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看到隋不召回到洼狸镇的是史迪新老怪。老怪当时正用锹柄挑一个粪筐在镇城墙下徘徊。其实这里不行车马;人们出于对古城的敬意,大小便也起码要离开城基百米之外。所以老怪的筐子一直是空的。自从隋不召去城里看望老船后,老怪就有了一个新奇的想法:隋不召会死。他这样想有些依据,因为镇上自古有个规矩:老大不离家。一个老头子千里迢迢到外面闯荡,多半要把骨头埋在外面。现在车马稠了,隋不召的两条小腿常常把自己绊倒,加上背负行李,必定九死一生。为了验证他的预感,老怪每天在城边转悠,或登上城垛遥望。可是这天傍晚他迎着霞光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隋不召踉踉跄跄奔过来。“坏了!这个恶人命大。”他在心里叫着,急急跑下城去。隋不召走过来,老怪拋开筐子,只握紧一柄铁锹立在那儿。这时城下落满霞光,没有了行人。隋不召走得热汗涔涔,猛抬头看到老怪和寒光闪烁的铁锹,热汗一齐滚落下来。两双眼睛长时间地对视。老怪的嘴唇咬在牙齿里,缓缓将锹举起。隋不召伸长了脖子盯住铁锹,神气有点像鸡。老怪的铁锹举起来,颤了两下,重重地铲到地上。一股土末升起来,老怪放开嘴角骂道:“一个......叛军!”
隋不召进入了洼狸镇,老怪尾随他在街巷上行走。老怪料定这个人必定带回镇上一些荒诞东西,就像当年跑船归来那样。他感到委屈的是,上天为什么没有及时将其铲除。本来这样的机会很多。
隋不召在街上很快被人围起,人们问着各种事情。隋不召哈哈大笑,高喊一声什么,跃上了一个小土台。他告诉:你们没有一个人能想出那个老船摆在了哪里、是个什么样子!那是个宝物啊,如今摆在了省城里的一所大房子里,原先烂掉的木板又依原样扎好,威风地搁在一个上了油漆的铁架之上。老船四周由拇指粗的铁环拦住,任何人不得近前。一块雪白的木牌上用香墨书下大字,讲明何时何地因何事由挖出了这具老船、老船的真姓实名朝代等等。它在大屋子里供人观看已有二十多年,至今人流不绝。外国人最喜欢它,大胡子一抖一抖要给老船照像,被专门负责保卫老船的英俊少年挥手阻止。老船进城之后经过无数次科学处置。如今不仅没有了出土时的满身腥气,而且变得清香扑鼻。众人惊讶多于欣喜,呆呆地望着隋不召。隋不召手指众人说:“老船摆在省城,连外国人都去看它。它老家倒无人去看。二十多年了,负责看守的人告诉,老船半夜里就呜噜呜噜哭,它想家。二十多年了没去一个人看它,真是对它不起。我给老船跪下了。给它磕头。我说服了看守的人,用手去摸了它,这是二十多年里第一次有人摸它。我的手指刚刚挨上,它就抖起来。我摸着,它抖着,后来我放声大哭了一场。我说老船呀你想开些,洼狸镇人都是些不忠不孝的人;再说二十多年里也不得空闲。先是忙着革新和炼钢,后来饿坏了又不能远行;刚能吃饱了走路,红卫兵又兴起来了,镇城墙上有机枪......我哭啊说啊,参观老船的人都跟着我流泪了。连外国人也流了泪。外国人的眼泪是绿颜色的。我说,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洼狸镇今天松和一点,俺这就接你回老家去。郑和大叔不在了,我这个小兵伺候你吧;我死了,再让知常接替我。看守的人说,『这不能够』。我哭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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