起身道:“这些年来,朕怜她幼年失母,对她过于骄纵,以至她性情刚烈任性,此番必是她与遗爱争夺房家爵位之事,惹下了祸根,这才授人以柄,做下这暗局,陷你二人于水火之境!”

“皇上圣明!”他恭敬地伏身跪地,心下却是重重松了一口气。皇上既知道她是被人陷害,想来此事必不会牵连到她……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太宗皇帝却话锋一转:“只是,你此番舍身成仁也不算死得冤枉。当年,高阳一再追查你的下落时,朕便应该有所警醒的。若早知你们会牵扯出这么一段孽缘,朕……朕宁愿当初你不曾救下她!”

“阿弥陀佛!”辩机身形微晃了晃,忽然有些明白,高阳面对自己时,何以总是说,自己是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

太宗伫立原地,看着他半晌,才意味深长道:“朕大约真是年纪大了,从前不信因果,如今却深觉世上事无一不是因果循环。当日,你为一篇拓文而因缘际会救下高阳,没想到如今,你用尽半生修为,成为众人口中文采斐然,精通法理的浮屠高僧时,却将自己锦锈前程葬送在高阳手上。辩机,这便是你的业吗?”

辩机默默闭上了眼,听见太宗脚步声渐去。空寂的牢房走道里,是这天下君王对他的宣判:“弘福寺缀文大德辩机,私德有亏,佛心不坚,着,明日午时于西市处以腰斩!高阳公主督仆不慎,将其府中一众奴婢尽诛,令其闭门思过,三月不得出门!”

辩机受刑那日,要送他赶赴刑场的狱卒为他取了干净的水,让他净面更衣,又取了他素日常穿的那件金红袈娑递给他,目光里尽是同情:“陛下说了,您是玄奘法师的高徒,这两年译经有功,又是佛门中人,不能让你走得太过狼狈。至于您的戒行是否圆深,道业是否贞固,死后自有我佛公判。”

说完,狱卒转身。辩机伸手轻拂着袈裟上的金红绣线,嘴角竟是微扬。他痴坐于久,却见一双手从身后伸出来,抖开一室佛光幽香,温柔地替他披上袈裟。

“皇上到底还是心软,这样的风口浪尖,也肯让你来送我。”他兀自站着,只伸手任由那人替他整理衣袍。

“我告诉他,他不允我的话,我便在公主府里,只待午时三刻一到,便咬舌自尽,到时候,还要感谢他成全我与你并肩赴死,成就一段人间佳话呢!”她咯咯地笑,转至他的正面,抬起他的下颌,蹙眉道,“上回我便想告诉你,你留着胡子丑怪得紧!”

说完,她从带来的小箱中取了剃刀,替他一点儿一点儿刮去颌下的青黑长须。

这一刻,天高地阔,他心如镜湖,只觉人世一遭,圆满喜乐。

他抬起手,轻拭她眼眶里跌下的泪:“你总是不信神佛,但佛祖还是眷顾你我的。这些年我抄那么多的经,发愿祈福,盼你平安喜乐。菩萨终归听见了,这么煞费苦心地设计你我的局,你却还能如我所愿活下来……”

她张嘴,狠狠咬住他的手,依旧是当年的虎口处,依旧是满是泪痕的一张脸。他忍着痛,伸手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拥着:“记下你此刻听见的声音,十七,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在这里!”

高阳无声呜咽,半晌,狱卒进来,引他赴死。她呆立在原地,直至他身影几近消失,才尖声道:“和尚,你等我,等我替你报仇,我必……”

“砰”的一声,是天牢石门重重掩上的声音。

后来的后来,她一次次坐在长安西市场的十字路口的茶摊上,听那个茶摊的老板提起那日正午--

“那辩机和尚身穿囚衣,却面目端凝,宛若神佛般的肃凝。午时未至便听他转头劝那刽子手提前行刑。这位夫人,你一定猜不到,原来当时,他所跪之地的斜前方,一只蚂蚁正攀爬而来。他怕稍晚行刑的话,蚂蚁正好爬到他的面前,届时必会被血污溅到,甚至搞不好会被他的尸首会压住……”

“微如蝼蚁,亦是生灵,况且人哉?”

这是他在人世最后的一句话,血色凄迷里,是他和她最后的羁绊。

他只盼她惜命,永安!

文/伊安然 图/莎蔓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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