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来看看我爸爸这只手。文弱、细长,一向是我妈妈替它们剪指甲,许久前。那中指内侧出现一条浅槽,笔杆压出的槽。渐渐,槽的形状定了下来,变成一个永固的曲扭。当我爸爸在八寸厚的稿纸最下层写上“终稿于一九六三年二月”这行字时,他的右手和左手已很不同了,似乎大一些,梗起暴突的灰蓝血管,显得那样易感易怒。
四年。
我爸爸隐身在两个书架形成的隔离中,一趴四年。我妈妈没有进去为他擦过桌子,因为桌面太小,铺了稿纸和贺叔叔的笔记,就没什么面积可落尘土了。一盏十二瓦的日光灯管日夜都亮,爸就那样趴在乱哄哄的小桌上。有时桌上太满,他就把烟缸和茶杯放在地上。十二瓦的日光灯让你看清他写下的每个字,但每看清一个字你的瞳仁都是一个抽搐。他在那隔绝中干咳、冒烟、吱吱地扭倚子,有时一个字也写不出,只写出一地纸团子。有时他不出来吃饭,不出来倒烟缸,茶干了他就把茶叶全嚼掉也不出来添水。最后出来了,脸色和十二瓦日光灯一模一样。告诉妈妈他写了多精彩的三行,这样的文字写下去会了不得。他在这个时候顶天立地,灰白着面孔在家具丛中高视阔步。
像个聋子一样嗓门特别大,根本不听别人说什么。眼睛空空的,是海伦娜时期庙宇雕塑的王者的眼睛,空缺的眸子成了那种宇宙式的目光。
这个时刻他什么都不计较。我可以多要几角钱去游泳或买冰食,妈妈可以乘机搜查他的信件,看看是否有女人笔迹。这个时刻,之于爸爸,生和死都是小事。
这样的四年。完成了。八十九万字、厚重的三大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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