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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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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伸手渡她出黑暗恐惧卑微的温暖神佛。可命运安排给他们的是漫长寻找,无尽等待和彼此伤害。哪怕嫁为他人妇,她也想用尽每一丝力气成为他的羁绊,将他带离佛门三尺净。短暂一生里,他吝啬得不给她任何回应和承诺。但在失去他的最后一刻,隔了莲花宝座梵音禅钟,她终于读懂他的心音和告白。

辩机(619-649)唐婺州人(今浙江省金华市)十五岁出家,师从大总持寺著名的萨婆多部学者道岳。并驻长安西北的金城坊会昌寺。因风韵高朗,文采斐然,被玄奘选为缀文大德,又因才德兼人,深受玄奘器重,撰成《大唐西域记》一书。后因与唐太宗之爱女高阳公主私通发案,被唐太宗怒而刑以腰斩。

楔子

那间大殿很荒凉,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植物青气,殿中杂草都已及膝,满眼望不到边的残遗。但辩机还是一眼便看到了那块师父提及的刻有《东魏李洪演造像》的石碑。

他心中大喜过望,想着好好观摩一番或是回去拿纸笔来拓了这碑,整个人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向石碑走近。耳畔却忽然听得殿内传来一阵极低的笑声,笑声诡异,像瓦片划过瓷胆,异常刺耳,隐约有暧昧的低喘伴着愈发带有狎昵意味的低笑。

辩机脚下的步子立时滞在了原地,忽然明白自己听见的是什么了。他双手飞快地捻动佛珠,转身便欲离开这是非之地。眼角的余光里,却赫然发现正前方对着的一扇小窗内隐约有一抹亮色衬在满室乌沉沉的凄红颓紫里,分外显眼。

那是一条粉嫩嫩的鹅­​黄​‌‎色­­裙带,上面还绣着描金线的莲花纹,一看便不是寻常宫女能穿的繁复式样。而那裙摆出现的地方,是一个檀色低柜的柜门缝间,这闷湿无风的盛夏里,它在那暗色的柜门上轻轻抖动。而正殿里传来的调笑和‌‎‎淫​‎​­‍声­‌浪‎‎‍­​语­‎­‌却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他上前两步,微垂了眸子,朗声诵佛,声传四野:“阿弥陀佛!”

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一会儿,便有衣衫不整的一男一女冲了出来。女的做宫女打扮,模样却是年轻貌美,男的却只是颧骨高耸的老太监。

见到立在殿外的辩机,两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后,老太监讪笑着冲他行了个礼:“小师傅可是此番奉皇命入召进宫的随行高僧?皇上不是把你们都安排在了麟德殿吗?这可是兴庆殿……”

辩机并不理会他说的话,径自走向那扇有镂空酸枝窗的偏殿,却见门上挂了一把黄澄澄的新铜锁。

“这屋里关的是谁?”他转身回望,却冷不丁迎头挨了重重一棍,脑中“嗡”的一声响,一时天旋地转,他一个踉跄,摇摇晃晃地扶住墙壁,额上已有汩汩热流淌下来。

“秦公公!”年轻宫女惊呼出声,“这可是奉皇命进宫商议弘福庙塑金身菩萨之事的和尚,你把他打晕做什么??

“做什么?”老太监冷哼,“不打晕他,难不成打开门让他看见咱们绑了公主,然后跑去麟德殿告诉皇上,咱们两个躲在这里做了什么好事?”

“可……可是,若皇上知道……”

“皇上这次召见的是长安周边十寺的得道高僧,一个个不是耄耋之年的老者,起码也都是半百之岁,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充其量也就是跟来服侍的小和尚。西亭楼那不是有个石台吗?等天黑了,把他扔到那石台下面,任谁发现了也只当他是不熟悉环境,失足摔死的!”老太监说着,弯下腰来看了看辩机,原本打算挣扎的辩机却在听到那句“绑了公主”后停了下来,紧闭了眸子,索性装作晕死的样子。

额上的血淌下来,模糊了他的眉眼,脑中一阵锐过一阵的痛,激出他一身冷汗。原本干净熨帖的僧袍覆在身上,被黏糊的汗粘住皮肤。他蹙眉,强撑着不肯晕过去。

“那现在怎么办?”宫女显然慌了手脚,声音带了哭腔。

“慌什么?小蝶儿!”老太监低笑着,“这不是还有咱家在吗?你放心!咱们偷承香殿的东西出宫变卖的事,咱家都能替你解决了,何况区区一个小和尚?”

说话间,铜锁“喀”的一声响,偏殿的门被打开了。

“他被打晕了,一时半会儿必醒不过来,我这就去瞧瞧准备把那丫头扔下去的井边还有没有人,省得夜长梦多,再出岔子。你在外面找个地方藏好,只要看住这两人别让他们跑了就成,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仔细你自己别教其他人发现就成了!”老太监将辩机拖到屋内,然后直接把辩机扔在了冰冷的地上,又关了门。

“别怕了,你放心,我的心肝儿,咱家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绝不让你受半点儿委屈……”脚步声伴着他不怀好意的低哄渐渐远去。

辩机在血雾里睁开了眼,那条裙带依旧垂在柜外,微微颤动,却听不见半丝声响。

辩机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抬起袖子,拭去了脸上的血渍,才趴伏到柜前,小心翼翼地拉开柜门。

逼仄得可怜的柜内,赫然蹲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少女,垂鬟分肖髻散了半络,自她额前颊畔垂下来,落在交互抱在膝前的手臂上,憋到通红的一张脸上满是泪,她的两掌紧紧地捂着耳朵,手腕则被自己咬住了,隐约可见一圈血色的游丝在衣料上洇开,全身筛糠般地颤抖。她察觉柜门被打开的一刹,吓得整个人都扑上来,拼命咬住辩机想去拉她的手。

虎口被她咬得极深,他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尖尖虎牙嵌进自己血肉里,轻嘶了一声,却咬牙举起另一只手:“别怕,我是来救你的,你若出声惊动了外面的人,我们便真的都要死在今天了!”

她仍不松口,只是睁开泪眼看辩机,漆黑清亮的眸子,映出辩机此刻狼狈却笃定的温柔浅笑:“我是你父皇请进宫来的和尚,和尚都不杀生,我不会伤你半分的。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是哪位殿下呢?”

她怔怔地看辩机,良久,到底是松了口,樱唇沾了他的血,是比桃花还要艳上三分的胭红,轻轻的泣音向他拂来,带着兰花的香。

她说:“十七,我叫十七。”末了,她又怯生生地加上一句,“我母妃死得早,至今尚无封号。”

“好,十七,好孩子,你莫怕!”辩机摸她的头发,再度向她伸出被咬伤的那只手,“我带你逃出去,可好?”

1.机变

贞观十三年春,道岳大师改任普光寺寺主,听闻大总持寺中,他座下所有弟子都会出寺相送。高阳请旨出了宫,在去西京的必经之路上选了棵大树,在树下一坐便是一整天。

第二天,房遗爱一大早便进宫给她送了一堆新奇玩意儿,她却看也没看,急急忙忙出了宫,依旧是那条路,那棵树,房遗爱陪她又坐了一整天。其间,他问了高阳十六次在这做什么,高阳都没有理他。

这晚回宫,她才从嬷嬷们欣慰的感叹中知道,太宗赐婚的旨意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这年冬天,她便要嫁进房家,成为遗爱两小无猜的妻。知道这件事后,她连夜将房遗爱这些年送她的礼物都翻了出来,天没亮就杀去房家,直接把礼物扔回给遗爱,然后转头就走。

房遗爱追了一路,又追到了那条路上的那棵树下,哭丧着脸小声地赔着礼:“你别生气,我先头真不知道这事儿,我若知道,怎会不与你先通个气?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高阳,我几时敢瞒骗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去拉高阳的手,却不知高阳见他这副窝囊又委屈的样子,心下更恼,抽出软鞭,毫不留情地挥鞭落在他手背上,一道红痕顿时自他肌理之间绽开,他疼得手一缩,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你少拿这种话来糊弄我。若不是你在你爹面前胡言乱语说了什么,怎么会有这莫名其妙的圣旨?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儿是不是?”高阳一边说,一边咬牙道,“我告诉你,房遗爱,从今往后,你休想我再给你什么好脸色!”

她真心怒了,声音也比平时大了些,却引来了周遭不少人的侧目。

时值正午,她身后的大街上,五色迷离的街景衬得人声鼎沸,她却浑然不在意,转头正欲瞪眼吓走那些爱管闲事的人,却猝不及防跌进一双深海般的黑色瞳眸里。

他的身形颀长,一身灰色的僧袍洗得十分干净,光洁的头顶上赫然印着一排戒疤,衬得他眉目清俊。长眉下的眼睛带着星光般的润色,仿佛潺潺溪流,高阳立时便愣在了原地。

察觉了高阳的目光,年轻僧人的目光微闪了闪,却只是微垂了双眼,目不斜视自高阳身旁走过,他的肩膀与高阳相距数寸之遥,高阳却清清楚楚嗅到隐约飘来淡淡的檀香夹杂着朱砂添金墨的香味,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和温暖,她的双手立时拉住了他。

“阿弥陀佛!”他转过头,侧过脸来面有疑色地望向高阳,“女施主拦住贫僧,可是有事?”

高阳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颗心从平静到狂乱再到平静,良久,始终不放开他的袖摆。

“高阳,你干什么?”一旁的房遗爱狐疑地看过来,却被高阳狠狠瞪了一眼,吓得连忙缩至一边。

“你明明认出我了!”高阳声音笃定,只因年轻僧人看见她的时候目光微闪,她说完却又有些心虚,似威胁般补充,“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若敢假装没认出我的话,便叫菩萨罚你永远背不完一整篇《楞严经》!”

辩机有些失笑,无奈地双手合十:“一别多年,今日重逢见殿下十分健康,贫僧心甚宽慰!”

当年他强行撞破窗子,带着高阳逃出兴庆殿后,便找到他师父道岳大师。道岳大师听完一切后,只将他们留在禅房便独自去见了太宗皇帝。那之后不久,便有两位一看便精明伶俐的嬷嬷来把高阳接走。

事后道岳大师曾吩咐嘱他,事涉内廷丑闻,又关乎金枝玉叶,不宜宣扬此事。所以那件事,除了他们师徒,以及高阳和太宗皇帝之外,便只有那两个宫奴知道了。

“我问过父皇很多次,他只记得你是道岳大师的爱徒。可是这么多年了,我出宫数次,费尽周折去过大总持寺三次,竟从未遇见过你。这回好不容易打听到道岳大师要去西京,在这里守了三天……”高阳说到这里,看见他眼中那个满脸期盼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些年她在外人面前早没了孩子气的稚嫩,可因为对方是他,她还是忍不住问:“这些年,你可曾打听过我?”

他抿了抿唇,开口却是委婉的敷衍:“贫僧既入空门,便不问红尘事,自然……”

“那我便告诉你,一别多年我过得如何。”高阳打断他的话,目光自始至终不愿离开他,“当日父皇龙颜大怒,要将那两个奴才杖杀了,我却求情留住了他们的性命。父皇只当我心地纯善,却不知我只是不想那两个常年欺我年幼无倚的狗奴才死得太过轻松。”

“祸兮福所倚,贫僧听闻,自那件事之后,皇上对您另眼相看,怜宠有加……”

“那又如何?”高阳冷冷一笑,“不过让我愈发明白,这一切光鲜背后,都是你在危难之时的舍身相救换来的。否则,我如今可能只是兴庆殿那口荒凉古井里的一具枯骨。”

辩机哑然,望向她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悲悯,高阳却似被他这眼神刺痛一般,声音愈发冷硬起来:“贞观十年初冬,父皇最疼爱的汝南公主病逝,可是那之后,父皇对我的宠爱更盛从前。那些公主私下都在议论,说我母妃出身卑贱,我小小年纪便会谄媚君前,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好怕的?”

高阳嘴角上扬,眼底却似乎开出了冷冷的霜花:“贞观十二年夏天,当年那个想把我扔进井里的宫女,死在了掖庭宫。她患了极重的病,临死前我特意去看了她一次,她全身脓疮,求我看在她服侍我数年的情分上,给她一个痛快。她从床上翻下来,死死地扣着我的脚踝,哭着说她当年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轻慢我这个金枝玉叶,她求我原谅她。我让人剥光她的衣服,往她身上撒了一层白花花的盐巴……她的惨叫声,我至今都记得……”

“阿弥陀佛!”他蹙眉,低声诵着佛号,连捻了几颗佛珠。高阳面露恼意,抢过那串佛珠在手中把玩:“两个月前,巴陵公主的生辰诞上,娄御史家的一个小妾出尽了风头,那女人不仅生得狐媚,还仗着娄御史的宠爱,当着众人的面,大放厥词,说要说服娄御史将娄家小姐嫁给她兄长家的傻儿子,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摇头,却并未避开高阳趋近的脸,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杀了她!”高阳一字一句,皓腕微扬,一根青葱一样的手指,从他的脖颈处斜下向胸膛划去,看见他眼中的自己有昙花一样幽幽的笑容自唇边绽开,“血溅了我一脸,热乎乎的,还有那些尖叫声,从我身边退开的人,像潮水一样,离我而去……你知不知道,现在这京城里,见了我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真喜欢我,一种……是真怕我!”

他握住高阳还在向下滑动的手:“这世上,善恶只是一念,殿下何苦造下杀业,徒增心结?”

高阳嘲讽般地眯起丹凤眼,挑衅般问他:“怎样,是否觉得当初救错了人?”

“人生在世,寿元几何,命途歧顺皆有定数。彼时贫僧既遇了殿下,便是命中注定要与殿下结一段因果,是善因还是恶果,都无从逃避,自然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他轻轻伸手将高阳手上那串佛珠为她戴正,毕恭毕敬地向她行了个礼,“殿下既喜欢我这旧物,便留作纪念好了,正好可以为你消解煞气,只盼殿下今后好自为之!”

“我要成亲了!”高阳沉声宣布。

“那贫僧恭喜殿下,祝殿下今后,姻缘美满……”他躬身,却在看见高阳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紫色的血脉在肤下清晰可见时失了神,祝词也卡成了断句,只好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转头又冲一直躲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了半晌都不敢上前的房遗爱深深作揖,这才转身离去。

高阳扑过来,拉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便抓起他的手,赫然可见他右手虎口那处已经浅淡了的牙印。

“你这一生除了我之外,是不是还曾救过很多人?”

他老实答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本该如此。”

“那……怪不得你不在意我了!”高阳仰起头,“可我这一生,除了你,从未遇见一个人,那样毫无心机和理由地保护过我。这不公平啊,和尚,你甚至至今都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贫僧法号辩机!”他一板一眼地答着,却不愿正视她的脸,仿佛眼前这曾经在他怀中颤抖过的伶仃小人儿,如今已然炼成了三千寰宇传说中能慑心神,食骨肉的女妖。

“辩机?”高阳一时恍惚,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却在下一秒踮起脚尖,在他颊边一吻。

他骇然退后两步,再也无力维持镇定,右手拼命去擦那块被亲过的地方。房遗爱也蹿了起来:“你……你怎么能亲他!他……他是个和尚,而且……而且你……你现在可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房遗爱气急败坏,显是真的恼了。

可高阳的笑声“咯咯咯”地响彻长街,是十四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开怀大笑。

2.

这年的某天夜里,已故的长孙皇后入梦而来,说她曾在佛前发愿,只要皇上龙体健康,大唐基业繁荣昌盛,她必会每月亲自抄录《十二缘生祥瑞经》以示心诚。如今她仙游西去,希望高阳公主能秉承她的遗愿,代她许身佛前。

这番话当然是高阳胡诌的,目的不过是能冠冕堂皇推了房家的婚事,哪怕从此青灯古佛,终身不嫁。然而太宗皇帝虽然感慨许久,准了她以后每月出宫一次,到长安各大名寺中听经讲法,与佛结缘,却并没有答应她的要求。

于是,这年冬天最冷的冬至那日,高阳第九次去会昌寺。

会昌寺的讲经场上,信众寥寥,漫天大雪里,她遥遥便见穿着金红袈裟,眉清目秀的辩机。雪花落在他光洁的头顶、肩头,偶尔有风吹起他的袍角,他却仍是专注地说着那些她听不懂的佛理偈言,端严得仿佛三丈以内便是无垢净土,而她,隔了万丈红尘,只能远远窥他。

她转身,趁没人注意,悄悄溜去了寺后的禅院。她早前便打听过辩机住的是东厢的第二进院子。院中有个小沙弥正在打扫院子,见她闯入忙过来拦住:“阿弥陀佛,女施主,后院的禅院是寺中大师们清修之地,不……”

高阳转眸狡黠一笑,听话地退出院子,然后掏出火折子,直接扔在了院外的柴堆上,一时间,浓烟四起,小和尚慌不迭丢了扫帚去救火,她却拍着手,大摇大摆地进了辩机的禅房。

入眼处,是案头的经文累牍,和正中那个铁划银钩的“佛”字,满屋子的澄净的幽幽檀香密密,围绕她的全身。

她心里顿时便软了下来,这是她记忆里,最温暖安全的味道。

当年她在处于黑暗的恐惧里清醒过来时,只记得那张梨魂清露般的脸。直至多年后,她读《上林赋》,读到“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一侧”时,才蓦然开了情窍,知道是在那个天开云破的瞬间,他不仅救出了藏在柜中的她,也救下了她那颗濒死的心。

辩机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小沙弥在他身后慌张地解释走水的缘故,他只是轻声劝道:“好在只是柴堆着火,兴许只是寺中香客不慎掉了火折子点燃了,不能怪你。”

脚步声在进门之后有片刻的滞然,接着她便听他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对小沙弥道:“你先退下吧,去院口取坛住持窖下的无根水来!”

小沙弥依言退下,高阳听见衣物窸窸窣窣之声渐近,那人似乎停在了柜门前:“殿下倒是童心未泯,只是不知贫僧院外那场大火,与殿下有无关系?”

安静片刻,辩机又是一声轻叹:“殿下!”

辩机蹙眉沉默了片刻,又唤了一声,见仍然无人答应,脸上的沉稳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疑色:“殿下?”

下一秒,柜门终于被打开。

光亮中,最先映入高阳眼帘的依旧是辩机那张神色端严的俊颜,只不过眉宇间分明透着一丝慌乱。见到僵坐在柜中的她,他的脸上分明有了微愠:“殿下便这么喜欢捉弄贫僧吗?”

高阳扯了扯嘴角,费了好大劲儿,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尴尬道:“我……我这么多年,一直不敢熄了烛火睡。方才忆及旧事,一时兴起,鬼使神差地钻进这柜子里,结果……结果全身僵硬,连话都喊不出来……”说完,她眸光微转,望向他,动作仍是僵的。

这长安城里如今恶名昭著,谈话之间杀人取命,纵火如同儿戏的跋扈公主,在他面前露了少女的羞涩,像做错事的孩子,哀求道:“你这柜子太小,先扶我出来好不好?”

“这么大的人,费这么大功夫,躲进我衣柜中,竟怪起我柜子小来!”他到底心软了,伸手把她从柜中拉了出来,小声嘟哝,立刻少了几分出家人的死板,高阳看得愈发目不转睛,只觉得看着他似能上瘾一般。

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盯得不自在,辩机脸上闪现一丝可疑的红潮。他轻咳了一声,退后两步:“宫中那些教习礼仪的女官没教过你,女儿家不可以这样直视陌生男子的脸吗?”

“教了啊!”高阳笑得开怀,愈发往前凑去,“可你不是陌生男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况且,和尚你现在这样不古板的样子真是好看,这才像是活生生的人啊,有血有肉会生气!”

他怔了怔,蹙眉转过身去,自顾盘膝坐在案前:“佛门重地,女眷止步的规矩,殿下没理由不知道吧。”

“我知道啊!但佛陀说法,视一切众生平等无差别。心中有佛的人,又何来‍‌­‎‌男‎­‌女‍‎‌­​之别?”高阳在他对面坐下,在他面前摊开双手掌心,“和尚,我明日便要出嫁了,你便不为我备份嫁妆吗?”

“胡闹!”他瞪她一眼,要拨开她的手,却被她反手抓紧,牢牢地护在掌心:“这么温暖的手,从前明明那样温柔地摸过我的头,何以却只用来镇日抄经敲木鱼儿?”

他缩手却没挣开,只好定睛瞅她,像看个耍无赖的孩子,满脸无奈:“当年宫中一别,你我数年不曾谋面。自重逢以来,殿下数次求见,贫僧也并非有意避之,只是贫僧一介佛门中人,持五戒修十善,讲究的是修身养性,殿下何苦与我纠缠不休?房相之子人中龙凤,与公主又是自幼相识,如今婚期在即,公主该收心待嫁才是正理。”

高阳以手托腮,笑望着他:“你可知我与遗爱何以相交甚笃吗?”

“公主殿下幼时乖巧端庄,人见人爱……”

“呸!”高阳啐道,“我母妃死得早,父皇子女众多,除了逢年过节我难得见他一面。宫中姐妹和奴才见我年幼无倚,大多对我欺凌捉弄。遗爱幼时时常跟他娘一块儿进宫,可他个性懦弱,沉默寡言,众公主皇子年龄相仿的一同玩耍时,我和他总是一起挨打,一同被奚落!”

她语气平静,说得一派轻松,但辩机还是忍不住指尖微动,几乎下意识便想去触碰她那在柜中时蹭乱的额发。这冲动一升起,他便将手藏进了袖中,垂了眸,眼观鼻,鼻观心。

“和尚,你是这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只为这,我这一辈子,也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她娇声道,“你还俗吧,今后我们俩相依为命。若这世上真有佛祖,又让你救了我,必是想让你我结一段良缘……”

“够了!”他有些恼怒。

高阳却笑得格外开心:“和尚,我查过了,你出身江浙巨贾之家,七岁那年你爹因误信损友,被人卷走大半家产,自从家道中落。可你爹不思进取,卷走所剩无几的家当,扔下了你娘和你,从此杳无音讯。从此你受尽人世冷眼,尝尽辛苦滋味,直至你娘病入膏肓撒手西去,你才辗转入了佛门。”她说完伸手拉住他的手,“和尚,说什么我佛慈悲,你不过是披了身袈裟求一餐温饱,披着温善的皮囊自欺欺人罢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佛满天,若真有,何以救我的是你,不是他们?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只是那年那时那刻?”

辩机狠狠抽回自己的手:“施主既不信佛,又何苦与我浪费口舌?”

“啧啧,你真恼了?”高阳狡猾一笑,“好好好,我不逗你便是了。你不还俗也成,我原想绞了头发做尼姑去,可父皇不允,我想了好几天了,也想通了。今后,你在这会昌寺里做你的得道高僧,我便去那房相府里做个带发的女尼,你修身持斋,我也再不杀人造业。我与你,不修今生修来世,下一辈子你莫做和尚了,我也不做公主,你做我相公,我做你娘子,我们俩恩恩爱爱,做一对红尘‍‌­‎‌男‎­‌女‍‎‌­​,生几个如你这样俊俏的小子,我日日对着便是累死穷死也是甘愿,你说可好?”

她言语之间,全无女子该有的矜持和娇羞,仿佛她喜欢他便是天经地义般,一番露骨的表白,字字句句,直如擂鼓声声,捶在他的心头,一时间,他既是生气又是羞愧,口中连念“罪过”,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嗡嗡响着她那方才说的话,脑中竟似真能看见她梳了单螺髻冲他巧笑嫣然的模样,脸上不觉发热。

要命的是,对面这妖女竟似能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忽地起身,双手撑在案前,将耳朵贴上他的胸膛,咯咯笑了起来:“和尚,你的心--乱了!”

3.

辩机近来有些暗恨自己记性太好,从前师父和众师兄弟都羡慕他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再晦涩艰深的经文,他也总是看过一遍便烂熟于心。可是因为高阳,他这本领如今竟成了负担。

她那日情真意切的字字句句,这些天已经惹他绮梦连连。直至她成亲那日,他房中烛火一夜未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何以这一夜心乱如麻,不得清静。

然而翌日清晨,天还未亮他便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他披衣起床,推开窗,却见窗台上赫然站了一只灰色的信鸽,扑棱着翅膀,露出了脚上的小竹筒。

他伸手,取下那只小竹筒,轻飘飘的一管淡墨素笺,带着水一样的兰香。白纸黑字的一行蝇头小楷,是那妖女的情话灼灼逼人--和尚,我为你守身如玉,你心悦乎?

他手一颤,二指宽的小笺飘然落地,抬头正对上那灰色信鸽,黑豆般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瞅他,一如其主。

没来由的,辩机恼羞成怒,袍袖一挥,吓得那鸽子扑棱着翅膀而去。他“砰”的一声关了窗,耳边却响起高阳带笑的调侃:“和尚你现在这样不古板的样子真是好看,这才像是活生生的人啊,有血有肉会生气!”

脚下一顿,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捡起那小笺,竟似烫手般不知如何处置。他有心扔进焚炉,却唯恐亵渎了神明。末了,他唯有小心翼翼地藏在瓷枕的中孔之中,仿佛在心里剜了个洞,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一日,他抄了十多年的《大乘戒经》竟是错了好几个字。

自此后,隔三岔五,那信鸽便会来他院中几次,时日久了,他在某夜骤然惊觉自己睡梦之间,兰香袭袭。他抱起那瓷枕,竟觉得有些沉甸甸的,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却也只能在翌日多念几遍经以求静心。

直至某夜,他院外的柴堆又着了一次火。这回,却是半夜三更。他心有所感,救完火回到房中,果然看见自己屋里赫然立了一个青衣纱帽的纤影。

“你……你怎么进来的?”他心突突直跳,如此深宵禁夜,佛门静地,她衣衫单薄,夜奔而来,让他这陋室禅房里满是艳香。

高阳缓缓转身,抬手掀起面前的帷帽,露出一张凄然惨白的脸,脸上满是晶莹的泪珠。

他大惊:“发生何事?可是……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她摇头,他却惊见她颈上一块青紫色的瘀痕,一时心急,伸手便抚上那青紫,待指尖触到那温暖细腻,才蓦然惊觉自己的逾越,像是被刺痛般想缩回手。

高阳却不待他退缩,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埋首于他的胸膛,闷声道:“和尚,我对不起你!”

他僵着身子,那萦绕梦魂的熟悉香味惹得他胸膛里轰轰震响,他听见了,她也听见了,却只是将头埋得更紧,双臂缠上来,像是想把自己整个人嵌进他的怀中。

“和尚!”她低声唤他,“这世上,果然只有你会待我好。”

“殿下……”

“唤我十七!”她仰起脸,唇在烛火下闪着妖异的红,仿佛带了蛊惑人心的魔力。

辩机喉结动了动,半晌,迟疑着:“十七,你……你先放开我。”

她这次倒是听话,竟真的松开手,转身在他的案几前坐了下来,就着一旁他喝剩的凉茶猛灌了几口,抬袖粗鲁地拭去了脸上的泪痕,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我今晚便不走了,好不好?”

他连忙摇头:“不行!”

“你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她眸中闪过片刻戚色,转瞬却是耸肩,一副吃定他的样子,“你不答应也不成,我反正是不打算走的,有本事你把我扔出去!”说完,她拿起他的笔,一本正经地抄起经来,烛火下明艳的脸庞,专注起来有蚀骨销魂的美。

不知为何,辩机总觉得今夜的她有些不同,可是又说不上哪里不同。

他到底没能赶走她,因为一股莫名的眩晕忽然袭来,临昏迷前,他深深地觉得无奈。细细想来,他对她,竟是一直束手无策的。与其说是无计可施,倒不如说是狠不下心。只是他自己也不敢深究这背后到底是何缘故。

遇见她之时,他已许身佛门。遇见他之后,她也已嫁作人妇。可若说对她无情,他却是连自己也骗不过。可他内心是知耻的,妄迷色相,贪恋红尘,他的佛心在这丫头面前,早已溃而不坚。

醒来时,辩机发现自己居然置身一间陌生的木屋,身上搭着的披风看着眼熟,分明是昨夜高阳见他时穿的那件披风。

他起身,出了屋子,这才发现时间已近正午。这是一间不算宽敞的草庐,竹篱笆结成的小院里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旁还有几只芦花鸡,正“咯咯咯”地在院中悠闲散步。

屋外的灶房里,烟囱里正有袅袅青烟升腾而起,伴着高阳低低的咳嗽声。他进屋时,却见她正坐在灶膛前,手忙脚乱地对着灶膛里鼓着腮帮子吹气,好看的柳眉蹙得死紧,灶台上还赫然放着一盘切得乱七八糟的鲜黄瓜和一碗稀面糊。

“我来吧!”他上前,轻轻将她从小木凳上拉了起来,坐在灶膛前,拿了吹火棍轻松将火烧好,又动作麻利地将那一碟黄瓜炒好,再烧水将面糊和好,做成面片,下锅烧煮。

待一切就绪,二人相对而坐,吃中饭时,高阳才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辩机的视线落在她握着竹筷的左手上赫然可见的一道伤口,睫毛微颤了颤:“吃完饭我送你回公主府。”

“我不会回去了!”高阳放下手中的筷子,“这草庐是我两年前随父皇狩猎时在林中看到的,我昨夜连夜将你带来这里时,用一笔银子把这草庐买了下来。和尚,从今天起,我们哪里也不去了,你陪着我,就在这里……”

辩机放下手中的筷子:“寺中师兄弟子若见我失踪,必会生疑……”

“理他们作甚?我只问你答不答应!你若愿意,我们便在此避世隐居,你不答应的话……”她忽然起身离开灶房,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银制链条的脚铐,放在他面前,“当日我成亲前,就备下这玩意儿了。只因你不愿带我走,我才放弃。可是如今不同,和尚,你若执意不听我的,我只能将你锁在我身边一辈子了!”

“你至少告诉我发生了何事……”他蹙眉,却见她已经一把拿起链子,弯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动作温柔地将脚铐戴在了他的脚踝上:“和尚,我们再不见外头那些龌龊肮脏的人,就我和你,我养着你,你放心,做饭洗衣什么的,我总能学会的……”

“十七!”辩机伸手轻轻摸她的头,“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高阳的身子蓦地僵住,好半晌都没有动弹:“我就这般没有吸引力吗?我都做这个份上了,你仍是不愿要我?”

“佛曰,不执着我相,故为空也。”辩机柔声相劝,“就算我愿意陪你在这住一辈子,驸马爷呢?你父皇呢?他们难道也不管你堂堂帝女忽然失踪的事吗?你贵为金枝玉叶,真能守着我洗手执羹……”

“你没给过我机会,如何知道我不愿意?”高阳抬起头,紧抿着唇,“你用不着拿话诱哄我。和尚,我不放手,你就休想离开,只要我不死的话,你就休想我放手!”说完,她狠力一拉脚上的链子,他吃痛闷哼了一声,却见她端起他方才炒的那盘菜,狠狠地倒进了泔桶,“我去后面园子里重新摘菜,不信做不出能吃的东西来!”说完,她将银链的另一头直接锁在了灶屋的原木门闩上,挎了个小竹篮,头也不回地出了草庐。

那之后一整天,厨房里的炊烟便几乎没有断过,为此,不过两日,她那青葱雪指上便尽是油泡与刀口。第三日她赶早去后山拾柴,出门不过半个时辰便下起了滂沱大雨。辩机又气又忧,拿了把柴刀,直接将厚木门闩砍断半截,又翻箱倒柜找出一把油布伞,一路拖着长长的脚链往后山赶。不久,他果然在后山的破庙前看到一个浑身湿透,在屋檐下躲雨的纤弱身影。

一股无名怒火蓦然升腾而起,他将手中的油伞恶狠狠地扔在她的面前:“你到底还要闹到几时?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高阳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却忽然笑了起来,眼睛里分明有什么在闪着光,她一个箭步扑进他的怀里:“你担心我,是不是?”

辩机如遭雷击,伸手便想将她从怀中拉出来,却被她更紧地抱住:“和尚,和尚,你抱抱我好不好?这林里的雨淋得我真冷呢!”

他一腔怒火却不知如何释放,咬牙切齿道:“放开我!”

“你不抱我那我便一直抱下去!”她不管不顾,像个撒娇的猫儿,在他怀中轻蹭了起来。一身月牙白的高腰襦裙被雨水淋透,紧贴着皮肤,仿佛透明的网,经纬纵横里满是春色迷离,瞧得他莫名便有些嗓子发干。

最后,他还是认了输,回手抱了抱她,哄孩子般冷声:“够了吧!真要淋到两个人都病了你才高兴吗?”

高阳这才心满意足,拉着他的手,欢欢喜喜地回了家。

林里风雨如晦,辩机却有一刹忍不住恍惚起来,倘若真能这样如寻常夫妻一样在一起,便是真的被她囚禁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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