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三代女人坐在十五瓦的灯光里做活计。外祖母替母亲缝补床单,母亲替小菲织毛线领圈。小菲把断头毛线往一块编织。外公和大舅舅给吊在农会的房梁上,吊了一天一夜。游乡之前,外公叫大舅舅下手,就用送水的碗,往地上一掼,拿碗茬子对他下手。大舅舅下不了手,把他自己和父亲都留给别人去下手了。外公是个太好面子的人,挨枪毙之前他还跟熟人点头。母亲东一句西一句零散地把事情讲给小菲听,外祖母什么也听不见,面孔平静得可怕,一心一意做她的针线。
“不问起来你跟谁都不要讲。”母亲交代小菲。
“那问起来呢?”小菲说。
“说你没有外公大舅舅。你妈十六岁就跟他们断绝来往了,我多难也没回去沾他们的光,凭什么现在受他们连累?我看也没人敢找你。你是都首长的人,谁敢找你?打狗还看主人,打井还看地场,砍树还看顺山不顺山,打喷嚏还看冲哪个风向!……”母亲到这种时候自己能编出一大列排比句来。
小菲想说她已经不是都旅长的人了。但妈把都旅长当成心里的支柱,先让它支撑着吧。
文工团下乡主要是做土改宣传。一天两场《白毛女》,演完戏接着枪毙地主。春天转眼到了头,小麦熟的时候,一个逃亡老地主被捉了回来。这一带人都不肯斗争这位七十岁的地主,说他人宽厚、办学、赈济。土改工作队把老头子收押起来,天天到各家启发教育。欧阳萸是土改工作队的政委,主持贫苦农民分老地主的浮财分了三四次,都不成功,头一天大家拿着分到的衣服被子盆盆缸缸回家,第二天清早,所有东西又回到老地主家门口。农会主席召开大会,在会场上恶骂那些夜里悄悄把“胜利果实”还给老财的是“地主的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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