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已到了尾声阶段,我们已疲劳不堪。至今为止,我们所取得的经验是这样的:我们的谈话对象基本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经常被采访的,她们的讲述因反复的操习而具有完整的形式,有合理的逻辑,内容也比较丰富;另一类是不常被采访的,她们的讲述零乱,前言不搭后语,不通顺,文不对题,却常会有即兴的表现。第一类提供给我们比较现成的故事;第二类提供给我们的则是她们的本人。第一类故事有加工的痕迹,第二类是原始的材料。处理第一类的故事有两个问题,一是区别真伪,二是从"作伪"中去认识其本人的真实性;处理第二类故事的问题则是需具有心理学和逻辑学的研究能力,将材料补充推理成完整又真实的事实。
这些日子,我们经常谈论的是,这些女人们所谈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谎言,谈到后来,我们自己也糊除了。采访是多么累人啊!而要来找一些故事的想法也显得不切实际。
下午我们找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在她十九岁时,就与一伙人同去南方沿海名叫"石狮"的地方卖淫,十天内达到几十人次。队长们说这是一个言语不多的劳教,很不显眼,没有恶劣的表现,却也决不优秀,和她未必能谈出什么名堂,可她们还是派人找来了这女孩。她长得并不出色,白净的圆脸,眼睛有些斜视。被我们选中谈话,她显然是高兴的,打量我们的眼光友好而欢喜。说话的时候,她常常是低着头,不愿意被我们打断,不注意我们的提问,她就好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似的——到这里来的人,哪有什么改造好的?往往是有两种情况可以使人改变,一种是想到等在外面的男朋友或丈夫,二种是为了父母,想到这些就算了,重新做人吧!这里的人,真没意思,成天争争吵吵,乱哄哄的,其实有什么可争的,各人家里寄来的东西就可证明一切了嘛!你说你上只角,档次高,可你家寄来的是些什么东西呢?一看不就清楚了吗?现在,已经规定不可以寄东西,只可以寄钱,记在大账上,需要什么到门口小卖部买,省得大家吵来吵去,小卖部还可做些生意,小卖部里只有方便面什么的,在这里就是馋,世界上没有这么馋的,一进来就是馋,吃不饱似的,什么东西部想吃。那时,被拘留时,在拘留所,我们几个差个多年纪的小姑娘关在一起,听到了许多怪事情,世界上没有这么怪的。有个小姑娘,从小就被她爸爸强xx了。我们在一起,就是想吃东西。八月中秋那天,改善伙食,你知道我们吃多少,八两饭,一斤半煮毛豆,肚子撑得站也站不起来,我们笑得不得了,有一个年纪大的女人看了就哭,说被你们父母看到了不晓得要多么伤心呢!可我们还是笑个不停。后来,我妈妈来看我了,我是老来子,你看我二十岁吧,我爸爸已经六十多岁了,我爸爸喜欢我,世界上没有这么喜欢的,我经常从背后把他扳倒在地,滚在一起玩。我妈妈来看我,带了许多菜,我坐下就吃,我妈妈就在一边哭,她一哭,我心里就烦,起身就走,被承办员推回去,一定要接见。于是,她在旁边哭,我在一边吃排骨。我最喜欢吃肉,平时我试过,最多可以吃三块大排骨,第四块吃也是可以吃的,就不舒服了。这天,你知道我吃了多少,七块,还吃了些酱鸭什么的,回去了。后来到了这里,我妈妈第一次来看我时,她早一天到了这附近一个亲戚家,在那里连夜烧了许多菜,然后到了这里。那天,我们就坐在这里,我妈妈又哭,我没有哭,没有眼泪,可是一点也吃不下去,真的吃不下去。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现在觉得许多事情没有意思,吃肉没有意思,穿衣服也没有意思。红的绿的,一大堆衣服放在大橱里,都来不及穿,又有什么意思呢?没有意思。她说完了,静默了下来,我们问她,去石狮赚来的钱,怎么花的呢?她说,糊里糊涂来的钱,就糊里糊涂花掉了,有时我们出去玩,吃饭什么的,都是我付钱,不好意思叫他们那些拿薪水的人付,他们挺可怜的。然后,她抬头问我们真是作家吗?我们说是的。她说她如果写了东西,能寄给我们吗?她很喜欢写东西。我们说当然可以。我们将她送回去后,对队长说,她很愿意写东西呢!队长很困惑,说没有想到,她是很不引人注意的一个劳教。于是我们想到,当她一个人默不作声的时候,脑子里却像开锅似的,想了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已被她想得很透彻,自己对自己重复过多遍了吧!假如我们没有找她。她所想的这些就不为人知了,我想,我们本应当多找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平常的劳教谈谈,可是,时间已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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