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又一次陷入毁灭性的灾难之中。
一场空前的大瘟疫在原上所有或大或小的村庄里蔓延,像洪水漫过青葱葱的河川的田亩,像乌云弥漫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任何遮挡没有任何防卫,一切村庄里的一切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穷人和富人,都在这场无法抵御的大灾难里颤抖。
瘟疫究竟是从何时传上白鹿原的哪个村子,被害致死的头一个人究竟是谁,众说纷坛。而白鹿村被瘟神吞噬的第一个人却是鹿三的女人鹿惠氏,鹿惠氏先是呕吐,随后又拉稀;呕吐时她没在意,拉稀时还不大在意,这是夏季里常常发生的不适,抗两天缓几晌就没事了;直到她两腿酸软,撑不起身子,躺到炕上呻唤不止,鹿三用独轮木车垫上被褥推着她走进了冷先生的中医堂时,她仍然没有太在意,只不过这回拉得猛了点,好汉抵不住三泡尿喀!
冷先生听到鹿惠氏和启三的叙说也不太在意,甚至在扰掉毛笔铜帽蘸墨开处方之前,还对鹿三说了一句笑话:“你听过这病叫啥病吗?两头放花!”鹿三觉察出冷先生轻俏的口吻心里完全轻松无虞了。冷先生在墨盒里抹顺了笔尖,就在麻纸上龙舞蛇一气呵成了药方,交给鹿三去药房抓药。临到鹿三扶着女人出门时,冷先生又补充叮嘱说:“弄几个生柿吃回。”鹿三回到家就去借了沙锅,找了三块砖头支在厦屋外的台阶下,扯下笼麦草,把一包中药倾人沙锅,又添上水。架在砖头上点燃麦草熬起来。干燥的药片药面吃水以后渐渐膨胀,清水也渐渐变成浑黄,变成土红,又变成紫黑色;一股苦涩的中草药味儿在小院里弥漫。小儿子兔娃去摘下两口袋青柿子,用细竹棍儿扎了眼儿,塞到三个砖头的夹道里煨烧;青柿被扎透的小孔儿里淌出白色的汁液,泛着气泡儿吱吱响着,青皮很快泛黄了又焦黑了。鹿惠氏躺在炕上,透过敞开的厦屋门瞅着爷儿俩蹲在麦草火堆前专心致意情景,心里猛泛起一个可怕的幻影,自己要是死了,那爷儿俩就要烧锅燎灶了。鹿三用一根筷子接住沙锅里的药渣,把汤水滗人一只土黄色的小碗,晾到温热时端给女人喝了。刚转过身就听见一声暴响,鹿惠氏伸直脖子浑身一颤,把刚刚喝下的汤汁喷吐出来。兔娃把剥去了焦皮的烧熟变软的柿子递给母亲,鹿惠氏吃下一个旋即又吐出来,只好抚一抚儿子头顶的毛盖儿放下柿子连着三天门响,三服中药全都是鹿惠氏的肚里打一个过站,就反弹一样喷泄到脚地上;满屋子从早到晚都是一股强烈的中药的苦涩气味。鹿三抱起已经轻若干柴的女人搁到独木轮推车上,室外明亮的天光一下照出鹿惠氏脸上的荧荧绿色,心里顿然掠过一道不祥的黑影,冷先生指头捏着脉象,眼睛瞅着鹿惠氏的脸,就用一根大号钢针刺入脊椎,缓缓涌出一圪塔黑紫色的粘绸和血液。他看了看,用麻红揩掉钢针上的粘液,又执笔开了一笺药方,对鹿三说:“这三服药吃了要是还不回头,就准备后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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