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一九四七年,我生气蓬勃,邪性十二分地足;宛若红色沼泽里一只刚萎了尾巴的半大马蹄蟾蜍,全身流动着粉红色的毒液。
现在,我可老了,躲在剑叶莲的潮湿泥土里,整日昏昏欲睡。
父亲说,我的二姑姑,从小就会咬人,牙齿锋利,像荒草丛中的小狼。我父亲——你们爷爷左手的食指弯曲着难以伸直,像一节生着疤瘤的树根。父亲说他的父亲说:这就是被她咬的……她咬住东西轻易不肯松口,像沼泽地里那种黄盖的鳖,牙床上打着狠狠,耸动着耳朵,眼睛里闪烁碧绿的光线,那样子可真叫吓人,那样子谁见了谁怕。父亲说他杀猪一般地嚎叫着,痛楚深入骨髓,甩动手臂,带动着那小妖精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但终究无法甩掉她。父亲说你们的老爷爷闻声起来,高叫着我父亲的名字:武儿,武儿,别硬拽,别强拽,当心把指头弄断。我有法子对付她。父亲说我们的老爷爷折了一根草棍儿,轻轻地戳着她的鼻孔,终于戳出了一个大啊啾,趁着这机会,我们爷爷血淋淋的手指才从她的嘴里解放了。那年她才三岁多一点,就恁般厉害,家族中人谁不惧她!你们的老爷爷说:都躲着她点,她是个属鳖的,咬住东西不松嘴。你们的老爷爷雄豪半生,举枪雁落的角色,他怕过谁?若要管三发了怵,玉皇大帝开当铺!就连他,也怵着你们的二姑奶奶。她不怕死,似乎也永难死。她生,你们老奶奶死;无人喂她一口奶,正好家里的老母狗下了四只崽子,你们的老爷爷便把她扔到房檐下那铺着干草的狗窝里,与狗崽子们抢奶头。老母狗通人性,主子的女儿,自然不敢怠慢,把最好的奶头让给她。她是个吃狗奶长大的孩子,经常在深更半夜里发出一种拖着长腔的嚎叫,这种叫法就是那所谓的狗哭,主大祸降临,整个家族,一条街上的人,都被她——老母狗和小狗们也加入了半夜的哭嚎——的哭嚎惊恐着,在蟋蟀的促促声与壁虎的索索声中哆哆嗦嗦,长夜难眠。父亲说在深夜里他父亲看着一个血红的点儿在我们老爷爷的烟袋锅里闪烁着,光点明亮时能看清一张瘦削的、被茂密的胡须包围着的脸。粗重的呼吸、长长的叹息和切齿磨牙的声音交替着出现。你们的老爷爷在那些日子里心事重重。父亲说他父亲有一次壮着胆儿出去小便,群狗和我们二姑奶奶的嗥叫声声慢、声声凄凉。他感到有一股彻骨的寒气在他的脊髓里游走,头顶上的毛发噼噼啪啪地直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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