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被脑袋瓜子上一针一针的刺痛闹醒,睁开眼,四方雪白,他躺医院病床上吊着葡萄糖水。商细蕊则伏在他枕畔,用指甲掐着他的白头发拔——为了察察儿的事,他短短几天之内就愁出白头发了。昨天天晚,商细蕊没有看见,等天亮看见,也不说心疼,也不说感慨,瞪着眼先替他拔了一个来钟头。商细蕊的眼神向来不怎么样,手脚又偏于毛躁,拔下来的头发丝罗列在床沿边,十根里面竟有三根是黑的。
程凤台一偏脑袋:“再拔就秃了。”
商细蕊眼睛直瞪瞪瞅着他的头,显然意犹未尽。
程凤台难得生一回病,加上心里存着不痛快,到处找麻烦,一会儿说吊盐水的手凉,要商细蕊替他捂着;一会儿口渴要喝橘子水。商细蕊推他那一下,被他赖上,只有认栽,任劳任怨听差半天,最后烦了,怒道:“去去去回去找你老婆伺候你!”骂完并不打算真让他回去,摁在床上捋他的眼皮,使他瞑目:“老老实实睡会儿!要这要那!要揍不?”
程凤台说:“你仔细看着,别让空气进管子里。老葛怎么还不回来。”忽又睁开眼:“不许拔我头发了!”
商细蕊怏怏收回手。
两个人同床共枕久了,商细蕊听着程凤台呼吸的声音,就能知道他有没有睡着。程凤台闭目养神享会儿清闲,听见商细蕊问他:“日本人把那些姑娘带去哪儿了?”
程凤台说:“上海。”停了一停,补道:“纱厂。”
商细蕊大概明白了。
程凤台慢声说:“趁着我找妹妹,拿这么一群小姑娘来讹我的良心。坂田,孙子养的。”
刚开始的时候,坂田确实真心实意在帮程凤台的忙。程凤台怀疑察察儿西去投共,坂田知会沿途关卡,将那段日子里搜罗来的原本要充作军妓的少女纠集一车运到北平,给程凤台过眼。少女们按着察察儿的外貌筛过,全都是一律的黄褐色头发,察察儿的黄头发是由于人种,她们则是纯粹的营养不良。但是有几个的背影和察察儿真是一模一样,直教程凤台心碎,他眼里过了这些可怜孩子,心里就放不下来了,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再落火坑,与坂田交涉说上海新开的纱厂正缺少女工,愿意就地赎买她们,坂田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么一来二去,坂田似乎从中发现商机,几次以后,送来的女孩子外貌岁数全不讲究了,什么样儿都有,横竖吃准了程凤台于心不忍,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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